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六十一)

三月的江南,鶯飛草長,繁花似錦。吳興郡在太守陳蒨的治理之下,滿城盡是欣欣向榮之貌。

他們早就擺脫了六年前侯景于此地屠城的記憶,因而對于三個月前,發生在都城江陵的慘狀,也就無法再感同身受了。

只有當他們遠在江陵親人處于被俘擄的境地時,才會生出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

陳蒨想到他遠囚長安的兩位幼弟,也會生出類似這樣一點兩點的感慨,“他們在長安過得可曾習慣嗎?有沒有受到魏人的凌辱?”只是心底這股清淡的煩惱,在這醉人的江南煙花里,很容易就被春風吹散,裁剪成一朵兩朵待放的桃花。

這天,正是上巳佳節,對于江南的人民來說。一年中的歷次節日里,除夕和元辰只是隆重和盛大而已,難免會顯得太過死板。

若要論熱鬧和好玩,則非端午和上巳莫屬,這兩個日子,名分上或是消災祈福,或是紀念先賢。可在實踐上,都漸漸變成了文人墨客臨水吟詩,公子麗人出游約會的良辰吉日。

這座城市的長官陳蒨,眼下也好不容易擺脫掉繁瑣公文的束縛。帶著侍從十數人,登上了一艘裝飾精美的游船之上,他不去艙內,只是迎著江風,斜斜地倚在畫舫的欄木之上,雙目慵懶地看著遠山遠水。

畫舫順流而下,沿路是柳條飄曳,像拂袖的歌姬;桃花翕張,似含羞的少女。陳蒨迷離在一片春色里,不知何時驚覺,岸上竟聚攏了一群走馬少年,正是對世事好奇什么都敢嘗試一番的年紀。水里的槳櫓吱呀搖動,岸上的馬蹄也跟著滴答作響,和他們的心跳是一樣的節奏,緊緊地粘著陳蒨。

河中清澈的水道上,層層帳幔裹住的游船中,也不時傳來一陣少女的嬌笑。又突然沉默,進而從帳幔中大膽地探出一朵桃花來,桃花后面是一只明亮的眼睛,正閃爍著熱切的期盼。

陳蒨的郡丞到仲舉見狀,同他的長官玩笑道:“看來明府,果真是深受民愛。”

“少見多怪!”陳蒨冷若冰霜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情,又伸手將帷帳拉下,遮住了自己容貌。卻不料這一遮,明若冠玉、堅比嵩石的面目雖是隱去不見,但他挺拔的身姿,卻是在一層朦朧薄紗的半遮半掩下,顯得更加明晰又一覽無余。

在畫舫之外的公子小姐們看來,只覺得這哪里是人間太守?分明是是蘭芝玉樹,孤立在瓊海仙境之中。他們也由此,心思更加地激蕩馳騁,更加地想入非非。

陳蒨沒去理會這些凡俗的驚嘆或是垂涎,他的目光開始移到了前方。見有一葉小舟,逆著江流,緩緩向自己駛來。船家立在前頭,賣力地撐動櫓板,其后隱約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也在搖動著小槳,或許是因力氣不足,或許是因缺少經驗,小船被他使得忽左忽右,搖擺不定。陳蒨覺得好笑,又往前走了些,欲探個究竟,他的目光剛一觸及少年,頓覺一道光彩逼著眼睛,白衣少年忽然就變了形狀,像一只驚鴻,撲騰撲騰地向自己飛來,要從自己的眼睛鉆到心里去.......等陳蒨回過神來,就已經知道自己“沒救了”。

他輕搖蘭舟時,整條江面的浪花各自閃閃熠熠;大風驟起時,全身上下的褒衣博帶俱是風流旖旎。說什么鮮衣明麗,華袍美服,抵不過這一件春衫素襲;又何須斜橋倚馬,素腕紅袖,招不盡郎情妾意。

若說方才岸上岸下,水中水旁的少年男女,看到陳蒨時只是驚為玉人,那待他們見得這白衣少年時,已經是一片空白。一時間,胡思亂想全部斷絕,腦海中只剩下自慚形穢。在這觀望的人群之中,唯有陳蒨的傲氣沒有受到挫傷。他親自去和舵手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這艘巨大的畫舫就緩緩變動著方向,攔在了那少年乘坐的小舟面前。

撐槳的老船夫見此驚恐萬狀,他急忙回過頭向著那少年問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得罪過哪家貴人?如今怎地平白無故,有人找上咱們麻煩了!”

白衣少年睜著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畫舫,始終想不起來,自己一介身份低下的平民,怎么會同這些高門權貴有過節?對著船夫委屈道:“我哪里會去招惹這些強人?”

老船夫將小舟停在江心,嘆了口氣:“那他們既有興致,就任他們拿咱們尋開心算了,說不定還能討幾個賞錢。”

老船夫話剛說完,白衣少年就聽到“撲通”一聲,似乎有人落水。急欲下水救人,可看到四周江面俱是一片平靜,沒有呼救聲,也不見浪花撲騰。“也許是誰往江里扔了些石塊。”白衣美少年趴在船舷處,一邊遠望一邊想著。

“你可是在尋我?”陳蒨驟而從水面浮出,兩手枕著船舷,與白衣少年的距離不過一尺。

白衣少年見水下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以為是水鬼來了,嚇得往后一倒。直到定了定神,才發現非但不是面目可怖的妖怪夜叉,反而是一個眉目雅逸,神情俊朗的青年男子。“你是何...何人?為何突然從水里冒出?”少年囁嚅道。

“我嘛,吳中健兒,見你二人逆流而上,如此費力。就從水下推舟,幫幫你們。”
趁著陳蒨說話的空隙,白衣少年一刻不停卻又毫不自覺地將陳蒨好好打量了一番,他看到他的黑發如絲如瀑,垂落下去,仿佛要融在了水里。五官粘上了水珠,就像打磨潤色過后的璞玉,更顯得精致美好。

待到再往下去,看到他胸前的衣衫被河水打濕,露出一片細膩卻又結實的胸肌,正隨著他渾厚的喘息而一起一伏。

少年的臉龐忽地一片火熱,他把頭偏轉過去,以為能避開尷尬。卻不自知他羞怯的神色一直延伸到了耳根,白皙細嫩的脖頸上也頓時籠上了一片深深淺淺的緋紅。

這一切,都被陳蒨盡收眼底。他朝少年笑了笑。兩手握緊船舷,雙足在水中擺動,過不了多時,小舟竟真的動了。

“你好大的力氣啊。真不知該怎么謝謝你。”少年的聲帶未發育完全,道謝時仍帶著一股天真的稚氣。

“現在何必急著道謝,以后自有我們同舟共濟的時日。”

陳蒨說著這番叫人捉摸不透的話,清冷的面上帶著一股恬淡的微笑。少年見此,也不再追問。

“你可知前面這條船上的是什么人嗎?為什么擋住我的去路?”

“不知道,興許是看上你了。”陳蒨調笑道。

少年臉一紅,嗔道:“看你相貌堂堂,怎么為人如此不正經。”

陳蒨聞言,立刻擺出他那慣有了——冰冷肅殺的神情,儼然一副上陣殺敵的模樣,傲然道:“你看我如此之態,可擔得起正經二字?”

少年噗嗤一笑,“擔得起擔得起,只是你就這么泡在水里,不冷嗎?要不我把衣服脫了給你穿?”說完,也不等陳蒨答應,便把白衣脫去,疊了兩下,蓋在陳蒨肩上。他自己身上,只罩著一件輕薄的裲襠,蓋不住他光潔白凈的肌體。

陳蒨看著少年在江風中瑟瑟發抖,頓覺心疼,對其輕聲說道:“過來。”待少年走近了些,陳蒨一把拿起白衣,雙手纏著少年的后頸,將衣服重新搭在他身上,隔著一層薄薄的青衫,同少年緊緊地擁在一起。

“我不冷,我的心里有團火。”

少年一聽這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能感到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團火苗。

“你叫什么名字…”

“韓…韓蠻子…”少年覺得自己名字不好聽,猶豫了下才不好意思地說道。

陳蒨也皺了皺眉:“蠻子?這個名字不大好....不若以后你就叫子高。子高,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喜歡!”

“子高,那子高你乘舟是欲往何處?”

“我父母早逝,我寄居在建康,在一家布莊做學徒。主人允我來吳興拜訪遠親,我近日就要回去了。”

“嗯。”陳蒨若有所思,“你以后不用再寄人籬下了。”說完便往面前的畫舫揮了揮手,船只立時便讓開了一條水路。

韓子高吃驚地看著陳蒨。

“我叫陳蒨,是這座城市的太守。過幾日也要去建康,不若你與我一同前往,雖然遲幾天出發,但大舟有力,總的算下來,還能早個一兩日到達。”

“嗯…好。”韓子高答應了,但面色仍有擔憂,“就怕去遲了,又受主家責罰。”
“哪一個人敢責罰你!”陳蒨眉頭驟緊,“你以后也不用去做什么學徒了。你只要……”陳蒨說道此處,突然怔住,之后的話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我只要侍奉陳郎。”韓子高朝著陳蒨緊鎖的眉頭吹了口氣,陳蒨那含顰帶蹙的額首頓時舒展成一片清池。

他的心也跟著一齊蕩漾、融化。

“我們現在往何處去?”

“青蒲銜紫茸,長葉復從風。與君同舟去,拔蒲江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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