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和棗兒
連續多日的熱浪依然沒有消退,濕熱的氣團包裹得人無處躲藏。久居一室,甚是氣悶,只好晚飯后,踱著懶散的步子在超市里閑逛。忽然發現,水果臺面上已經有青棗在賣,周圍擁著一群正在挑挑揀揀的大媽們。我對這種青棗,向來是沒什么趣味的。一是它“早熟”,對于不按規定出牌的東西,我總是不大喜歡。覺得雖然它先滿足了人的口欲,但總欠了一份該有的自然味道和情節,甜在嘴里,但心卻是晦澀的。二來,我北方故鄉的家里,房前屋后、河套邊的果園里,長有很多棗樹——有些是父親栽種的,有些是老棗樹根生的后代——它們結的棗子,從我有記憶開始,熟透了就應該是紅的。我固執的記憶的確讓我有時眼界和心胸都變得狹窄,盡管我知道它可能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新產品,新事物。
專情和固執,有時的確是可以如我這樣,混為一談。呵呵。因為我所有的成長記憶,都是一顆顆甜美的棗子串聯起來的,在我心里,它們是金子也不換的珍貴。
我家院前屋后,有很多種樹,榆、槐、楊,桃、杏、李,還有再就是數目最多的棗樹。從小到大,我覺得春天就是從吃榆錢兒、槐花、楊樹葉開始的,夏天就是吃杏、吃桃、吃李子,一個個輪著,吃過去的,至于秋天嘛,當然還有棗子了。它似乎比其他的幾種可吃的“壽命”要長,從秋天剛熟的鮮棗開始,到冬天保鮮的“醉棗”,還有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個秋天新棗成熟時的干棗,只要這一年結的夠多且存的好沒壞掉,或者不會因為缺錢把它賣掉,還有就是你有足夠的忍耐,能不貪圖一時口舌之快把它早早吃完。這樣說來是不是很好笑,吃,總是伴隨著我們成長的最深印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棗子可吃的時間最長,棗樹總是我家院子里的樹最后一個發芽長葉,最后一個開花的。當其他的樹木都早早的迎來了春天的消息,當桃兒、杏兒、李兒都已經“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候,棗樹那滿是裂紋的黑樹干樹枝上,才冒出鵝黃的葉子,要不是了解它生長規律的人,準會誤以為是哪里搞活動用以造景的假樹。它自然生長的彎曲的干,七扭八歪的枝,看上去如生鐵一般僵硬,仿佛一折就要斷了去的。沒經過人工造型修剪的它們,外形之“美”,跟幾十年的老榆樹之“丑”,可是有的一比。
棗樹發芽后生長是極為迅速的,仿佛反應有點兒遲鈍的運動員,發現自己起步慢了,便會邁開腳步瘋狂的一路向前追趕一樣,不肖幾天,黢黑的枝干上便滿是羽狀的油亮黃綠的新葉,顏色對比極為鮮明,給人枯木逢春的感覺。為此,我總疑心劉禹錫的詩句“病樹前頭萬木春”,寫的就是棗樹。
棗花是與棗葉一同生長的,一開始微如米粒,盛開時狀如黃星,好看又不張揚。趕上雨水好的年頭,棗花會特別繁盛,一簇簇星黃綴滿枝枝杈杈,引來蜜蜂成天價嗡嗡的鬧著,吵得人連午覺也睡不成。我曾因見蜜蜂在花簇里打滾采蜜,踏落了不少棗花,心痛無比,擔心到秋天結的棗子不夠吃,就在午間悄悄的溜下炕,拿著小木棍對準圓滾滾的家伙,死命的捅??晌夷睦锸撬膶κ?,它從這一簇溜到那一簇,從低處飛到高出,往往是剛趕跑了這一只,那一只又來了。到最后,被我捅下來的棗花可能比蜜蜂踏下來的還要多。正一臉沮喪,母親總會悄悄趕來,說:“不要緊,它一邊采蜜,一邊也是在疏花。要是開的花都結成了棗,那樹還不得累死啊。走,上屋睡覺去?!蹦赣H的話讓我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但那時是孩子,總是很貪心,總是希望好東西當然越多越好。為此,我很是對踏落棗花的蜜蜂不喜歡,連帶著也不喜歡養蜂的鄰居,盡管我可以吃到甜津津的蜂蜜。沒辦法,兒時的想法就是這樣天真好笑,長大后想想,這算個啥事嘛,芝麻罷了。
更令人驚喜的是,棗樹是一邊開花,一邊結果;一邊結果,一邊開花的。你常常會發現,有些棗子已經長到玉米粒大小了,同一葉碼上的有的才剛剛開花。以致于我常常自作多情,它這樣是不是因為心疼我,擔心蜜蜂踏落了棗花結不夠棗子而有意補償給我的呢?而且,我還竊竊自喜,以為只有自己知道這個秘密,常常想著想著就不自覺的傻呵呵的笑了,仿佛已經看到秋天,紅棗掛滿枝頭。
最叫人沮喪的是正趕上棗樹開花的時候天下雨了,一下雨,棗花就被澆落了不少,可比蜜蜂的破壞力大多了。要是趕上連雨天,那注定今年棗樹上是結不了幾顆棗兒了。因此,我比誰都難過,比誰都著急,希望雨趕快停,趕快停,盡管可能這時田里的莊稼正急需一場透雨。可一個孩子為了自己的小心愿,哪會考慮那么多呢?
中秋節前后,棗子逐漸有熟的了。我們大多是等不到它完全紅透就開始吃了,瞇著眼看哪棵樹上有棗子有“紅眼圈”了,便翻身爬上墻頭,一手拉下樹杈,迫不及待的開始下手了,盡管樹葉后面藏著我們都害怕的刺毛蟲,盡管被蟄得痛的一半個月都好不了,也抵制不了紅紅甜甜的棗兒對我們的誘惑。印象里最好吃的棗子是豬圈墻邊和河套邊果園門口的這兩棵,吃起來不但脆,而且較其他的甜也更濃,細細咂么,甜得有一點兒發咸的感覺。長在豬圈里的這棵,可惡的豬老是在它身上蹭癢癢,搞得它“皮開肉綻”,沒結幾年好棗就一命嗚呼了,甚是可惜。不過,還好果園的那棵還在。
鮮棗下來,家家戶戶是吃不完的,等到熟的軟乎了都曬成干棗,味道也太單調。母親總是把那些又紅又大沒有蟲眼的挑些出來,拌上白酒,裝在壇子里封好,放在陰涼的閑屋讓它慢慢發酵。等到春節前后,啟開壇口倒出一大盤,紅紅的圓滾滾的棗子,酒香里夾著棗香,還沒等吃都醉了。
除了醉棗,饞嘴的我們還會央母親做些“炕棗”。母親將挑選出的好棗子裝在干凈的白布袋子里,封好口,平放在炕頭上,上面再蓋條薄薄的被子,隔一天上下翻一次,使之受熱均勻。等到硬棗子都變軟了,滿屋子的空氣都氤氳著棗子的甜香,炕棗的火候也就差不離了。這樣靠高溫炕出來的棗子,比醉棗甜,比干棗肉乎,帶點兒紅糖的味道,更受人們的歡迎。
我家的后院很大,秋天的時候可以做打谷場。父親白天上班,常常是晚上才得空幫母親收拾從地里收回來的莊稼,剝玉米,碾谷穗、高粱、黃豆,揚場。我和弟弟在旁邊幫點小忙,更多的時候是玩,從房頂上跳到谷跺上,再從谷跺上爬到房頂,來來回回的折騰,樂此不疲。至于弄臟了衣服,刮亂了頭發,甚至受點小傷流點血,只要父母不打不罵,就不覺得是多么大的事。累了,困了,父親就晃一晃后墻邊的棗樹,樹頂上熟得軟包的紅棗就雨點一般砸下來,我們爭著去撿,邊撿邊吃,瞌睡蟲也就被趕跑了。這個畫面至今定格在我的記憶里,以后每每看到秋天成熟的莊稼,看到農人忙碌的收割,我總會憶起由打谷場、父親,還有甜甜的紅棗勾連起來的這段甜美溫情的時光。
作家蕭紅曾在《呼蘭河傳》中提到爺爺家的那間小黑屋,她常常悄悄的鉆在里面翻翻撿撿,什么“溜溜”瑪瑙啊、小玩具啊等等,這樣的“尋寶”活動不自覺的就消磨了她無聊的時光。我小時候經常住在姥姥家里,姥姥家里也有一間對我來說“魔力”十足的小屋。那時經常不乖,玩夠了調皮了喊著要回家,或者身體不舒服吃不下飯了,姥姥就總是靜悄悄的走進那間小屋,出來時變戲法似的變出些梨啦、小點心啦等等好吃的,當然更多的時候都是那又紅又甜的棗子。姥姥家棗樹多,這是她在秋天時就曬好藏好的。阿姨舅舅們舍得吃總讓著我,我卻時常喊著還要。姥姥總說“沒有了”,但說不定哪天,這些好東西又會從那間“寶屋”里生出來。于是,我時常向母親告狀說:“姥姥把好東西都藏在小屋里了,不給我吃!”母親總是默不作聲的一笑,她知道,愛我的姥姥怎么會舍不得給我吃呢?紅紅的棗子里藏著姥姥對我濃濃的愛呀!姥姥和紅棗成了我生命中最為珍貴的一部分。
前年秋天,善良慈祥的大舅從千里之外的故鄉快遞來滿滿一袋新鮮的大紅棗,著實令我感動。當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的時候,隨著一起蘇生的還有和棗子纏繞在一起的故鄉的記憶,那狀如老者的大棗樹,那星黃濃密的棗花,那紅彤彤油亮亮的棗子,那段有棗子陪伴的童年,那藏在棗子的愛......
魯迅在《秋夜》一文的開篇寫道: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避開這一文所要表達的深邃思想不談,我常常在魯迅先生溫情款款的目光中,看到我的故鄉,我家后院的的棗樹。
棗樹,棗子,于我,總是最溫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