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風清
牧師先將這一節(jié)念了一遍:“你們盡力從這窄門進來吧,因為寬門和寬路通向地獄,進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門和窄路,卻通向永生,只有少數(shù)人才找得到。”
于是我又看見應(yīng)當力求進去的那扇窄門。我在夢想中,看到的窄門好似一臺軋機,我費力才擠進去,只覺創(chuàng)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預先嘗到了天福的滋味。于是,在一切苦行的盡頭,在一切悲傷的盡頭,我想像出并預見到另一種快樂,那種純潔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樂,是我的心靈渴望已久的。我想像那種快樂猶如一首又尖厲又輕柔的小提琴曲,猶如一團要將我和阿莉莎的心燒成灰燼的烈焰。
我沒有覺出阿莉莎有什么反應(yīng),她也沒有因為我或者為我做任何事,而我的全部努力卻只為了她。她的心靈樸實無華,還完全保持最自然的美。她的貞淑那么嫻雅裕如,仿佛是自然的流露。就連她那嚴肅的目光,也因稚氣的微笑而富有魅力;我恍若又看見她抬起極其溫柔、略帶疑問的目光,也就明白舅父在惶惶無主的時候,為什么要到長女身邊討主意,尋求支持和安慰。
“你就不能堅強點兒,獨自一人走路?我們每人都應(yīng)當單獨到達上帝那里。”
我們這種對話,我記錄時就明顯地感到,在那些不懂得一些孩子多么愛用嚴肅的言辭的人看來,有點兒不像孩子說的。我有什么辦法呢?設(shè)法辯解嗎?既不辯解,也不想粉飾而顯得更加自然一些。
一種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生活開始了,我們恍若置身于音響效果極佳的場所,連心臟的輕微跳動都聽得見。
“生活的浪濤,怎么可能沒有給她的心靈留下一點兒間歇呢?愛心的美麗外表啊,你的映像在這里變成什么樣
子?”……我們這樣講,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話,他談?wù)撌┨┮蚍蛉藭r寫道:“看看世界在她心靈的映像,一定很美妙。”
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萬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藍。
每天清晨,我都被快樂喚醒,天一亮就起床,沖出去迎接日出……這段時光,每次進入我的邏思,就會沾滿露水又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有一天我問她想不想旅行,她卻回答說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那種地方,而且很美,別人能夠前往,這就足夠了……”
他見我雙臂舉起,滿臉疑惑和苦惱,便又說道:“至少我希望你別回信。一旦同一個女人爭論起來,那就完蛋了……
她對我說這話的聲音,既平靜又傷悲;然而,她那微笑煥發(fā)光彩,呈現(xiàn)出無比恬靜的美;
擔心,憂慮,甚至極輕微的躁動,都在她的微笑中渙然冰釋,都在這種迷人的親熱中化為烏有,猶如霧氣消散在清澈的藍天中一樣。
聽他這樣坦吐愛情,我驚呆了,也感到有點兒別扭,只覺得他的表白中有文學渲染的成分。然而,這樣的激情和歡樂,又有什么辦法抵制呢?
我是否能理智地對待愛情。(原文為意大利文)
今天晚上,他就站在圣誕樹前,邊贊美上帝邊流下幸福的眼淚,滿懷祝福把手伸在兩對跪著的未婚夫婦頭上。阿什布通小姐要化作一聲嘆息,普朗蒂埃姨媽也會化作滿襟淚水,而燈火輝煌的圣誕樹將歌頌上帝的榮耀,像《圣經(jīng)》里群山那樣鼓掌。
在單調(diào)的營生中,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流逝過去。然而,我的思想只能緊緊抓住回憶或者希望,倒也不怎么覺得時間過得多慢,時日多么漫長。
所謂的幸福同心靈相去不遠,而似乎構(gòu)成幸福的外部因素則無足輕重!
在清冷的燦爛曙光中,馬爾澤維爾高原的景色該有多美!…
“理性的愛”,讓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對你的愛,是發(fā)自我的整個靈魂,怎么能劃分得開我的理智和感情呢?
又彈起這曲調(diào),節(jié)奏逐漸消沉,
經(jīng)我耳畔,如微風吹拂紫羅蘭;
聲音輕柔,偷走紫羅蘭的清芬,
偷走還奉送。夠了,不要再彈;
現(xiàn)在聽來,不如從前那樣香甜。
……
(原文為英文,引自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
我經(jīng)常感到,愛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質(zhì)都掛靠在上面;愛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沒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極平常天性的極平庸的境地。正因為抱著與你相會的希望,我才總認為多么崎嶇的小徑也是正道。
這些可憐的人,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屬于冉森派、寂靜派,還是別的什么派。他們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風吹倒的小草,十分單純,心情既不慌亂,也談不上美。他們自認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銷聲匿跡,才能體現(xiàn)出一點兒價值。”
可是歸根結(jié)底,詩意消失不過是回歸自然,無需大驚小怪。如果說我把阿莉莎捧得過高,把她當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愛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長時間的苦心經(jīng)營,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剛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來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樣,但是在這種水平上,就沒有愛她的欲望了。哼!純粹是我的力量將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盡全力追求美德去會她,我現(xiàn)在看來,這種努力該有多么荒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騖遠,我們的愛情就容易實現(xiàn)了……然而,從此以后,堅持一種沒有對象的愛,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就是固執(zhí),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錯誤。干脆承認自己錯了,不是最為明智嗎?……
夕陽被云彩遮住一陣工夫,要落下地平線時又露出頭來,幾乎正對著我們,一時顫動的霞光鋪滿空曠的田野,突然涌進我們腳下的小山谷;繼而,太陽消失了。我滿目燦爛的霞光,什么話也沒有講,只覺得沐浴在金色的輝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緒隨之煙消云散,內(nèi)心只有愛這一種聲音了
忽聽一聲鳥啼,獨聲啼叫,就在身邊,極其婉轉(zhuǎn)清脆,就好像整個大自然都等待這聲啼叫。
我喜歡彈鋼琴練習曲,這樣覺得每天都會有點進步。也許這也是我愛讀外文書的秘密所在:這倒不是說任何外語我都偏愛,也不是說我所欣賞的本國作家不如外國作家,而是說書中的含義和情緒要費些琢磨,一旦琢磨透了,并且琢磨得越來越透,無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種自豪感,在精神的愉悅上,又增添了無以名狀的心靈的滿足,而我似乎少不得這種心靈的滿足了。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呂耶爾作品中看到這樣一段話:(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散文作家,著有《品性錄》)“在人生的路上,有時就遇到遭禁的極為寶貴的樂趣,極為深情的誓盟,我們渴望至少能夠允許,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只有另一種魅力能超越,即憑借美德舍棄這一切的魅力。”
可是不行啊!您給我們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條窄路,極窄,容不下兩個人并肩而行。
“瞧一瞧曠野里的百合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今天早晨卻使我陷入無法排遣的憂傷。我來到田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滿淚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復這句話。我眺望空曠的平野,只見農(nóng)民彎腰扶犁艱難地耕地……“曠野里的百合花……”上帝啊,究竟在哪兒呢?
我忽然覺得,一種明亮清澈的寧靜涌到我周圍,潛入我的心田,猶如兒時我所想像的圣靈。我當即躺下,惟恐這種喜悅僅僅是一時的興奮。不久我就睡著了,并將這種歡愉帶入夢鄉(xiāng)。今天早晨起來,這種心情依然。
今天我的心情輕松歡快,宛若一只在天上筑了巢的小鳥兒。
這幸福,我渴望馬上……或者我應(yīng)當確信得到啦?也許就像性急的小鳥幾,天不亮就叫起來,是呼喚而不是宣告黎明,難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嗎?
“你若是成家,會是多好的父親啊!”朱麗葉說著,勉顏一笑。“你還等什么,還不快結(jié)婚?”
“等我忘掉許多事情。”我瞧見她臉紅了。
“你希望很快忘記嗎?”
“我希望永不忘記。”
“我們坐一坐吧,”她說著,便倒在一張扶手椅上。
“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是要忠于阿莉莎,永遠懷念她。”
我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也許不如說忠于她對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這當成我的一個優(yōu)點。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別種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個女人,就只能假裝愛人家。”
“唔!”她應(yīng)了一聲,仿佛不以為然。接著,她的臉掉轉(zhuǎn)開,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尋找什么丟失的東西:“這么說來,你認為一種毫無希望的愛情,也能長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麗葉。”
“而生活之風每天從上面吹過,卻不會吹滅它啦?……”
暮色漸濃,猶如灰色的潮水,涌上來,淹沒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復活了,低聲進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見了阿莉莎的房間:姐姐的家具,全由朱麗葉集中到這里了。現(xiàn)在,她的臉又轉(zhuǎn)向我,臉龐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閉著。我覺得她很美。我們二人都默然無語。
“好啦!”她終于說道,“該醒醒了……”
我看見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看樣子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