時間常把愛情分割成一段又一段,支離破碎,似有似無。空間卻把破碎的整合,零落的聚攏。
就像這《九張機》,把曾經所有的相思都聚在一起,那一縷縷的相思,便織成了一片凄涼。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 風晴日暖慵無力, 桃花枝上,啼鶯言語, 不肯放人歸。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 深心未忍輕分付, 回頭一笑,花間歸去, 只恐被花知。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 東風宴罷長洲苑, 輕綃催趁,館娃宮女, 要換舞時衣 。
四張機,咿啞聲里暗顰眉。 回梭織朵垂蓮子, 盤花易綰,愁心難整, 脈脈亂如絲。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 中心一句無人會,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 只恁寄相思。 ?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 花間更有雙蝴蝶, 停梭一晌,閑窗影里, 獨自看多時。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 只恐被人輕裁剪, 分飛兩處,一場離恨, 何計再相隨?
八張機,回紋知是阿誰詩? 織成一片凄涼意, 行行讀遍,懨懨無語, 不忍更尋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薄情自古多離別, 從頭到尾,將心縈系, 穿過一條絲。
全篇自一張機至九張機,共由九首詞組成,故名《九張機》。描繪了一個純情的織錦女子與情郎從初戀到離別后,在織錦處處都傳遞著對情郎的深情,可終究一縷不斷的相思換來的卻是永久的凄涼的愛情故事。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 風晴日暖慵無力, 桃花枝上,啼鶯言語, 不肯放人歸。
春光懶困,草熏風暖,桃花簇簇,深紅淺紅,鳥語花香。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在地面上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影,遠處,穿著輕便春裝的織女緩緩而來。沉醉在如此誘人的春景中,織女無意間又發現了自己的意中人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織女手中的那片桑葉便開始飄舞、旋轉,最后晃悠悠地落地。明明魂兒是被心上人勾走了,卻還說這是“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這把一個懷春女子羞言真情、顧左右而言他的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是的,就在那一刻,我徹徹底底的墜落在你的里面。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 深心未忍輕分付, 回頭一笑,花間歸去, 只恐被花知。
情郎立馬駐足,久久不愿離去,深長情思盡在不言中,而情竇初開的織女更是羞于傾訴自己內心的深情蜜意。終究,她只有輕輕一回首,送去一個淺淺的笑,然后踏著芳徑,轉身離去。這回頭一笑,不是回頭一笑百媚生,可能是從此蕭郎是路人。是啊,這“淺淺一笑”多少也透露著織女離別時無可奈何的哀愁,甜甜的笑是做給別人看的,自己只能獨自承受著纏綿凄婉的感覺。即便這樣,她還是怕自己的心意被花識破,有道是“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到織女這兒就是“花兒壞我心”了,極嬌羞的神態,極羞怯的心理。可我還是希望,如果愛情只是剎那間的幸福,那么它就會在我某一次不經意的微笑之中變成釋迦牟尼手中的花朵,而你也會在突然之間頓悟它所蘊含的全部意義。就算,丟下我獨自一人,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千種風情、無人與說,那也作罷。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 東風宴罷長洲苑, 輕綃催趁,館娃宮女, 要換舞時衣。
情郎離開后,織女更是寂寞孤獨。更悲慘的是,織女在館娃宮女要換舞衣的催逼之下,開始了緊張的織錦勞作。本想在織錦累了的時候,受了委屈的時候,在你的肩頭上痛哭一晚,而你卻杳無音信。吳蠶已老,東風宴罷,而曾經的柔情也漸漸被這冷寂與孤獨榨干,變成了冷面冷心冷血冷淚,無關矯揉。
四張機,咿啞聲里暗顰眉。 回梭織朵垂蓮子, 盤花易綰,愁心難整, 脈脈亂如絲。
織梭光景去如飛,蘭房夜永愁無寐。你看,在咿呀的織機聲里,織女暗鎖雙眉,穿梭織成垂蓮子。咿呀的噪雜聲是織女離開情人以后煩亂心境的外在表現,這與“暗顰眉”也是相符合的。“垂蓮子”,是織女睹物思情,將垂蓮子變成對心上人的愛憐思慕之情,就像《西洲曲》中那樣,“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一樣的思念,也是一樣的無奈。又像“盤花易綰”,而“愁心難整”,剪不斷,理還亂,心境始終是“脈脈如亂絲”。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 中心一句無人會,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 只恁寄相思。
沈郎,指南朝梁詩人沈約。伊世珍《瑯嬛記》卷上引《子真雜抄》中記載:“謝秘書生平不嗜書,獨愛沈約集。行立坐臥,靡不諷詠。”我對你的情思,就像謝秘書情有獨鐘于沈約集,從一而終,矢志不渝。什么都不計較了,我沒有了仇恨,也無視自己的憔悴,只是想你,想你,我的心不再亂如絲,只是靜靜地想你。除了織錦,那剩下的良辰美景,必須虛度,那剩下的美好時光,也必須消磨。想你想得累了,真想拿把刀子,換我心為你心,看看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你,想你。我在憶君,君知否?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 花間更有雙蝴蝶, 停梭一晌,閑窗影里, 獨自看多時。
錦緞上的花兒好像飄香而至,似乎花間里成雙成對的蝴蝶也飛舞了起來。無心再織下去,停下梭子,守著窗口,獨自發呆。這回,織女除了對情郎的思念,更多了一層對自己的悲憫。織錦上的花永不凋零,而織女愁的是花開無主,悲的是花期易逝,憂的是花容委地,哭的是花命凋零。遠方的情郎,君須早折,一枝濃艷,莫待過芳菲!而我這只花卻始終戀著生性自由的蝶的你,只能守著泥土引頸眺望,被動地苦等著自由紛飛的你,難道等到我慢慢地枯萎,慢慢地凋零時,你還是不愿意回頭嗎?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 只恐被人輕裁剪, 分飛兩處,一場離恨, 何計再相隨?
織著鴛鴦錦,驀地想到有朝一日,鴛鴦錦被人裁開,又想到自己與戀人“一場離恨, 何計再相隨”的凄苦,織女痛之又痛。金庸的武俠中描繪周伯通與瑛姑的愛情,“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瑛姑是未老而頭先白了,因為她和周伯通之間連“愛”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迫分離,可最終他們還能相遇,還能“相對浴紅衣”。織女與她的情郎能否再聚,這就不知道了。曾經是有一種離恨,可那又怎樣,只要今生能再見,不是無計再相隨就好。
八張機,回紋知是阿誰詩? 織成一片凄涼意, 行行讀遍,懨懨無語, 不忍更尋思。
《晉書·竇滔妻蘇氏傳》記載,五代十國前秦的時候,竇滔是苻堅手下的秦州刺史,后被流放。他的妻子蘇氏想念他,便織回文旋圖的錦送給丈夫。竇滔婉轉循環地讀這首詞,頓感凄涼。織女也織了回文錦,織成一片凄涼意。有時想你想多了,不忍心再去想。能否看破紅塵?讓我出家吧,讓你做我的愛情寺廟,唯一的愛情寺廟,這一生,我將獨守著你這座寺廟的香火,彌漫著那片凄涼……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薄情自古多離別, 從頭到尾,將心縈系, 穿過一條絲。
又是雙花、雙葉、比翼鳥、連理枝,厭了。要不是這份薄情,怎么會和你離別?有人是,多情自古傷離別,而我們是,薄情自古多離別。春蠶吐盡一生絲,而我不得不燃燒一生,化成灰燼,溶了一世的等。“從頭到尾,將心縈系, 穿過一條絲”,這句將全篇九首詞一氣貫之,“絲”便是“思”,是織女對情人凄婉入骨相思的情絲。思累了,思厭了,也思倦了,能否告訴我:天何時老?情何時絕?我只愿隨天老去……
美麗的時光被思念磨地不剩些許,就那蜻蜓點水的一面相見,隨即而來的便是無奈的分離,無日的勞作,無止的心煩,無盡的思念,無邊的憂愁,無情的痛苦,無悔的等候。怨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也等了一輩子,織女的春怨,在一擲梭心一縷絲中,織成了一片凄涼意。
《九張機》作為無名氏作者所作的一首詞,既有文采,又有民間詞的樸素風味。曾慥《樂府雅詞》云:“《九張機》者,才子之新調,憑戛玉之清歌,寫擲梭之春怨”,可謂“章章寄恨,句句言情”。陳廷焯在《白雨齋詩話》中也對此詞給予很高評價,“高處不減《風》《騷》,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絕調矣。”這些絕非溢美之詞,像《子夜歌》中“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自從歡別后,嘆音不絕響”都與此詞的意境有異曲同工之妙。
《九張機》全篇語言平淡、通俗,但于平淡通俗之中卻顯出清新,極富生活氣息,低回深婉、往復迭唱的形式又造就了另外一種節奏分明的韻律美,語言極美。
同時,作者采用了傳統的比興手法,托物言志,融情于景,使得全篇的抒情既含蓄而又不失生動,既通俗意解而又不失膚淺。像九首詞的開頭都提到織機,這是借物起興的手法,把織女的心理變化和織錦勞作聯結在一起,為抒情創造了便利的氛圍。勞作中,垂蓮子、耍花兒、雙蝴蝶、鴛鴦織,又是托物言情、融情于景,織女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透過它們表露無疑。
最后,作者還十分注意細膩深刻的心理描寫。像懷春女子的“啼鶯言語, 不肯放人歸”的羞澀,初戀女子的“回頭一笑,花間歸去, 只恐被花知”的膽怯,思春女子的“一場離恨, 何計再相隨”的凄苦,都一一躍然紙上。
織機聲里,織女用她人生的支離破碎來填補她支離破碎的人生,這樣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支離破碎,就像一縷相思織成了一片凄涼……
一縷相思,一片凄涼。一片癡情,一生一世。
20歲時,特別真誠地想成為一名文字工作者,于是一時興起寫下了這本文集《如此多情》。經歷了幾年的折騰和成長,現在來看,真是忍不住嘲笑自己當年的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和華而不實,卻又不忍將其置于冰冷的硬盤里終不見天日,于此,鼓起勇氣讓沉寂多年的它們也出來曬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