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此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他原名不叫祥子,當(dāng)然,也不叫駱駝。因他的工作也是拉車的,就得來這個外號。時間一久,同事們忘了他原本叫啥名字,大家開始叫他祥子。這個祥子和老舍筆下的祥子不同,那個祥子人高馬大,他則長得矮胖,拉起車來像團(tuán)肉球在車前滾動,從反方向看,像是車在拉他,甚是詭異。他在一家中型機(jī)械廠工作,任務(wù)是除渣。每天,他把斗車?yán)蔑w快,像是在跟時間賽跑,他把幾千公斤的鐵渣拉到廠外新搭建的鐵皮棚里。
他頭很大,眼睛溜圓,眉毛濃,頭發(fā)稀疏且自然卷,穿著隨便,顯得有些邋遢。他前額有一道很深的傷疤——小時候調(diào)皮,被父親失手打傷的。自此以后,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被他父親親手殺死了,代替他的是目光呆滯,講話不利索,偶爾展現(xiàn)難解的行為藝術(shù)的男孩;但由于愛看書,最終還是堅持讀完了大專。在學(xué)校里,他幾乎沒有朋友,他常常遭受欺侮,在別人眼里,他遲鈍,笨拙,像個傻子。
出來工作后,他誠懇地到處求職,但應(yīng)聘者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他多次遭拒,為了糊口,經(jīng)親戚介紹,他來到了這家民營機(jī)械廠。在廠里他很少與人交談,到了非講不可時,他就小聲地?fù)v鼓幾句,別人不把耳朵湊過去,很難聽清。漸漸地,沒人愿意聽他講什么,時間一久,他甚至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的毛病。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人,總會大聲罵道:“祥子,你他娘的,整天叨咕個啥?神經(jīng)病吧。”他毫不在意,繼續(xù)低著頭鏟鐵渣,埋著身子拉車。天氣炎熱時,他多跑幾趟,衣褲都能擰得出水來,像剛淋過一場大雨。去食堂吃飯時,他身上總彌漫著汗臭味,他自己也知道,便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小角落里像只小貓偷偷地吃。
這天,廠里來了一位新同事,二十出頭的年齡,他瘦得像只猴子,新廠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冬季里的大衣。別人看他時,他把眼神躲到一邊。當(dāng)他手頭活不忙時,他就埋頭看手機(jī),有時自顧地?fù)溥晷α耍袝r卻眼眶濕潤,或思想神游。領(lǐng)導(dǎo)走過他身邊時總會吼一句:“安全第一,出了事,你后悔都來不及了;現(xiàn)在的零零后啊,離了手機(jī)就不知道咋活。”這時,他也識趣地迅速把手機(jī)收到自己的褲袋里。有天,祥子打掃他機(jī)器時說:
“新來的,你……你叫什么?”
“金順,你呢?”
“趙……趙瑜,廠里人都喜歡叫我祥子,拉斗車的祥子。”
“不是駱駝祥子嗎?不是拉黃包車嗎?”兩人相視過后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此后,兩個年輕人慢慢熟絡(luò)起來。
祥子愛好買書(我們姑且叫他祥子吧),他癡迷買哲學(xué)書,像波普爾《開放社會與集權(quán)》、黑格爾《精神與絕對知識》、弗洛伊德《自我意識》、康德《人性與道德》、哈耶克《自由文明與保障》。至于中國書籍,像老子的《道德經(jīng)》、王陽明的《傳習(xí)錄》、袁了凡的《了凡四訓(xùn)》……全都擺上了他的書架,甭管他看不看得懂,一律收入麾下。但別人要問起書的內(nèi)容和讀后感悟,他總是支支吾吾,嘰里咕嚕。
他還有第二個愛好,就是泡酒。一年前,他去二手市場淘回一個大柜子,這是他專門拿來放酒的。三四月間,枇杷成熟,他便買來枇杷和冰糖釀酒;五六月間,桑葚、楊梅相繼成熟,他便爬到樹上去采摘,拿來泡酒,他時常向同事炫耀此事,但同事毫不在意把頭扭到一邊。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喜歡炒一盤花生米,在出租屋里獨自小酌一杯。只有這時,他才會展開思考——未來對于自己的意義。但想到未來,他常常嗟嘆,感覺像他這種人沒有未來。他每天辛苦拉車,唯愿多存點錢,回老家娶個媳婦,然后踏踏實實過日子。至于別的,他暫時不敢奢望。
對于打工族來說,發(fā)工資就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這個月他因感冒請了幾天假,工資竟比新來的金順還少,這讓他感到內(nèi)疚,他暗想,為什么身體這么不爭氣呢?要是不請假,工資還要高出好幾百,至少比金順多。不過能拿到四千多元,他還是感到很開心,但他的表達(dá)方式又有點讓人生厭,他總會跳到別人面前,雙手在對方眼前用力揮著,像樹枝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擺,然后他大聲地用有點嘶啞的嗓音喊著:“嗨,同志!你好啊,同志。”那激動的神情好像接下來會喊:“同志們,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然而,他的同事沒有給他說話的機(jī)會,一個大個子沖過來用力把他推到角落里,嘴里罵著:“小子,你要再給我咋咋呼呼,老子就把你打成豬頭,讓我看看,先打左邊臉,還是右邊臉,或是胳膊腿。”祥子聽后,像一條受驚的小狗,拔腿就跑。在他身后,傳來一陣爽脆的笑聲……
當(dāng)天晚上他邀請金順去他家做客,從開始踏上社會他便買來鍋碗瓢盆,自己燒飯。他內(nèi)心覺得,在外面吃不衛(wèi)生——因為新聞上曝出地溝油、蟑螂、老鼠事件不在少數(shù);他覺得外賣更不可取,他前段時間看新聞,竟有個混蛋往快餐盒里撒尿,這讓他想想胃里就直翻騰。后來,他的廚藝開始精進(jìn),可惜大家都覺得他絮絮叨叨,不可理喻,唯恐避之不及,因此沒人愿意到他家做客。金順的爽快讓他在內(nèi)心高興了好久,他像孩子跳皮筋似的跑遠(yuǎn)了。他滿面得意,沖向菜市場買菜,之后又急匆匆趕回家收拾雜亂的屋子。
夏至已過去幾天,天炎熱起來,祥子在廚房忙活得汗流浹背,終于在金順敲門前把六菜一湯端上了餐桌。
“真香啊。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金順看到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感慨道。
“差…差點忘了,看這一柜子泡酒。你喝枇杷酒還是楊梅?”祥子起身不無得意地說道。
“楊梅吧,少來一點。”
那晚,他們都喝得很開心。祥子沒想到,金順雖然瘦得像只猴子,卻這么能喝,二兩的小杯已連喝四杯,臉頰上只是微微泛紅,并無醉意,他才明白金順剛剛說少來一點只是謙虛。祥子頂不住酒勁兒,他的話開始密了起來,哩哩啰啰,絮絮叨叨。金順站在一旁不說話,他不時地夾著盤里的花生米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珠不停轉(zhuǎn)動著,偶爾盯著祥子,像是強(qiáng)烈地思考著某件事情。
“你……你知道嗎?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傻子,他們都不跟我玩;你看到那些書了嗎?只有他們真正陪我。”祥子用手指著旁邊的玻璃書柜,仿佛靜靜地躺在柜子里的書籍才是他排解孤獨的良藥。金順看了一眼,透過有些塵垢的玻璃隱約能看見幾本書的封面。這時,祥子用手在盤子里抓了幾顆花生米喂到嘴里,接著說:“前兩天那個大高個還拿錘子試探著,想敲我的腦袋,他要敲我腦袋……我腦袋……哎……說起腦袋,我的腦袋就是被趙老漢敲壞的,你知道不?我小時候很聰明的,村里人都羨慕我讀書讀得好,他們還對我爸說,‘趙老漢,你一個莊稼人,生個兒子這么會念書,祖墳上得冒青煙了吧。’但我又有調(diào)皮的毛病,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我們一起去河灘上游泳。忽然發(fā)現(xiàn)幾只鴨子游了過來,我就鉆到水里潛伏著,那時我閉氣也很厲害,你知道不?我能在水底呆兩分鐘呢,那鴨子游過我頭頂時,我瞅準(zhǔn)時機(jī)、伸出右手、一躍而起,來了個一箭雙雕,其他鴨子嘎嘎嘎地快速飛走了,被我逮住這兩只鴨子卻在我手里不停撲騰著。哎……那時我還有好多朋友呢。他們圍過來跟我說,‘趙哥兒,這鴨子咋弄啊?’‘咋弄,去小賣部買點油和調(diào)料包,生火燒烤啊!’于是,在布滿鵝卵石的河灘上,我們撿了枯枝,生了火,我們都光著腚啃著噴香的鴨肉,我們算飽口福了,可鴨主人卻在太陽下山時找上了我家,不知道是哪個壞種把我供出來的。鴨主人,哦,他叫吳老四。他讓我家賠鴨子,說什么小鴨子養(yǎng)大不容易,有感情之類的話,說得好像我們吃的不是鴨子,是他剛滿月的兒子一樣,他伸出兩根長長的手指頭在我父母面前晃來晃去,意思是讓我父親最少賠兩百元。趙老漢說,‘吳老四,你這不是敲詐嗎?’于是吳老四就說,‘那不賠也行,我們?nèi)フ覍W(xué)校,讓教導(dǎo)處來處理,他們或許會在你兒子檔案里記一筆,偷東西嘛,這個性質(zhì)你們也了解。’我母親忙走出來打圓場,她說,‘都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凡事好商量,我們賠錢就是。’她說著去里屋零零碎碎湊了兩百元遞給吳老四,他心滿意足地走后,迎接我的是一場血雨腥風(fēng)……”
祥子滿面通紅,嘴里噴著難聞的酒氣,他接著說:“看到你手里的酒杯沒?就像這么粗的木棍劈頭蓋臉朝我腦袋打過來,木棍都折斷了,當(dāng)時我滿臉是血,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去廚房抓了面粉塞在我的傷口處,可哪里止得住,她慌亂之下刮了鍋灰給我止血。趙老漢躲在里屋抽著旱煙,他看都不看一眼,真是無情啊,那件事兒后,我就不想再認(rèn)他當(dāng)?shù)恕!毕樽右豢跉庹f完,眼淚滾落在酒杯里。
金順說:“過去的事了,不提它了,說點開心的。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大學(xué)時遇到一個女孩,我挺喜歡的,沒勇氣去表白;我時常覺得自己行為很荒謬,在她眼里肯定也這么看我。”
“你上過大學(xué)啊?”
“上過,但成績總是墊底,我想考好,可記不住知識點,或許我腦子再也好不起來了。”
“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樣子嗎?”
“當(dāng)然,有時我還會夢到她呢。”講完他憨憨地笑了。
“那還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有微信,但都是默默關(guān)注她,不敢打擾。”
“你記得人家沒用,或許她早就把你忘了。”
“也是,那你呢?你談過嗎?”
“正談著呢!”金順臉上洋溢著幸福。
“到……到哪一步了,有沒有牽過手?”
“牽手?”金順嘿嘿地笑著說,“告訴你吧,都親嘴了。”
“那……那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不知道啊!等我湊夠房子首付和彩禮錢或許就可以了吧;或許還要買一輛小轎車,這都是結(jié)婚的標(biāo)配啊,我能咋辦?”
夜靜悄悄的,沒有月光,祥子搖晃著身子把金順?biāo)偷介T口,他沒有精力再去管吃得底朝天的碗筷,倒頭便沉沉地睡去;金順回去的路并不遠(yuǎn),他卻看著路旁的霓虹燈陷入沉思……
時光像一匹奔騰的野馬,轉(zhuǎn)眼跑到了秋季。這期間,祥子把金順當(dāng)成了唯一的朋友,他的日常瑣碎,他的家庭,他的暗戀對象,他生活中所遇的幸與不幸都講于金順聽,祥子就像一絲不掛地站在金順面前。金順呢?祥子說什么他總默默聽著,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只是搖頭和點頭。
清晨的風(fēng)總能帶走幾片枯黃的樹葉,祥子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身邊的汽車呼嘯而過,卷起一陣煙塵,他心想,都趕著去投胎嗎?但轉(zhuǎn)念一想,上班和投胎居然同等重要。他買了一個茶葉蛋邊跑邊吃,只為了能趕在上班前,把臉伸在鏡頭前照一照,聽到打卡機(jī)發(fā)出“已簽到”三個字時,他才算安心。
祥子上班需帶兩套衣服,他完成所有的除渣工作后,身上的衣服像從水里剛撈出來。接著,他去二樓沖涼,然后換上另一套衣服,下來做些零零碎碎的拋光工作,那拋出的火花和散落在空氣中的灰塵,總能把他整得灰頭土臉,就這樣直到下班,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才算一天結(jié)束。
這天下班前,祥子意外聽到了微信的響聲,他打開一看,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他興奮地用右手揉搓著布滿纖塵的頭發(fā),竟是自己暗戀的那個女孩發(fā)來的信息:“趙瑜,最近過得還好嗎?”只是女孩的微信圖像變了,那是一個動漫角色,一個烈焰紅唇的女生,大大的眼睛,烏黑的長發(fā),脖子上掛著鉆石項鏈,右手拿著一根520細(xì)煙,像是拿著一只注射器。祥子興奮地跑到金順面前炫耀起來:“看,她給我發(fā)信息了,還……還關(guān)心我呢。”金順只是掃了一眼,便說:“她想找你借錢。”祥子則不以為然地默默走開了。
下班后,祥子騎著電動車火速地趕回家。他顧不得沖涼,專心地盯著手機(jī),與女孩聊天。女孩開始用語音夸贊他的淳樸和善良,聽到女孩甜美的聲音后,他開始飄飄然。之后,如同金順?biāo)f的,女孩切入正題:“趙瑜,我最近家里遇到點急事,我媽媽生病了,弟弟還要考大學(xué),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借點錢……本來不好意思開口的……”“借多少?”“兩……兩萬就好……我會盡快還你的。”聽到女孩嬌滴滴又有點愧疚的聲音,祥子感覺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包圍了,他顧不得多想,一口答應(yīng)下來。出來工作后的幾年里,祥子省吃儉用,終于存下了十萬元,他想,能幫到自己暗戀多年的女孩是自己的幸運。于是,他爽快地按下支付密碼。
日子很快過去了,街上的人已穿上了羽絨服,祥子則依舊穿著薄薄的工作服垂頭喪氣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他心情糟透了,這段時間,他給女孩發(fā)了很多信息,甚至鼓足勇氣向她表白,女孩一條都沒回。就在昨晚,女孩突然發(fā)來這樣一段文字:“祥子,你煩不煩啊,不就借了你兩萬塊錢嘛!”隨后,祥子想要解釋,但微信出現(xiàn)了紅色的圈圈,白色的感嘆號,她知道自己被拉黑了。
當(dāng)他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金順時,金順一改往日對祥子柔和的態(tài)度大罵道:“祥子,你他媽就是個傻子,無可救藥。”說完,他厭煩地走開了。祥子一個人傻傻地站在原地,他想,還是算了吧,兩萬不找她還了,就當(dāng)是青春的結(jié)束。
此后大約一個星期,金順變得異常暴躁,但金順的暴脾氣不是因為祥子,他跟老家的女朋友吵架了。祥子不知情況,便去主動示好,邀請金順去他家喝酒,但被金順拒絕了;他買了零食送給金順,金順依舊沒收。這天,金順因上班玩手機(jī)和領(lǐng)導(dǎo)吵了起來,他氣急敗壞地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大罵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不干了。”廠里馬上貼出告示,金順被開除,并希望大家引以為戒,一群人圍了上來,在議論中又紛紛逃離,仿佛他們在講一個陌生人。只有祥子站在公告前,久久地佇立。
那天晚上,金順急趕著和祥子告了別,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祥子在出租屋里仿佛聽到了火車鳴笛聲,他躺在床上,發(fā)怔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仿佛置身于偌大的牢籠里。他覺得金順就像一場大雨,匆匆地降落下來,又匆匆地融入土壤里,不見了。在春天來臨時,祥子胖胖的臉頰變得消瘦了,已然失去了血色;他干活時,目光呆滯,眼光也沒有以前那種精神了。他每天機(jī)械似的干活,吃飯,睡覺;家里雜亂不堪,他也不去收拾。他發(fā)了很多信息給金順,問他回老家的感受,問他和女朋友的事咋樣了。金順還是如同以前,斯巴達(dá)式回答,簡單明了:“還好。”
一個月后,祥子忽然收到一條信息,把他從黑暗的深淵里拽出來,拉向光明。是那個女孩發(fā)來的,她換了微信號,重新加了祥子,但圖像還是那個動漫角色,一個烈焰紅唇的女生,大大的眼睛,烏黑的長發(fā),脖子上掛著鉆石項鏈。她說:“趙瑜,對不起,之前那事我閨蜜也罵我了,是我做得不對。”祥子正懷疑她身份時,兩萬元的轉(zhuǎn)賬已發(fā)了過來,他顫抖著點開收了款。然后興奮地回她:
“沒事的,你不還也沒事。”
“那怎么行,借錢肯定要還啊。趙瑜,我現(xiàn)在好煩啊,我和父親鬧掰了,他非要讓我嫁給一個我討厭的人。我跟朋友聊天,他總是疑神疑鬼認(rèn)為我在跟別人談戀愛,為此,我們大吵了一架,他憤怒地把我手機(jī)給砸了。這不,新買的手機(jī),換個新的微信號,也當(dāng)是換種心情,重新開始。想著還欠你錢,一定要還的,就重新加你了。但我現(xiàn)在只能打字,發(fā)語音被我爸聽到,又要打我了。”
“好的,那以后我們就打字聊。”祥子滿臉心疼的神態(tài)。
后來的幾個月,他們開始頻繁地聊天,女孩對祥子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改變。有天,祥子實在沒忍住,就發(fā)了句:“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嘛。”等了好久,女孩回道:“先觀察觀察嘛。”祥子看到女孩沒有拒絕,高興得跳了起來,他重新燃起了對于生活的熱情。暮色下來,他從云彩的夾縫里看到一絲光明照在他頭頂上,他知道,這光明是女孩給的。他要好好工作,像老舍筆下的祥子一樣,好好拉車。有天能單膝跪在她面前,央求她嫁給自己。
到了中秋,祥子的夢想終于快實現(xiàn)了。現(xiàn)在,他們確認(rèn)了戀人的關(guān)系,他們唱著幸福的歌,說著肉麻的情話,他們能聊到深夜,他們暢想著未來,甚至聊到了生寶寶。祥子在廠里也把腰桿挺得筆直,他見到人就高興地打招呼:“嗨,同志,你好啊,同志。”同事們說:“這家伙神經(jīng)病又犯了。”
“親愛的,在嗎?”是女孩發(fā)來的信息,祥子揉揉眼睛,已經(jīng)快凌晨十二點了。
“在的,在的,怎么了?親愛的。”祥子關(guān)切地問道。
“我媽媽今天突然暈倒了,現(xiàn)在在急救室搶救,醫(yī)生說要先交醫(yī)藥費。我媽媽對我最好了,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沒事兒,親愛的,有我呢。需要先交多少錢?”
“十二萬。我那沒用的父親天天就知道喝酒,我哪兒來這么多錢交給醫(yī)院。”說完,女孩發(fā)了個大哭的表情。
祥子沉默了,他滿打滿算只有十一萬存款,但為了他們的將來,為了女孩和她媽媽能好好活下去,他愿意拿出來。
“要是……要是你救了我媽媽,我就嫁給你,這錢當(dāng)彩禮了,我愿意跟你踏踏實實過日子,給你生小孩。”女孩哀求地說道。
祥子不再猶豫,他立馬做出決定——匯錢。他把這些年積攢的血汗錢分了好幾筆轉(zhuǎn)給了女孩指定的賬戶。轉(zhuǎn)完后他如釋重負(fù),他心想,女孩也不容易啊,弟弟上大學(xué),媽媽躺在醫(yī)院,父親又指不上,現(xiàn)在只有我能幫她了。
“親愛的,我只有十一萬,還要留點房租和飯錢,你收到了嗎?”祥子急切地問道。
“收到了,謝謝親愛的,么么噠,晚安。”
“晚安。”祥子回道。
叮咚一聲,再次出現(xiàn)紅色的圈圈,紅圈圈里的白色感嘆號,感嘆號下面的灰色條紋,灰色條紋里的文字:“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他腦袋里轟的一下,像一座山被大炮轟平,伴隨著這聲巨響,他知道,自己受騙了。他癱軟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該咋辦……
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個小時,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把粗糙的雙手拿起來,狠狠地抽自己嘴巴,他覺得都是因為自己太笨才接連被騙,接著,他又把手攥成拳頭,用力地打自己腦袋。做完這些,他抱著枕頭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電話鈴響了:“您好,這里是反詐中心,請問您剛才是否轉(zhuǎn)出大筆的資金。”
“是的,警……警察同志,我可能被……被騙了……”
“好的,我們馬上出警,請你告訴我地址,我們這邊馬上派人開車過來。”
二十分鐘左右,警車停在了祥子家樓下,他跟著兩個警察上了車。在車上,祥子簡單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放心,只要微信有記錄,只要這人在國內(nèi),我們一定能找到他。”坐在副駕駛上的警察說道。
在派出所里,祥子又把前前后后的發(fā)生的事詳細(xì)地講了一遍,剛才帶他來的那個警察不停做著筆錄。一直到凌晨三點,祥子才被帶回出租屋。但他已無心睡眠,他想不通女孩為什么接二連三地騙他?
這段時間,祥子像是丟了魂一樣,木訥寡言。
五天后,祥子再次被叫到派出所。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背影,兩個人站在角落里,都低著頭聽警官的訓(xùn)話。右手邊是那個女孩,她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她常出現(xiàn)在祥子夢里,但此時祥子恨透了她。左手邊那熟悉的背影是誰呢?沒錯的,一定是金順。他的身高,他的體態(tài),他的穿著,祥子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想沖上去擁抱他,問問這半年他過得怎么樣?可是……可是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派出所呢?他不是回老家了嗎?
正在祥子不解時,一個小個子警察把他帶到兩人的面前指著金順說:“就是他,那個網(wǎng)名叫隔壁小可愛的就是他。和你聊天叫你親愛的是他,說要嫁給你的也是他,騙了你十一萬的還是他?你認(rèn)識他嗎?”
祥子一下子呆在原地,他惱怒地盯著眼前這位“好兄弟。”他一想到,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叫自己親愛的,么么噠,還要給自己生娃就覺得惡心。他克制不住自己,撲了上去,拳頭雨點般落在金順臉上。金順自知理虧,不還手,任由祥子拳腳相加。
“別打了,別打了。這里是派出所。”一個警官嚴(yán)厲地說道。
“警官,你們搞錯了吧,我只是借錢,你們憑什么把我抓來?后面這事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啊。”女孩委屈地說道。
“沒搞錯,你為什么借錢不還,還把別人拉黑,你還有理了?你這是什么行為,老賴行為,你要不還錢,也要抓進(jìn)去。”警察一臉正氣地說道。女孩害怕地退了一步,不敢再說什么。
警官看著金順說道:“為什么要騙他錢?”
“我女朋友說了,彩禮三十萬,一分不能少,還要買房,買車,做不到就分手。”
“所以你就去騙別人的錢。你和你女朋友是一丘之貉嘛!一個明搶,一個暗騙。聽著,你這行為已構(gòu)成犯罪,要追究法律責(zé)任的。想要輕判,你得去求被騙人諒解才行。”
金順把目光看向祥子:“對不起,兄弟,我給你跪下了。你能寫個諒解書嗎?我知道錯了。”
祥子哼哼兩聲,回道:“可以啊,但你把十一萬先還我。”
金順馬上反駁道:“這女孩子又沒還你錢,我還轉(zhuǎn)給你兩萬呢?當(dāng)然,這些我都給警察如實交代了。”
“十一萬,少一分我就不寫諒解書。”
金順心想:“誰他媽說他是個傻子,精明著呢。他最多就是個戀愛腦。”
祥子獨自走出派出所時,天色已是黃昏。今天,他失去了友情和愛情,但他孑然一身,步伐輕快,消失在霞光和暮色編織的羅網(wǎ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