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悠閑地喝著碧螺春,賞著屏風上的飛雪寒梅圖,一個身著華服錦靴的公子邁進了店里。
他在我面前坐下,將一袋銀兩放在雕花沉香木桌上,然后說道:“在下宋如玉。漣月姑娘,我此番來,只為尋回一段失落的情緣。不知姑娘能不能幫我?”眼眸中閃過哀切誠懇。
此人行止間姿態風雅,雖眉目間隱隱透著陰郁,依然難掩臉容流露出來的俊朗美逸。
我嫻雅地放下茶杯,沉靜地說:“我且看看,希望最后能如你所愿。”
我燃起離嫵香,將它放入桌上的檀木八角罐中,然后說:“公子把隨身攜帶的其中一件物品放進這檀木八角罐中吧。”
他依言將一個白玉佩放了進去。
檀木八角罐中升起輕裊的薄煙,我行至左邊的墻前,轉了三圈旁邊案幾上的花瓶。
墻上外面那層有著精致浮雕的木板緩緩向左邊縮進去,直至消失不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面緊貼著墻壁,如墻壁一般大小的鏡子。
這鏡名喚韶光鏡,我之所以可以開店做生意,只因為我會使用韶光鏡。店開了幾年,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漣月姑娘是韶光店的主人。
此時韶光鏡映出的不是對面的景象,而是一片濃濃的白霧。
“公子現在應全神貫注地想著你要找的那個人。”話畢,我關好店門,然后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
我念起爛熟于心的啟用韶光鏡的咒語。
二
鏡面的濃霧漸漸散去,出現了一片連綿無盡的梨花林,清晨薄薄的陽光給綻放到極致的梨花鍍上一層淺金色。
一藍衣女子半蹲在地上,用劍鞘挖開一個洞,然后雙手捧起旁邊的一堆梨花花瓣,將它們灑進洞里,再用劍鞘把泥土一點點地推進洞里,將洞填好。
她細致而認真,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清晨的陽光透過梨花枝條,絲絲縷縷地落在她精致的臉龐上,讓人覺得她溫柔而安靜。
站在遠處的宋如玉雙手環胸,單腿屈起斜倚著一棵梨花樹,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她埋好了梨花花瓣,站直身子,走近旁邊一棵梨花樹,鼻尖湊近一朵開得正盛的梨花,微微嗅了嗅,靈秀的臉龐露出淺笑,還用纖細的指尖輕輕觸了觸梨花的花瓣。
遠處的宋如玉身形忽閃,頃刻間便至藍衣女子身旁,一邊將手中的梨花插入藍衣女子的發鬢,一邊笑道:“你多大了,怎么跟小女孩一樣在葬花?”
宋如玉的一套動作做得行云流水快如流風,藍衣女子還未反應過來,梨花已插入她的花鬢。
她看清宋如玉面容那刻,精致臉容浮起一層凜冽之色,和剛才葬花時的溫柔安靜大相徑庭,長劍出鞘,身側一片梨花花瓣還沒飄落至地,她手中的劍已向宋如玉攻了四招。
宋如玉一邊身姿風雅地閃避一邊悠悠地問:“姑娘叫什么名字?”
藍衣女子仿佛沒有聽到宋如玉的問話,手中長劍沒有絲毫遲滯,疾如流芒向他刺去,卻硬是連宋如玉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三十招后,宋如玉的衣袖一拂,旁邊的幾瓣梨花忽然離枝,兀自飛舞著打向藍衣女子的各處穴道。
藍衣女子的劍凝在半空,再也動彈不了分毫。宋如玉修長的食指輕抬起這藍衣女子的下巴,俯首看著她精致的容顏,淡笑道:“姑娘,你這輩子若單用武藝是殺不了我的。”說完,不顧藍衣女子的怒目而視,輕輕將她垂落在臉頰處的一縷秀發順在耳后,轉身,衣衫翩躚般閑庭信步離去。
宋如玉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姑娘,你連花落都要惋惜……依我看,殺手這職業不適合你。還是轉行吧。”說話時嘴角揚著一抹迷人的淺笑。
藍衣女子狠狠剜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別處。
三
鏡里的畫面轉換到一方竹林中的湖邊,之前刺殺宋如玉的藍衣女子此刻伏在湖邊,面色灰白,看來是受了重傷。
宋如玉忽至,身形快得仿佛憑空出現。他將沐靈蕊扶起,帶到一間房屋的床前,兩指搭在她手腕處一陣,皺了皺長眉,然后指了指床,對她說:“你躺下吧。”
“你將我帶到你房間,想干什么?”臉色蒼白的沐靈蕊冷冷問道。話剛出口,她便開始咳,咳得嘴角都滲出血絲。
“你中了北山寒云掌,如果現在不把寒毒逼出來,不僅你這身武功會廢,余生還得在咳嗽中度過。所以,你躺下我好幫你療傷。”宋如玉頓了頓,又看著她笑道:“你以為我想對你干什么?”
沐靈蕊白他一眼,一邊捂住嘴巴咳嗽一邊到床邊躺下。
宋如玉在沐靈蕊身邊坐下,雙手交疊停在沐靈蕊離額頭三寸處,掌心向下。漸漸有白煙在宋如玉手掌與沐靈蕊額頭間凝聚,隨著時間流逝,白煙越來越濃。
約三炷香的功夫后,宋如玉移開手掌,說:“好了,你沒事了。”
沐靈蕊臉色恢復如常,也不咳嗽了。她從床上起來,整了整衣裙,問正向書案走去的宋如玉:“你為什么救我?”
宋如玉身姿挺拔地站在書案前不知寫著什么,答道:“我當時想救你,所以就救了,沒有為什么。”
從沐靈蕊的眼神中看得出她不相信這個答案,她低頭沉吟一陣,說道:“給陳府明晚辦宴會用的桃花釀讓人下了牽機,所以,你參加宴會時別喝桃花釀。這幾天估計都會有人到王爺府來下毒,宋公子還是小心為上。”
宋如玉轉頭對沐靈蕊展顏一笑:“多謝沐姑娘好意。”
“你救我的這個人情,我還了,下次再見到你,你便是我刺殺的目標。”沐靈蕊平靜說道。
宋如玉頭也沒抬,猶自繼續在書案處寫東西:“隨你,我無所謂。”
“那我走了。”沐靈蕊淡淡說了聲,踏出了房門。
宋如玉身形移動,站在沐靈蕊前,截住她離去的腳步,遞給她一張紙:“靈蕊姑娘,這是剛才我給你開的藥方,你按照藥方服藥,不日便會痊愈。”說到此處,宋如玉停了停,忽然笑如春風說道:“既然將來你還得找時機來殺我,不如就在我房里長住算了,也省得你來回奔波。”
沐靈蕊櫻唇輕啟,似乎是剛想跟宋如玉道一聲謝,在聽了他的最后一句話之后,冷著一張臉,從宋如玉手中接過藥方,一言不發便轉身離去。
四
鏡子里漸漸有濃霧籠罩,濃霧散開后,畫面已轉換到宋如玉房間里。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宋如玉驀然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隨即又閉上眼睛。
片刻之后,一女子悄無聲息地從窗口躍入房內,手中長劍自上而下揮向宋如玉脖頸,在朦朧的月光下閃過一道清寒的劍光。
長劍在離宋如玉脖頸兩寸處忽然停住,宋如玉修長的兩指輕巧地夾住劍身,悠然說道:“靈蕊姑娘,擾人清夢這習慣可不好。”
宋如玉目光轉到沐靈蕊左臂時,臉上的笑意突然凝固,隨即眉心緊皺地說:“你左臂受傷了。”
說話間宋如玉已然從床上起來,身形移動間,手中多了一段繃帶和一個白瓷瓶,一眨眼的功夫,宋如玉已至沐靈蕊面前,小心挽起她的衣袖,將白瓷瓶里的藥粉灑在她傷口的四周。
沐靈蕊神情有些錯愕。
宋如玉在她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上灑了藥粉后,又準備幫她包扎傷口。沐靈蕊見狀,輕聲說:“我自己包扎吧。”說著右手便要去拿宋如玉手中的繃帶。
宋如玉溫言道:“你自己包扎不方便,還是我幫你吧。”
朦朧的月光從窗欞處灑進來,宋如玉低首垂眸將繃帶一圈一圈輕柔纏在沐靈蕊傷口處,中衣松松地披在身上,沒有束的長發垂下幾縷,偶然掃過沐靈蕊的手背,月光下他的表情認真而溫柔。
沐靈蕊凝眸看著他,眼眸中似乎蘊含著不知名的情愫,臉容在月色下透出幾分柔和。
宋如玉仿佛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眸看向她:“下次你要來刺殺我,也要等傷好了再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這里,要殺我也不用急著這一時。”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沐靈蕊的目光在與宋如玉四目相對的瞬間又變回了淡漠,她聽完宋如玉的話,垂眸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我知道你平生不殺女子,只是明知我要殺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宋如玉細心地在繃帶上打了個結,溫和說道:“我這人做事喜歡率性而為,你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只因我也不知為何要對你這么好。”
沐靈蕊低頭看著左手上的繃帶不語。
包扎完傷口,宋如玉說:“這幾天別亂動傷口,過些時日就無大礙了。你今晚別再來殺我打擾我清夢,就算是把這個人情還了。”話畢,他轉身回到床邊,不顧沐靈蕊還站在屋里,躺下便睡了。
沐靈蕊手執著長劍,低頭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緩步走到窗邊正想躍出去,宋如玉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直接從門口走吧,你手受傷了翻窗不方便。”
沐靈蕊回頭看他,宋如玉眼睛已闔上。她輕步走到門邊,輕輕開了門,又輕輕合上門,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五
此時鏡子前的我問:“宋公子,靈蕊姑娘為何要殺你?”
宋如玉看著手中握的茶杯,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彼時我的身份是陳王爺府上的江風。江風在王爺府相當于是一個幕僚,此人足智多謀,陳王爺相當器重他。當時陳王爺正在謀劃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而在這個計劃中,江風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所以期間會不斷有人來殺他。以前陳王爺曾有恩于我師父,所以其實我是幫師父報恩,冒充江風,轉移這些殺手的注意力。”
宋如玉口中的江風其實我也略有耳聞,聽說他雖效命于陳王爺,卻是行蹤飄忽,江湖上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此人武藝高強,聰穎機變,還有個不知是風雅還是奇怪的特點——不殺女子。
我轉頭看回韶光鏡里的畫面。
沐靈蕊依舊是一襲藍裳,手中長劍直指坐在中廳正中的宋如玉。宋如玉臉色微變,也沒有跟沐靈蕊過招,只是閃避。
兩人身形起落,如兩只翩躚追逐的蝴蝶。
坐在宋如玉旁邊的一中年男子,看其衣著舉止應是陳王爺,他手掌按下茶案上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機關,剎那間,一批訓練有素動作整齊的影衛從墻壁的活動暗門處涌出來。
終是寡不敵眾,與這批影衛交手幾十招后,沐靈蕊敗北,被兩個影衛一左一右地鉗制住。陳王爺神色極淡地說:“關進水牢,改日再問話。”
此時宋如玉側首對陳王爺淡笑道:“王爺,我雖未明媒正娶,但她已算是我的女人。此番鬧騰,不過是跟我耍小性子,讓王爺見笑了。”
一旁的沐靈蕊凝眸看著宋如玉,神色復雜。
陳王爺對著影衛手一揚:“把人放了。”
陳王爺話語剛落,沐靈蕊藍色的曼妙身影隨即就消失在眾人面前。宋如玉對著陳王爺一頷首說道:“王爺,我去去就回,請見諒。”話音還未消失,宋如玉身形已出了中廳,跟隨沐靈蕊而去。
宋如玉跟隨著沐靈蕊至樹林,沐靈蕊忽然停住身形,回身問道:“江公子有何賜教?”
樹林的微風中,沐靈蕊臨風而立,衣袂迎風飛舞,一襲藍裳與她的氣質渾然天成,清冷脫俗。
宋如玉上前幾步,眉心微蹙說道:“單打獨斗你尚且不是我對手,方才我跟陳王爺以及一眾文官在議事,這種場合必定有影衛守護。王爺府有多少影衛你不知道?偏要這時候來刺殺我,你犯什么傻?還是你想嘗嘗王爺府水牢的滋味?”
沐靈蕊拿出一方絲絹擦著手中長劍,不緊不慢說道:“素聞江風江大人才智過人,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完,挑眉看著宋如玉。
宋如玉手指一扣額,苦笑道:“是了,凌大人前幾天到王爺府,他也是這個計劃中的一顆重要棋子,你來刺殺我不過是’聲東擊西’之計,你們真正的目標其實是凌大人……我光顧著擔心你,卻沒想到這層。”
“那江公子是想對我逼供,還是要回去保護凌大人?”沐靈蕊嘴角掛著一抹笑,顯得清麗絕艷。
宋如玉不回答她的話,上前一步,一邊輕挽起她左邊袖子一邊問:“你上次的傷好了沒有?”待看到沐靈蕊上次受傷的地方只剩一道淺淺的傷痕,他露出放心的表情,接著從袖子中拿出一方疊得方正的絹帕柔聲說道:“那晚你問我為何對你這么好,”他將手中絹帕遞給沐靈蕊,“這就是我的答案。”
沐靈蕊接過絹帕,緩緩打開,上面畫了幅丹青,是那日她輕嗅梨花的模樣,不過是寥寥幾筆,神韻氣質與本人絲毫不差。
丹青旁邊題了一行字——
不知其始,不知其由,不經意間,情動忽至。
沐靈蕊看著這方絹帕,臉容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靈靈,你別做殺手了可好?待這里的事情都了結,我們一起退隱江湖,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宋如玉微微低頭看著沐靈蕊,眼眸中似落入了萬千星光。
沐靈蕊纖長瑩白的手指輕輕在絹帕上摩挲,她沒有答宋如玉的話,宋如玉也沒再說話。
風停了,一時間樹林里安靜得仿佛連樹葉飄落的聲音都聽得見。
良久,沐靈蕊對宋如玉淺笑道:“兩天后我給你答復可好?”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柔軟。
“好,我等你。”宋如玉手指輕撫過沐靈蕊的眉眼,彷如對待稀世珍寶般輕柔,然后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六
鏡子里的畫面裂成碎片,四散開來,如隨風飄去的花瓣。片刻后,畫面凝聚起來,已又換了另一幅景象。
宋如玉正在床上熟睡,呼吸勻稱,臉容如孩童般純真。
有一青衣女子從窗口處躍入,她悄然至床邊,手中的彎刀對著宋如玉的頭顱砍下去。
前一刻還在熟睡中的宋如玉,此刻身形快如鬼魅般,拉過青衣女子的手腕,轉眼間,青衣女子跌落在床,宋如玉順勢將她壓在身下。
青衣女子手中的彎刀應聲落地,與此同時宋如玉透著絲絲魅惑的嗓音響起:“姑娘深夜來訪,莫不是要與本公子一夜春宵?”
青衣女子明顯是被宋如玉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口不能言,只能恨恨地睨著宋如玉。
就在此時,一藍衣身影自窗口處飄落,倏忽間至宋如玉床邊,說道:“江公子……”
話說到一半,沐靈蕊顯然看到宋如玉身下還壓著一個女子,她不發一言便離去。
宋如玉急忙追隨而去,至庭院時,宋如玉抓住沐靈蕊手腕:“靈靈,你聽我解釋……”
“好你個風流公子,好你個登徒子!你們都同床共枕交頸相眠了,還有甚好解釋?這是你給我的絹帕,”沐靈蕊自懷中拿出一方絹帕,“我把答復寫在了上面,現今看來,我不過是你無聊時的消遣而已!”她氣憤地說完,將絹帕扔到地上,抬手就扇了宋如玉一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宋如玉左臉挨了一耳光,他松開了沐靈蕊的手腕,嘴唇緊抿地看著沐靈蕊,神色冰冷,卻籠著淡淡的哀傷。
沐靈蕊不再理他,轉身便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半晌,站在原地的宋如玉撿起那方被扔在地上的絹帕,上面多了一行娟秀的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韶光鏡里的畫面就此戛然而止。
七
面前的宋如玉緩緩說道:“那晚我不過是想對那青衣女殺手戲謔一番……我向來性子傲,對她一片真心,卻被她如此誤解,還被扇了一耳光,當時心里其實很生氣,連解釋都懶得說了。卻沒想到自那次后,我就再沒見過她。這三年,我踏遍大江南北,也得不到她的半點消息。我一直在想,如若當時我拉住她不讓她走,對她解釋清楚;又或者我不戲謔那青衣女殺手,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我斂容道:“宋公子可是幾年前名動江湖的翩翩公子宋如玉?”
宋如玉苦笑:“正是在下。”
我是從宋如玉的行事作風中推測出來的。江湖上傳說,翩翩公子宋如玉容貌俊美無雙,他行事只憑一時喜好,武功奇高,尤其是輕功,幾十年來無人能出其右。此人從不殺人,不偷姑娘身卻偷姑娘心,即讓姑娘愛上自己后,便不見蹤影。縱是如此,還是有無數女子對他芳心暗許。
原來喜歡偷心的公子,也有被女子偷走心的一天,情之一字,最為無常。
我略一沉吟,說:“我可以用韶光鏡送你回到你與沐靈蕊分別那晚,也許你們的結局會有所不同。”
韶光鏡可以將人送回記憶中的任何一個時間點,以此來改變兩人的感情走向。這里說的記憶是指關于心上人的記憶,而關于其它世事的記憶,韶光鏡是無法發揮作用的。
“但是,在這樣做之前,我可以用韶光鏡預測,利用韶光鏡改變你們之間的感情走向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我說。
宋如玉頷首表示同意。
八
我在八角檀木罐中燃起紫嫵香,念起咒語。
韶光鏡里的畫面開始漸次呈現。
提著柳葉彎刀的青衣女子來刺殺宋如玉的那晚,宋如玉只是將她穴道點住,沒有將她壓在身下,所以當沐靈蕊來找他時,并沒有造成誤會。
月光清朗,柔柔地從窗欞灑進屋內,宋如玉看了那方絹帕后,臉上漾起滿足的笑意,將它收入懷中。
翌日,陽光明媚的梨花林中微風徐徐,梨花紛紛揚揚,相擁而立的宋如玉和沐靈蕊如一對完美的璧人。
宋如玉輕撫著沐靈蕊的鬢角,笑道:“你那么喜歡藍色,又那么喜歡梨花,待我們退隱后,我為你種一方藍色的梨花林可好?”
“你該不會拿顏料把梨花涂藍吧?”一貫清冷的沐靈蕊眨了眨眼打趣道。
“我才沒有那么無聊。”宋如玉忍俊不禁。
半空中兩個身影忽至,一身穿黃衣的女子看向沐靈蕊說:“靈蕊,救我……”
追殺黃衣女子的姑娘見對方多了沐靈蕊和宋如玉兩個幫手,跟他們過手幾招之后,尋了機會,便用輕功縱身離去。
沐靈蕊扶著黃衣女子說:“綠蔓姐,你受傷了,我先帶你回我住處養傷吧。”
綠蔓點了點頭,目光轉到宋如玉面容時,臉色有剎那的凝固,隨即轉過臉去。
宋如玉在看清楚綠蔓的長相時也有些微的不自然,但他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常。
幾天后,宋如玉和沐靈蕊坐在湖邊相依相偎,湖邊綠草如茵,湖水清澈,平靜如鏡。
宋如玉問:“你的綠蔓姐傷好了沒有?”
沐靈蕊點點頭:“嗯。傷好后她就走了,說是有要事在身。”說著,她站起來,挽起衣袖,摘了朵長在湖面的花。
宋如玉目光掠過沐靈蕊左手手臂時,眼眸驀然變得幽深。“靈靈,讓我看看你左手。”他的語氣仍舊如常。
沐靈蕊笑著把左手伸到宋如玉面前,說道:“怎么啦?”
宋如玉忽然扣住沐靈蕊手腕,冷聲說道:“你是誰?為何要冒充靈靈?”說話間,手指在面前女子的臉頰處掠過,想來是欲將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揭下。
“宋宋,你怎么了?我是你的靈靈呀!”沐靈蕊說道。
宋如玉冷笑一聲,手指更緊地扣住她的手腕:“第一,靈靈不知道我是宋如玉;第二,靈靈左手手臂上有道淺淺的刀疤,而你沒有;第三,你的容顏雖與她的一模一樣,可氣質神韻卻是差之千里。我雖則不殺人,但你若不說出你的目的,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你沒有帶人皮面具?”宋如玉聲音中透著訝然。
“既然如此,我也不怕告訴你。”與沐靈蕊一樣長相的女子微昂起頭,容色冰冷地看著宋如玉:“你還記得我么,翩翩公子宋如玉?我是李綠蔓。當年你對我虛情假意,待我愛上你之后,你卻留下一封書信,對我說這不過是游戲一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那日靈蕊救了我,回去之后,她絮絮叨叨跟我說你對她如何如何,我便知道你是真對她動了心。憑什么?我愛你不比她愛你少,憑什么她就得到了你的真心,我得到的卻是欺騙?于是我在傷好之后,殺了她,剝下她的臉皮烙在自己的面容上,讓自己變成她的模樣來與你廝守……”
宋如玉扣住李綠蔓手腕的手猛地扼住她的喉嚨,咬著牙,顫聲道:“你殺了靈靈?她與你姐妹相稱,你怎么下得了手?”
李綠蔓滿不在乎,依然含恨說道:“我當年對你癡心一片,你卻欺騙我,你又怎么下得了手?靈蕊臨死前,我告訴她,要怪便怪你,是你作惡在先,才害得她被好友殺害,殺后還被剝下臉皮。她的尸體還在她居所處,你可要去看看?”說到最后,李綠蔓臉上揚起復仇的笑意。
“好,你帶我去看。”宋如玉松開扼住李綠蔓喉嚨的手。
沐靈蕊的軀體靜靜躺在床上,仿若熟睡,只是面目處全是凝結的血,讓人不忍再看。
宋如玉默默走近她,細心而溫柔地幫她整了整衣衫。一旁的李綠蔓譏誚笑道:“心很疼對不對?你可想過當初的我有多心疼?”
宋如玉突然快如閃電地點了李綠蔓的穴道,從懷中拿出幾根銀針,迅速地插在動彈不得的李綠蔓面上。
然后他又懷中拿出一把小刀,把李綠蔓的面皮剝了下來。
宋如玉用銀針將面皮固定在沐靈蕊臉上,然后抱起她的軀體,走過李綠蔓面前時淡淡說道:“這張臉是靈靈的,我不會讓它烙在你臉上。我不會殺你,要報仇,你盡管沖我來。”話語剛落,他已邁出房門。
鏡里的畫面就此靜止。
九
鏡子前的宋如玉黯然道:“這結局……可有辦法改變?”
“既然是用韶光鏡改變時間點上發生的事,那么結局便是它預測的這樣,沒有第二種可能。不過,宋公子可以換個時間點回去,也許結果會有所不同。”我答道。
然而無論是在哪個時間點改變兩人間感情的發展,最后結局都是一樣,沐靈蕊必定會香消玉殞。
“我終是與她無緣…...”宋如玉垂眸輕緩轉動著手中的薄瓷茶杯,喃喃道。
“雖然韶光鏡不能找出沐姑娘目前所在的地方,但卻可以呈現她的近況,宋公子要不要看呢?”我問。
“好。”宋如玉抬眸看向韶光鏡,眼眸中露出希冀。
我再次念起了咒語。
鏡里的沐靈蕊挽著一個婦人的發式,她懷中是一個胖乎乎的嬰兒,小小的一團,在她懷中伊伊呀呀開心地叫著,肉乎乎的四肢可愛地動來動去。
沐靈蕊旁邊是一書生模樣的儒雅男子,他望向沐靈蕊懷中孩兒的眼神充滿愛憐,逗了一會嬰兒,他柔聲對沐靈蕊說:“娘子,你抱了他這么久,累了吧?給我抱吧。“
鏡子前的宋如玉手中茶杯應聲而碎,瓷片碎了一地,如同誰破碎的心。
鏡子里的沐靈蕊對身旁男子溫婉一笑,將懷中嬰兒小心地放在他臂彎中。
我念了終止咒語,韶光鏡里的畫面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濃濃白霧。
“藍色的梨花林……我是無法為她種了。不過,只要她幸福就好。”宋如玉神色恍惚,連茶杯的碎瓷片刺進了手指中也渾然不覺。
他站起身欲離去,又轉過頭問道:“明日我可否再到韶光鏡前,再看一次我與她那段過往?”末了,又加了一句:“漣月姑娘要收多少銀兩我都給得起。”
多少人在我店里一擲千金,只為在韶光鏡前再看一看自己與心上人那段美好的過往。
那段無論醒著夢著,都想要追尋回來的韶光。
“宋公子的體質有些特殊,即使下次再來,韶光鏡也呈現不了公子心中那段回憶了。”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不知為何,總覺得漣月姑娘的聲音與靈靈的聲音有些相像,連一些小動作,也如出一撤。”宋如玉眸光溫和地看了看我,隨即垂眸自嘲般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告辭。”
我說道:“公子思念沐姑娘心切,覺得別的姑娘與她有些相像,也是可以理解的。”
宋如玉推開店門邁了出去,片刻后,他的背影便融入了如織的行人中。
十
其實,當宋如玉踏進店門的那刻,我便認出了他。
這三年來,無數次在我夢中清晰浮現的俊朗面容。
我便是沐靈蕊,宋如玉口中的靈靈。
那晚我扇了宋如玉耳光后,便回到了自己隸屬的那個殺手組織劍樓。
回到劍樓幾天后,我無意中得知劍樓樓主殺宋如玉的計策。他研制出一種名為西陵的毒藥,此毒無色無味,世間無藥可解。彼時王爺府混入了劍樓的人,劍樓樓主欲讓他的屬下將西陵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宋如玉的飲食中,待宋如玉攝入西陵到了一定的分量后,武功便會大減,屆時殺他便易如反掌。
當時我雖氣宋如玉負我,卻仍是心系他的安危,遂尋了個機會,將劍樓樓主研制好的西陵毒藥換成一味安神無害的藥。
后來劍樓樓主查出是我將西陵毒藥李代桃僵。在得知事情敗露后,我到藏身之所隱匿了起來。
劍樓樓主一向心狠手辣,他尋不到我的蹤跡,竟將我在劍樓時認識的幾個好友關進劍樓特有的牢獄中生生折磨。
我只能回去劍樓救他們,與劍樓的殺手過招時,被人一劍刺中左肩。韶光鏡當時的主人恰好路過,她第一眼看到我,便知道我的體質適合做韶光鏡下一任主人,便救了我,又幫助我救了我的好友。
韶光鏡當時的主人名叫鐘凝。鐘凝將我帶回她的住處后,才發現我中了毒,因刺我左肩的那把劍上沾了毒。那時毒性已侵到心脈,藥石無靈。
鐘凝會一種古老的秘術能將瀕死的人救回來。只是被救回來的人,容貌會改變,且還有一個禁忌,不能與異性有兒女之情。否則,秘術反噬,這人與其心上人都會雙雙斃命。
這就意味著被救回來的那人不僅容顏盡改,還會孤獨一生。
但當時情況危急,鐘凝只能用此秘術將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我救回來。
鐘凝死后,我遵從她的遺言,成了韶光鏡的主人漣月。
沒想到,三年后,我還能再見到他。
三年后的今日,我才知曉,他不是江風而是翩翩公子宋如玉。
三年后在韶光店里,我才幡然醒悟,原來當初只是誤會。
然而我卻只能與他對面相逢不相識。
沒人知道,當他手中茶杯碎掉那刻,我的心有多疼。仿若碎在地上的瓷片都生生扎進了我心里。可我還是要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在他面前若無其事,神色自若。
其實宋如玉是可以在韶光鏡前再看到他與我之間那段過往的,只是,我不想再見到他了。
相見爭如不見。
我方才利用韶光鏡營造出沐靈蕊已嫁為人婦的假象,目的就是讓他不再找尋我,慢慢地,他便會忘了我。
自我成為韶光鏡的主人以來,我從未讓韶光鏡呈現我與他之間那段過往,因韶光鏡的主人,是不能使用它來改變自己的緣分的。
況且縱然韶光鏡再神奇,也敵不過世事的無常,宿命的掌控。
八角檀木罐中的紫嫵香還未燃盡,裊裊的輕煙中,屏風處的飛雪寒梅不勝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