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壹
老林是土生土長的林家莊人,年輕時在鎮上某部門工作多年,雖說后來改革遭遇下崗,但好歹也是吃過公家飯的人,又是老黨員,所以在家里也好,在村里也罷,多少有點威望。
回村以后,還不老的老林跟老伴種了幾畝果樹,農民嘛,終歸是要回歸田園,春種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更愜意。
這果園種到現在,也已經二十年了,果樹老了,老林也老了,果園已經掙不了多少錢,就圖個環境好空氣好,有點事干又能整點零花,不用伸手跟兒女要。
已經七十歲的老林,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不論是樹還是地,都讓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無奈年齡不饒人,前幾年又患了冠心病,手術后體格滑坡式下降,只能做點輕省活。
林大媽身體也是不好,一條腿幾乎用不上力,閨女兒子怕他們累著,幾次三番讓他們把果樹刨了,但老兩口舍不得,刨了以后干什么?天天在家看電視?東家串門西家聊天?到時候上哪賞這美麗的景兒,呼吸這新鮮的空氣?那早春的嫩芽和鮮花,夏天看著小果兒一點點長大,那秋天收獲的喜悅,冬天休整的枝丫,每一棵樹每一條枝都有它自己的靈魂。
更別說地里自己種的各色蔬菜,吃不完可以送人,可以拿集上換錢,還有野生的薺菜苦菜曲曲菜,可以蘸醬可以包餃子可以焙茶。
而且這老林從四十歲就喜歡養鳥,但那時迫于生活壓力,根本沒多少閑情逸致,現在老有所樂,守著一片果園,養鳥成了他最大的樂事。
沒事的時候,老林喜歡躺在園屋門口的搖椅上閉目養神,鳥語伴花香(或者果香),那真是說不出的愜意,拿多少錢都不換的幸福。
往年的時候,每到春秋換季,老林就會在果園里扯上網,掛上籠,攔一些遷徙的過路鳥兒,好的品種就養著,到集上換幾個錢,普通的就賣個野味兒,要知道,隨著生活條件越來越好,這類玩意兒特別受人們歡迎。
后來,野生動物法加大了對野生物的保護,連那些麻雀,都不可以再隨意捕殺。
閨女兒子一再提醒,莫要再捉鳥,犯法!
老林實在想不通,我春天的時候可以不張網,但秋天的時候,樹上馬上就要成熟的果子,被成群結隊的鳥兒們啄食,一年的收成就眼看著毀在它們手里?
它們吃我的果子可以,我逮它們就犯了法?這還講不講理了?
老林雖說心中不服,但也懂得看風頭,聽說抓得緊,他就安穩待著,勢頭過去,網又扯上了。
其實,這種情況,在農村很普遍,有些人是愛好這個,有些是為了掙個外快,有些就單純是為了保護自己辛苦一年的勞動成果 。
而有關部門,也是比較人性化,本著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則,不會沒事找事的去查這個,所以,大集上賣鳥的,賣網的,賣鳥食的,賣籠子的,一年又一年,依然是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貳
又是一年秋風涼,北方的鳥兒們開始成群結隊往南方趕,路過老林頭的果園時,便會停下飛行的翅膀略做歇息。
于是,那正在成熟期的蘋果再次遭殃,越是樹頂上的好果,鳥兒們啄得越狠,而這蘋果一旦被啄上一個洞,便沒了存在的價值。
老林本不想再張網掛籠,因為孩子們一再叮囑,犯法的事咱不能干,你這體格又不好,萬一出點啥事,這一果園果子也換不來你的平安。
但老農民的心思,年輕人哪里能懂?這忙活了大半年的成果,眼看就要收尾,讓你們這些過路鳥兒給我毀了,別人能忍,我老林不能忍!
再說,去周邊果園看看,有多少家是沒掛籠張網的?我保護自己家勞動果實,這還有錯了?
籠子,再次被掛起,密密的網,再次被張開。
鳥兒們忽閃著翅膀落下來補充能量,運氣好的吃飽喝足再次飛向天空,運氣差的便一頭扎到那密網里,無法逃脫。
這幾日,老林捕到幾只好鳥,那赤紅色的下巴,那白得耀眼的眉毛,那順滑的羽毛,這是多么優質的紅下頜啊!
老林每日里對這幾只鳥兒好吃好喝伺候著,每天將它們掛到樹上曬太陽,晚上拿回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有了好鳥不能藏私啊,老林想帶著他的寶貝鳥兒們去大集上逛逛。
捕鳥捕了這些年,老林其實有自己的老客戶,但收鳥的老板給的價格都低,而且,他不只是為錢 ,更想跟人分享一下他的喜悅。
林大媽用電動三輪車帶著老林,帶著幾只驕傲的紅下頜,來到了熙熙攘攘的大集。
花鳥魚蟲市場上,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凡,立法歸立法,農村大集上,賣鳥的賣網的,賣籠子的賣鳥食的,生意依然熱火朝天。
將三輪車停在一邊,老林把籠子提溜出來,不一會兒就有熟人過來贊嘆:“哎呀老林,這鳥不錯啊!看這下巴頜顏色多正!”
“就是就是,還有這眉毛,居然發亮!”
“嘖嘖,真不錯,老林這次打到寶了!”
老伙計們來看過了贊嘆過了,老林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便想著打道回府,畢竟這身子骨不行了,出來時間一長就累得慌。
就在這功夫,過來一個三十多歲小伙子。
“大爺,這鳥真俊,叫啥名啊?”小伙子問道。
愛鳥的人遇到了有人問,那自然是熱情似火,何況這小伙子看著也憨厚,就像自己家孩子一樣親切,很是隨老林的眼緣。
“這你都不認識啊?這是紅下頜,你看下巴這塊,血紅血紅的,顏色越正,品質越好!”老林對著小伙子打開了話匣子,從鳥的品種到鳥的習性,聊得眉飛色舞。
“大爺,那這鳥多少錢賣啊?”小伙子再次問道。
價錢?老林心說,我還沒稀罕夠呢,還真不舍得賣!這樣吧,我說個高價,把他嚇走得了!
“八十吧!”老林手指一張,做了個“八”的手勢。
“八十?大爺你搶錢啊?這滿集的鳥兒加起來都沒你這一只值錢!”小伙兒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貨賣有緣人,你不識貨那沒辦法,他們那能跟我這比?”老林自豪地拍著胸脯。
“哦哦,是這個樣啊大爺,我沒養過,怕養不好啊,你給我留個電話,我回家考慮考慮,想好了我去你家果園拿!”
切,就知道你不舍得!老林心里暗暗想著,面上不露,把電話號碼報給小伙子,看著他存進手機里,便繼續說道:“我家就住林家莊,林家莊知道吧?你進村往西頭走,打聽林有昌家果園,很好找!”
小伙兒一邊存電話一邊頻頻點頭:“嗯嗯,好,我也是看集上數你家這鳥正,很是稀罕,就是覺得有點貴,我回家再考慮考慮。那林大爺我先走了啊,想好了我聯系您,您回家路上慢點兒!”
“籠里滴鳥兒成雙對,老夫妻雙雙把家還~”老林一邊哼著歌,一邊跟老伴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絲毫沒有注意到,那看起來憨厚得像他們家孩子的小伙子,偷偷回轉身拍了張相片。
叁
午睡過后,老夫妻兩個飲罷茶水,繼續去果園,半勞作半休閑。
正是蘋果成熟期,果園也沒啥急活,老林就坐在園屋門前鼓搗他的鳥籠子,這天天風吹日曬的,扎籠子的小竹條可經受不起,所以過段時間就得修理一下。
“老林!”正低頭忙活,聽得果園門口有人喊。
“哎!”因為果園經常有棋友鳥友來尋他,所以老林口里答應,頭都沒抬。
“今天去趕集了沒?”聽得那聲音越來越近,正在向園屋走來。
“去了!”
“去賣鳥沒有?”來人繼續問。
“去來!”說話間,聽得人聲到了近前,老林抬頭一看,就嚇了一跳。
只見幾個身穿警服的小伙子,正威嚴地站在面前,其中一個還舉著個啥玩意兒在拍,后來才知道,那叫執法記錄儀。
老林心里就是一慌,心說壞了,大意了,咋就不知道抬頭看看來的是誰呢?這下好了,實話都吐嚕出來了!
這幾位派出所工作人員,進園屋就把老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鳥籠都搜了出來,果園里扯的網,也給撤了下來,其中一位指著籠子里那些活蹦亂跳的鳥兒問道:“這都你打的?”
鐵證如山,抵賴無用,老林只得點頭稱是。
“你知道這啥鳥嗎?你知道這是國家保護動物嗎?你知道私自捕獵鳥類犯法嗎?收拾收拾,跟我們去所里做個筆錄!”
面對如此威嚴而密集的問話,老林心發慌腿發軟,一屁股就跌在了身后的搖椅上,心說,完嘍完嘍,這清白了一輩子,正直了一輩子,臨老臨老,還要進局子?
但國法如天,縱是老林平時在家再威風八面,也沒了一點脾氣,只說不坐派出所的車,自己老兩口騎三輪車去。
那一邊,老實巴交的林大媽,在果園深處聽見有動靜,遠遠一看,居然是派出所的人,心里知道大事不好,當下就慌了神。
但老實人也有靈光乍現的時刻,林大媽忽然想起來在市公安局上班的娘家侄子國斌,跟鎮派出所所長是同學,趕緊掏出手機就給侄子打電話。
“嘟…嘟…嘟……”無人接聽。再撥,還是無人接聽。
林大媽心里急得火上房,又撥通了自己弟弟的電話,把事情大概說了一下,讓他務必找到國斌。
肆
鎮派出所。
縱是老林曾經有威望,如今一把年紀進派出所,那也是如同猴子進了老虎的地盤,乖巧得很哪!
他規規矩矩把手放在膝蓋上坐好,接受民警的問話,從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問到家里幾個子女,做什么工作,幾個孫子孫女……一直到最后才進入正題。
“這個是你吧?”民警一邊說一邊給老林頭看了一張照片,正是他們老兩口在集上守著鳥籠子的合影,清晰無比不能抵賴。
“知道打鳥是違反行為嗎?”那個年輕小伙子問道。
“不知道。”老林搖搖頭,決定裝傻。
“為什么扯網掛籠打鳥?”
“這些鳥兒,天天啄我的蘋果,我這辛苦大半年,自己還沒舍得吃呢!它們一個個都給我啄爛了!”老林登時就激動起來,規規矩矩放著的手臂情不自禁開始揮舞。
“吵吵什么!注意你的態度!問什么答什么!為什么扯網!”問話的小伙子年齡不大氣勢不小。
老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趕緊深呼吸一下,答到:“因為鳥吃我的蘋果。”
“殺鳥沒有?”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賣了沒有?”
“沒賣!”
“實話實說!沒賣?八十塊錢賣給誰了?”
“八十塊錢誰會買?我就是帶著去集上玩的,那人就是問價的,沒買!”
說到這兒,老爺子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這一路他就在嘀咕,自己老老實實種地,也沒惹著誰啊,這誰這么缺德給我舉報的?卻原來是集上那個看著挺憨厚的小伙子!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還覺得他特別像我兒子,那么熱心的跟他說那么多,又是留電話又是留地址,結果,這是頭狼啊!轉頭就咬人!
但知道了又有何用?人家知道你是誰,你不曉得他是哪個啊!
這邊,記錄員把一切記錄完畢,遞給老林:“看看有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簽字吧!”
老林瞅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跡,搖搖頭:“我看不清。”
民警撇撇嘴巴,說道:“那我念給你聽吧!”
“姓名:林有昌,出生于…家住…現搜出鳥籠四個,捕鳥網兩張,活鳥六只……”
伍
老林有一子一女,兒子在鎮上一家企業上班,房子就在自己家前邊,女兒林嵐,住在離村幾十公里的市區,這老林,平時有事都喜歡找女兒,偏偏這事,他不想開口,為啥?覺得跌份兒唄!
當表弟國斌打電話來時,林嵐正在家翻病歷,她有個得了先心病的女兒,朋友給她推薦了一位北京某大醫院的大夫,是這方面的專家,讓她把病歷和各種檢查拍照發過去,對方看過以后給出指導方案。
林嵐和表弟雖然住在一個城市,但是因為年齡差距有點大,平時幾乎沒啥聯系,所以一看是他的電話,還真有點意外。
她用左手心不在焉地接起電話,右手不停,把手底下的資料進行整理歸類。
“姐,我姑父那個事,你知道了嗎?”略微寒暄幾句,就聽國斌問。
姑父?哪個姑父?林嵐眼看著病歷,壓根沒反應過來指的是自己親爹,還以為是自己小姨夫,國斌的小姑父。
“啊,我不知道啊,你說。”她一邊漫不經心地回話,一邊手底下不停。
國斌大概把事情跟林嵐敘述一遍,林嵐一直聽到“趕集,賣鳥,派出所”,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老父親這是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她立馬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聽國斌繼續講。
“我問過我同學了,他說這要是以前,我姑父沒啥事,把鳥放了,教育一下,簽個保證書也就沒事了。”國斌略微一停頓,繼續說道:“但是現在,舉報那人追著不放,因為他也是犯了事的,想戴罪立功,可以減輕處罰,這就有點難辦了,而且我姑父抓的鳥,屬于國家保護動物,可能會上訴 ,承擔刑事責任。”
上訴?刑事責任?那就意味著,一身正氣了一輩子的老爺子,臨老臨老,要成為被告,站上審判席!
林嵐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事,可真不小。
跟表弟通完電話,她放下手中正整理的病歷,趕緊給母親打電話,第一遍,沒接,第二遍,被掛斷 。
到底什么情況?老太太老實巴交沒見過事,老爺子又有心臟病,這一折騰,可別出事才好!
還好,第三遍,電話終于打通了。
“我們剛從派出所回來呢!”林媽媽一邊對女兒說著,一邊準備晚飯,這折騰了一下午,老林累壞了,早已經上了床。
“被人舉報了,一大集賣鳥的,就盯上我和你爹了!幸好派出所也沒難為人,問完話就讓我們回來了!”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林嵐一顆心總算跳得沒那么厲害了。
“我爹他情緒怎么樣?身體怎么樣?”
林媽媽嘆口氣:“能怎么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心眼子小,見不得事,這血壓噌就上去了!”
阿彌陀佛,我的爹呀,可千萬悠著點,你這要是犯了心臟病,咱可就麻煩了!
“國斌跟我打電話說了,說沒啥事,要不是舉報那個人不依不饒,這事派出所接著就處理了,但現在就得多走幾步手續。”林嵐一邊說,一邊考慮怎么說才能安撫住兩位老人:“現在是這樣,派出所可能會再來找你們,問話啊簽字啊,但是應該不會為難我爹,畢竟他年齡在這,身體狀況也不好,再說,國斌的同學就是所長,多少也有點人情面子在。”
林媽媽電話里點點頭:“嗯,幸好這接著就找著國斌了,他能給問個實在事,不然這心里真沒底!”
“所以你們放寬心,人家打電話叫就去,問啥就說,讓我爹別上火,自己身體最重要,降壓藥你該給他加量就加,現在天大地大我爹身體最大!這兩天孩子有點咳嗽,等她好點兒我回去一趟!”
絮絮叨叨囑咐半天,林嵐掛了電話,又給自己弟弟打過去,讓他這兩天多去父母那邊轉轉,有啥事多上點心。
一切安排妥當,林嵐去臥室看了一眼因為咳嗽睡得不太安穩的女兒,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國慶假期,林嵐的老公章瀟有三天假,首要安排就是陪著林嵐回老家。
幸好,女兒這兩天癥狀減輕,把她留給奶奶照看就好,不然,這腿還真不一定邁得出去。
給老爺子買上愛吃的點心水果,調整好情緒,林嵐笑嘻嘻地回了娘家。
一進門,又是夸兔子養得好,又是問雞下多少蛋,看見院子里新添置的菊花,一個勁贊嘆,只把個老林頭哄得一張黑臉終于放了晴。
院子里把小桌一支,一家人圍著桌子喝水吃水果,女婿章瀟便關心地問起事情始末。
見了親人,老林頭的委屈可算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咔咔打開了話匣子。
“我都半年沒趕集了,網了幾個好鳥,就想著去集上轉悠轉悠,給我那幾個老伙計看看,結果來了個小伙子,看起來就跟你兄弟一樣老實,問我多少錢,怎么賣,又說自己不會養,跟我要了電話,說想好了來家拿,結果,他扭頭就把我給舉報了!”
“時氣不濟啊!一集賣鳥的,就盯上我了!”
林嵐忍不住插嘴:“也別光怪時氣不濟,你要是不打鳥不去趕集,人家想舉報你也找不著是不是?”
這話,也就林嵐敢說,別人要這么來一句,老林頭那臉立馬就得拉下來,眼珠子就得瞪老大。
“咱有錯在先,該罰咱得認,咱要是不去集上,不就出不了這事了?既然出了,就別怨這個那個,安心等著處理就行了。”林嵐一邊說,一邊把剝好的橘子遞給自己親爹,“你呀,啥都不用想,國斌在那盯著呢,你就手機保持通暢,等通知就行了,有事人家就喊你。”
“現在主要的,你得把自己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自己做主,你這萬一病了,我們可就過不得了,你外孫女那身體你也知道,我一個人分身乏術,可照顧不過來你們爺倆哈!”
“嗯嗯我知道,我這兩天已經想通了,愛咋咋,我這把年紀了,他還能讓我去蹲局子不成!”老林頭一邊吃著閨女剝的橘子,一邊點頭,“這不是有點意難平么!一輩子本本分分,到老了,給整上污點了!唉!”
“沒啥污點,跟你一樣打鳥的多了去了,就走幾遍手續就沒事了,這就是這幾年森林法嚴了,擱以前都不是啥事,沒人管的。”女婿也在一旁寬慰老人。
陸
雖說寬慰的話誰都會說,但回自己家后的林嵐心里也是沒底,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接連兩晚都做了父親被抓然后心臟病復發的噩夢,醒來心慌不已。
在忐忑不安中,估摸著二老忙完了,林嵐給母親撥通了電話。
先問問吃飯沒,今天忙啥了,再問問父親身體咋樣,躺著呢,還是出去了?閑話說畢,再問及派出所最近有沒有人過來。
“來過兩次,一次白天來的,一次晚上,穿著便衣,開著一輛黑車,來找你爹簽了一堆字,簽的啥我們也不知道,反正讓干啥就干啥。”母親說。
“嗯,就是這樣,好好配合。”阿嵐松了一口氣,繼續跟母親閑話家常,從地里的蘋果,說到嬸子大娘,說到在家上網課的侄子……絮絮叨叨,不知不覺,竟已打了近一小時。
“我爹出去玩還不回來?時間長了身體能吃得消?”阿嵐看看表,已經八點了。
對面的母親嘆口氣:“這幾天晚上出去打牌呢!九點不回來我就打電話叫。”
“我爹自己玩起來沒數,你好好管著他,身體要緊。”
能天天晚上出去打牌,看來老爹自己心里已經沒負擔了,只是,林嵐心里清楚,這事,應該沒那么簡單。
忐忑間,國斌給林嵐發過來一個鏈接,打開一看,是關于非法捕獵野生動物的法律法規。
林嵐靜靜心,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按照國斌的提醒,重點看了其中幾條。
其中第七條指出:“違反狩獵法規,在禁獵區、禁獵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進行狩獵,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的,可以根據情節是否嚴重而進行定罪處罰”,而“對野生資源危害明顯較輕、捕獵動機、目的、甘愿接受處罰、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屬于犯罪情節輕微,可適當減輕處罰,免予起訴。
林嵐長舒一口氣,開始跟國斌溝通自己的看法:“我看這幾條的規定,這事還是有很大希望會從輕發落的。”
“嗯,我打聽了,我姑父這種情況,不被起訴的很多,現在就看檢察院那邊的動作了,如果他們認為情節輕微,就不會起訴。”國斌說道。
“但是,這也是不確定的是吧?畢竟,有舉報人在那呢,若是不起訴,他不就沒了功勞?”林嵐想到那個舉報人,就有點頭大。
“是啊,現在就棘手在舉報人這兒,他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肯定會盯著的。”國斌的回應,更加深了林嵐的擔憂。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先給我姑父辦個取保候審,后面的事就在家等通知就行了,走程序總會費點勁兒,得有點耐心。”國斌安慰著焦慮的表姐。
柒
老林這兩天有點上火。
本來他已經不把被舉報那事當回事了,天天悠哉悠哉地出去打牌下棋,果園里一天去溜達兩趟,除了不能打鳥,日子和以前倒也沒什么差別。
前些時候,派出所讓喊上兒子一起去給他辦了個啥取保候審的手續,意思就是兒子給他當保人,等待處理期間配合所有工作,不外出不添亂不犯同樣的錯誤。
后來派出所的人又來了幾趟,都是穿便服開便車,簽了一堆文件,他也懶得問什么內容了,讓簽字簽字,讓按手印按手印。
閨女兒子一再叮囑,你現在可是千萬忍住別再去鼓搗鳥兒,不然本來可以從輕發落的事,要是二次犯,肯定會加重懲罰。
老了老了,地位顛倒了,得聽小輩的話了。老林除了點頭答應,還能怎么樣?
結果不知道咋滴,這事在村里被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八十歲不出門的大哥,都來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咋被人舉報了?老伴兒的妹妹自己的小姨子,打電話給林大媽,小心翼翼地問“人在哪兒呢?”言外之意他已經蹲了局子。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老林要面兒,本身這事他就覺得自己挺丟臉,但閨女兒子和老伴兒一個勁開導,說沒啥大事,讓他保重身體,他也慢慢放下了心理包袱,天天樂呵呵地該干啥干啥,可這來自別人的“關心”,卻讓他實在吃不消。
他一邊越發勤快地出去串門,在人前亮相,來證明自己的自由身,一邊卻忍不住暗暗慪氣。
好巧不巧,這天聽見兒子不知道跟誰打電話,說到什么“一旦起訴就會留案底,這污點影響三代,以后孩子入黨找工作都會受影響”,他窩攢好多天的郁郁之氣,一起發作了,血壓直接飚到了180。
這可把林大媽嚇壞了,老頭兒有冠心病,這血壓她一直一天兩遍給測著,根據情況調節著用藥劑量,就算偶爾高點,最多也就一百五,這一百八,還是第一次。
她只當是這幾天出去玩時間太長累著了,趕緊給喝上降壓藥,“勒令”老頭子上床躺著休息,哪里知道老林頭心中的翻江倒海?
就在這時,林嵐因為心中惦念老父親的身體和情緒,再次打來了電話。她知道父母睡得早,但沒想到的是,天剛擦黑父親就已經躺下了。這咋回事?不是天天晚上都要出去溜達溜達?身體不舒服了?
“今天血壓到了180,加了降壓藥,這會兒還160呢,估計這兩天出去躥太多,累著了。”林大媽跟女兒“控訴”。
林嵐忍不住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這果然是有情況啊!真的是累著了這么簡單嗎?她太知道自己老爹的脾氣了,心眼小,見不得事,這打鳥被舉報的事,拖拖拉拉兩個月了,還沒個結果,老爺子心里不定怎么上火呢!
剛想說一句讓老爹聽電話,就聽見老爺子在那邊吵吵:“你知道啥!你知道個啥!你啥都不懂!”
這是咋了?不止林嵐,林大媽也是一臉懵。
“嵐兒啊,我問你啊,我這個事,是不是影響孩子們上學啊?”老林一把搶過手機,對著電話那邊的閨女,發出一聲哽咽。
林嵐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老父親這事,說大不大,派出所都能自己解決,但說小也不小,畢竟違反了法律,若是被起訴,就要負相應的刑事責任,到時候,他老人家自己會覺得毀了名節不說,這案底一留,影響三代人,以后孩子們若是走政途,必然受影響,不說別的,入黨申請都不會通過。
這一點,林嵐從來不敢透露,畢竟,這個事到現在還沒有定論,會不會起訴還是未知數,若不起訴,皆大歡喜,一天云彩滿散,若事態不樂觀,他們也無力改變什么,何必早早就為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讓老人焦慮?
只是,這老爺子是聽誰說的?他自己這心結還沒解開,聽說會影響孫子外孫,那還能不上火?
林嵐拿著電話,一邊安撫老人,一邊迅速用微信跟正在另一個房間陪孩子的老公溝通,要馬上回老家一趟。
幸好離得近,油門一踩,半個多小時后,林嵐夫妻倆回到了家,這一路一直跟老爺子通著電話,又是哄又是勸,無非就是讓老人寬心。但她深知,若心真那么好寬,老爺子就不會把自己給折騰得血壓飚到180。
“這是還沒吃飯?”一進屋,林嵐就看見堂屋桌子上擺著未動的飯菜 。
林媽媽嘆口氣,說道:“你爹這不是說吃不下啊,身上也不舒坦,不起來吃。”
老林頭聽見閨女來了,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一張黑臉耷拉著,嘴里嘟嘟囔囔:“吃啥吃,餓死算了,老了老了,把孩子們都禍害了!”
“你看你這說的,你咋禍害他們了?”林嵐給老父親遞過去一杯水,“不是跟你說了,你這情節輕微,一般不會被起訴,對孩子們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你咋聽不進去?”
“你就會哄我,我信不過你!”老林頭不再對閨女言聽計從,開始“反叛”。
林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說到:“行行行,你信不過我,你信得過國斌吧?我給他打電話,讓他跟你說,你看怎樣?”
老林頭孩子一樣嘟著嘴,把眼珠子轉了轉,點點頭。
“國斌啊,是這樣,你姑父也不知道聽誰說的,他這事影響孩子上學,自己在這上火呢,血壓都飚到一百八了,現在我說的話他都不信了,你跟你姑父說說?”
國斌何其聰明一個人,一聽就知道,表姐這是讓他當滅火器呢,于是,對著電話侃侃而談,說的老爺子頻頻點頭,臉上烏云慢慢散去。
“你說得很有道理,可為啥這事到現在還沒完?難道不是在等著日子判我的罪?”最后,老林頭拋出自己最大的疑問。
“姑父,你以為人家政府部門辦事跟咱下地一樣呢,心里急就趕緊干完?那都是有程序的,什么時候辦什么事,都有規定,你這是個小案子,估計人家都沒看上眼,放在那吃灰呢!”
“那,舉報那人不追著找?”老爺子還是有點擔心。
“這案子遞交了檢察院,就是檢察院說了算了,這都是有條條框框的,工作人員會根據情況處理,沒舉報人啥事了。”
“那,你能催催不?”老林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國斌忍不住哈哈大笑:“姑父你太看得起你侄子了,這事咱沒法催,只能等,你就聽我的,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別當回事!”
國斌知道自己話說得有點滿,他哪里敢百分百保證會沒事?但為了給自己這親姑父降血壓,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但,同系統的同學朋友都對他說過,這事,應該沒問題!
捌
仿佛忽悠一下子,時間就到了23年的元旦。
剛剛過去的這個12月,是很不太平的12月,抗疫三年后,國家大撒手,全國人民都成了需要獨立自主的孩子。
從囤糧囤菜,到囤藥囤口罩囤VC囤抗原,也不過一夜之間。
這個12月,是林嵐自20年以來最焦慮的一個月,她不敢出門,聽說周圍很多羊群;超市已經不掃碼了,所以里面啥人都可能出現,買菜和日常必需品她都盡量某團下單,避免與人群接觸,畢竟,大人怎樣都好說,有先心病的孩子病不起。
上次聯系的北京的專家,跟她說明年春天如果一切穩定,就可以給孩子做手術了,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這個消息,讓林嵐那顆焦慮無比的心,多少有那么一絲安慰。
所以,這個冬天,她必須保證女兒能安穩度過。
同時,有基礎病的老父母,也牽掛著她的心,母親多年高血壓,但一直控制得挺好,體質也不錯,倒不用特別擔心,她便頻繁叮囑父親,特殊時期,別出去打牌下棋了,畢竟村里人不愛戴口罩,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攜帶病毒?人家沒事,不代表你會沒事,你那老身子骨,可不能跟人家比!
據老媽說,老父親倒也聽話,每天去園子里轉幾圈,大街上遛個彎,出門就戴上口罩,來寒流就藏家里不出門,倒也很省心。
但架不住病毒來勢洶洶,縱然再怎么嚴防死守,一家人還是先后中招。
發現女兒發燒時,林嵐第一時間就帶她去了兒童醫院,對于一身基礎病的小娃娃,絲毫不敢大意。
抓心撓肝的日子過得痛苦且緩慢,當女兒狀況穩定,林嵐給父親打電話時聽到了老爺子的咳嗽聲。
電話里老林得知外甥女已經安全,便不再隱瞞,說老兩口都已經發過了燒。
林嵐那剛放下的心,又因為老父親提溜了起來,把各種注意事項千叮嚀了萬囑咐,只恨自己分身乏術,顧得了小就顧不了老。
幸好,這祖孫倆福大命大造化大,都有驚無險的慢慢開始康復,而林嵐的心,也被這祖孫兩個撕扯地疲累不堪。
這樣的情況下,父親那被拖拉了好幾個月的小案子,被她拋擲到了腦后。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一大早,林嵐接到表弟國斌電話。
“姐啊,好消息!最新消息,我姑父那個事,情節輕微,認錯態度良好,檢察院那邊不予起訴了!”
林嵐有那么一兩秒的愣怔,雖然這樣的結果是一直盼望的,但當真的來臨,還是有點激動。
“太好了太好了,等安穩下來,喊上你同學他們,讓你姐夫請你們吃個飯!”
“姐你這就見外了哈!姑父的事那不跟我爸的事一樣?這事你跟我姑父匯報吧,我就不搶你功勞了!”國斌一邊笑著一邊掛了電話。
接到閨女電話時,老林正看《男生女生向前沖》,自從陽了以后,電視劇基本沒精神頭看了,每天只看一會兒這個綜藝。
“這都拖拉小半年了!”老林倒沒有為這好消息感到開心,而是一肚子牢騷:“村東頭的二結巴,前些天也被派出所抓住了,結果人家只是讓他把鳥放了,把籠子摔了,給錄著視頻,緊接著就沒事了!”
林嵐一聽,呵!這老頭子還有意見了!
“那有啥辦法,誰讓你是讓人舉報的呢?你要不去趕集賣鳥,能讓人家舉報?要不是被舉報,能出這些事?”她反嘴就開始“訓”起爹來了:“所以啊,自己不做錯事,就不會讓人抓住把柄,既然做了,就別怨天怨地,你就得認!”
“我認,我認!行了吧閨女?”
“行,老林啊,最近又打鳥沒有?”
“沒有!絕對沒有!”老林頭把胸脯拍得啪啪響,立馬就引發一陣咳嗽,嚇得趕緊停止了動作。
“那,老林哪,以后還打鳥不?”林嵐繼續對老爹進行調侃。
“不打了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窗外,是冬日暖陽,窗內,是兩家人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