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 亮? 登? 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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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多個嶄新的光頭在熾熱的燈光下,竟相反射出白光,像才出廠的排球,一個挨一個的鋪在五分場副業隊楊隊長面前,新犯人又到了一批,自然要開個大會,點個名,亮個相,講講監規隊紀。
“劉耀祖,你叫他們唱個歌。又不是開宣判會,嘰都不嘰一聲。”楊隊長將手中的花名冊交給坐在旁邊的指導員,對宣鼓說道。
“好?!眲⒁娲鸬?,將頭上的一頂不合時宜的解放軍帽拉緊,站了起來,把肥墩墩的女式屁股拍了兩下,再咳嗽兩聲,便朝犯人裝模作樣的舉起了手:“學大寨,要大干,預備——起!”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歌聲,在飯堂里響了起來。第一段還未唱完,歌聲已成一鍋粥;而宣鼔劉耀祖的手,倒真像攪著這鍋粥的竹梢子。待到氣急敗壞的犯人們扯起喉嚨殺尾時,楊隊長站了起來,示意停下。
“唱的是什么名堂,這么有氣派的一首歌,被你們哼成什么樣子。狗日的,重來!看我的手勢。學大寨:嘿!預備——起!”
一身軍人裝束的楊隊長身上顯然翻涌著滾滾的文藝細胞。只見他右手有節奏的揮動著,左手時不時的花里胡梢的和幾下;而臉上的表情則與手勢的力度呼應著呢!間或眼睛還向他的演唱隊眨巴幾下,嘴巴張合幾下。歌聲與前迥然不同。盡管有些忘詞忘譜的唱了開去,可《學大寨,要大干》這首當紅歌曲唱完了。當楊隊長的手和犯人的聲音一下子同時打住,犯人笑了,隊長笑了,指導員笑了,王干事也笑了。
楊隊長拿起桌上的茶缸,咕咕喝了兩口,高聲道:“新犯人都站出來?!?/p>
十幾個才從看守所押解來的白白凈凈的老少,皇皇然離開了坐凳朝前走去,又根據隊長的指示,面對大伙站著,由高到低一字排開。
“你們新來,諒你們也沒帶什么好東西慰勞他們。唱支歌吧,???”楊隊長笑嘻嘻的說。他四十五歲,中等個,小平頭;心情好的時候,與犯人說話很隨便。
老犯人樂了,“好哇,好哇!”拼命地喊。
在劉耀祖的指揮下,這十幾個挑最短的歌勉強唱完一支。“不行,不行,你們說唱得怎么樣?”楊隊長朝下面大聲喊道。
“不行!再來一支?!狈溉嗽桨l活躍,眉飛色舞的高聲附和這個眼睛并不大眼神有點狡黠的政府干部。
“這樣,一個一個的唱,盡你們最拿手的唱。不唱不行。”楊隊長不容分說,就點將了,“你,唱吧?!?/p>
一個三十五六五短身材的漢子被點著了。他瞧了瞧隊長,隊長正盯著他。見沒有后退的余地,漢子開口了。他滿臉的橫肉一陀一陀的憋的通紅,圓圓的眼睛一直望者屋頂,鴨子似的好不容易呱呱的叫完,便低下那稍有些癟的腦袋,十二分難為情的樣子。
“你叫什么名字?”
“皮連心。”
“皮連心?有意思。在外面犯罪膽子比天都大,進來唱支歌把你羞成這個樣子?!标犻L說完,又點了一個,一個五十有幾瘦丁丁,干幾幾的老頭?!皺z你最拿手的唱。”
“報告隊長,我這輩子沒唱過歌,哪還有最拿手的唱?”老家伙嘴里嘟噥者,細脖子扭動著,看上去確不是能歌善舞的料。
“沒拿手的就隨便唱一支。反正得唱。你判幾年?十年?那還有一搞??旎钚腿菀走^。唱唱吧?!?/p>
老家伙沒辦法,硬著頭皮唱了幾句,也不知是什么調什么詞,只聽他“多多多多,多多多多”幾下就“多”完了。
“你叫,”楊隊長笑者,望著眼前這個犯人,慢慢問道,“什么名字?”
“馮義德。仁義的義,道德的德。”沒想到這柴棒般的家伙歌不會唱,話到來得快,說完還嘿嘿的樂呢。
“狗日的還仁義的義,道德的德”,像蠻正經一樣,楊隊長收起笑容,可也沒惱火,“馮義德,你犯的什么罪?”
馮一聽有點啞口,可很快又釋然,灰撲灰撲的眼睛望了隊長兩眼,頭下垂兩寸許,答道:“還不是作風問題?!?/p>
一陣哄笑。
“你還有作風問題?狗日的人頭不象狗雞巴,還會搞那些事?還叫馮義德?規打規矩一個馮缺德!”楊隊長面對眼前這個喪盡天良的奸淫幼女犯,真的有些火了。
“報告隊長,我是缺德,馮缺德。”老家伙臉上的皮岑岑的動,腦袋連連的點。
“好哇,現在輪到你了,小伙子。嘿!長的挺標志的嘛?!睏铌犻L口里說著話,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青犯人。
小伙子是長的帥??瓷先ザ奈鍤q,高個,兩只眼睛長期關押后還亮閃閃的;兩道劍眉自額角斜刺而來,很添幾分英?。桓弑牵蠖?。哪怕推著光頭,穿著粗制賤造的勞改服,也不失為一美男子。
“你叫什么?”
“宋清風。“
“判幾年?“
“兩年半?!?/p>
“兩年半?怎么還搭個零頭?也好哇,時間短,容易過。像他們說的,走親戚一樣,睡幾個晚上就過去了。
宋清風嘴角抽動幾下,露出一絲苦笑。
“瞧,你這是苦笑。指導員,你看見沒有?他這是苦笑?!睏铌犻L興致又來了,朝正開心的望著他們的指導員說。
“苦笑什么嘛?到這里好好改惡從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蔽迨畮讱q的指導員聲音有點沙,可音量大,不光宋清風,全會場都聽清楚了。
“指導員說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
“你是北方人?”
“是的?!?/p>
“北方人跑到我們南方來坐牢,真是沒事干了?!?/p>
“……”
“對,你還是唱支歌吧。你肯定會唱。說話聲音就跟從酒壇子里面出來一樣,嗡嗡的響?!?/p>
“我……”小伙子看看下面白晃晃的一片,象有些為難,又象有些不愿意。
“喝,他們都唱了,你還不唱?”隊長催促道。
“好吧。”
奇跡出現了。像銅鐘聲在山澗中回響,像銅鑼聲在群峰間回蕩,像銅鼓聲在荒原上滾動,像號角聲在大海邊回應。誰會想到,在勞改隊,在簡陋的飯堂里,有這么一條美妙的嗓子在歌唱。
別的干部慢慢走進來了,干部家屬快步走進來了,青工跑進來了,孩子們擠進來了。年青犯人在各類觀眾“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喊聲中,在楊隊長的示意下,一起唱了五支歌。
“好啦,休息一會吧。你嗓子真亮。只是有些呆板。”隊長道,很響地扳了一下指關節。
“報告隊長,我是犯人?!彼吻屣L話音剛落,臉上剛才因唱歌時帶來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了。
“是這個理。唱這些歌,犯人很難放開?!睏铌犻L說完又轉向劉耀祖:“你跟他倒杯開水?!?/p>
指導員這時站了起來,他好高的個頭,要不是參軍援朝,興許早已在國家籃球隊多年了。他朝楊隊長說道:“我們開會吧?!?/p>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窯? 廠? 出? 窯
五分場場部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是副業隊的磚瓦廠,兩座破窯就像好多好多萬年前的古堡,矗立在通江河邊。古堡里,犯人正忙著出窯——把燒好的青磚青瓦一擔一擔的挑到百步開外的場地碼起。
時值六月。犯人下身只穿件褲衩;上身要么是件背心,要么什么都不穿。滿窯的塵埃飛揚著。裝擔架的看上去就只一雙眼珠在骨碌骨碌的動,滿身的灰,跟毛一樣。挑擔的,在熱氣騰騰中,在高低不平的磚瓦里邁步,馬上叫人聯想起在瞑瞑地界里蹣跚著的魔頭小鬼。等著挑的,橫著扁擔,站在窯的入門口,活像油畫里在古堡前持戈侍立的的衛兵。
“以前干什么的?那么會唱?!瘪T義德想必因為年紀大,又特干瘦,被大家喊著老四哥的組長分配裝擔,看著宋清風來到面前,一邊正經的問,一邊將裝好的磚頭退出兩塊。
可宋清風沒理這個茬。他不聲不響的將退出的磚頭重新塞進擔夾,看都沒看馮義德一眼,挑著膽子走了。
“媽的!坐牢還擺什么臭架子!長的再標致還不是跟老子一樣?扯蛋!”馮義德好不惱火,自個罵罵咧咧,又費好大的勁弄出半口痰水,呸的一聲吐在擔夾的繩子上,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隨著老四哥喊聲“休息”,新來的犯人紛紛甩下手中的活計,鉆出磚窯,滿身的毛灰懶得去拍,急急將自個的衣服撿起,從荷包里翻出紙煙,在窯前的空地上隨便找個位置。一屁股坐了下來。
“組長,嘿嘿?!瘪T義德將一包原封的《游泳》撕開,滿臉堆著笑,從老四哥起,逐個地撒。待撒到宋清風跟前,他裝著沒看見似的,聲音提高了些,笑容更多了些,對下一個皮連心說:“這師傅,嘿嘿,抽一支。”
就如同一種儀式一般,新犯人一個挨一個的從組長起,撒起滿鋪。老四哥嘴里刁著,手上夾著,左耳一根,右耳一根,其余的就放在腳邊的草帽里。
兩個沒有參加這種儀式。一個是戴著眼鏡的三十五歲的老犯人徐根根,他一出窯門就上了窯。再一個就是會唱歌的宋清風,他在下面沒坐多會也爬上另一座窯的窯頂。
“那家伙叫什么?昨晚沒聽見?!崩纤母鐔?,寬厚的嘴唇朝窯頂努努。
“叫宋清風?!毙路咐镉袀€小孩模樣的小家伙答到。
“以前干什么的?吊里吊氣?!?/p>
? “他是市歌的演員?!?/p>
“四哥?”
“市歌舞團。”小兔崽子有點靈性,知道組長把自己的小尊號與“市歌”混淆了,忙加以解釋。
“你怎么曉得這么清楚?”
? “我跟他關在一個號子里。我叫多多?!毙》溉碎L個窄窄的臉,年紀不大額頭竟有幾條褶皺,眼睛也只有豌豆大。此時見這么多犯人圍著他,他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他的什么事我都清楚。他是破壞軍婚來的,軍婚。”
“哼!”組長不再出聲了。他四十八歲,中等個,結實的身材,冬瓜型的腦袋配上光頭倒頗有些特色。一雙比照著尺子生成的三角眼,炯炯有神,叫人奇怪這樣的年紀怎么會有這樣的眼睛。他這是第四次入獄,老四哥的綽號便是由此而來——并非在家中排行老四怎么怎么的。他其他的沒什么,就是偷,據他說這還是祖傳下來的衣缽。人精怪極了。每次在公安法院坦白交代總是那么不蠻大的一個數,因而四次刑期的總數也不過二十來年。如此快進快出,日積月累,勞改經驗之豐富,可想而知。第四次還在押解途中,他就眼光灼灼的對同車的伙計警告說:“在我跟前小心點!不要個把月我就會當組長的。”實際上才二十來天,王干事就宣布他當雜務組的組長——就仿佛這頭銜是專為他準備的。
此時老四把煙蒂掐滅,再伸手把頭皮上的窯灰趕趕,對坐在旁邊的毛重錘噘噘嘴說:“幫我找宋師傅討支煙來?!?/p>
個頭上與指導員不相上下,近一米九的毛重錘丟掉煙頭,離地而起,大搖大擺,朝窯頂而去。 與此同時,另兩個小廝也一南一北,跑出百米許,各找一棵樹停下,顯然是望風的干活。
宋清風正心事重重。望著遠處那大片大片的井字形水田旱地全是翡翠般的綠,副業隊所在的分場場部一排一排的平房盡是朱沙般的紅,通江河里順流而下鼓起的風帆則是一扇一扇的白;而眼下這一伙,個個黑不溜秋,灰毛茸茸,宛如原始人的一個部落;再看看自己,跟他們并無兩樣,宋清風長嘆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睛。
“宋師傅,”有人粗野的喊了一聲。“師傅?”誰是“ 師傅”?宋清風睜開眼,只見一條大漢雙手叉腰,脖子上圍一條巨型蜈蚣樣的疤痕,一雙金魚般的眼睛往外突出,活脫脫的一個惡魔站在面前?!敖M長要我來替他搞支煙,清爽點!”
那裝模作樣的架勢,那油腔滑調的語言,讓這昔日風流倜儻的歌手一陣惡心。他干脆再閉上眼睛。
“嘣!”大腿處重重的挨了一腳。還未等宋清風坐起,腮幫又挨了一拳?!案墒裁矗?!干什么?!”他憤怒的吼叫著,掙扎著站起來。
“干什么?老四哥要煙,裝什么糊涂?”毛重錘右手半握拳,翹起的拇指朝下面方向指指——這是他最得意的稱為水煙袋式的經典動作。
“沒煙!我沒煙!流氓!”宋清風摸著劇痛的臉,咆哮著。
“流氓?”大個子嘿嘿的笑,“老子才不是流氓哩!你老子是做月老紅娘,積德的事。政府說是販賣婦女,我也認了。算不了什么。你才是他媽的流氓!大流氓!搞人家軍人的老婆,毀我長城!我要是院長就從重從快,一槍把你斃了!”說完一個掃堂腿鏟了過去,宋清風差點滾下窯頂。
美男子揚了揚劍眉,自衛了。他撲的上去,“嘩”的一聲,撕掉對方襯衫的半截袖子。然而他十歲以后沒打過架,因而在揪扯的同時,腰部背部已挨了結實的幾拳。他搖晃著,又搖晃者,終于沒有穩住,從窯頂上滾了下來,落在引頸觀戰的群犯中。
就在這時,東西望風的小廝腳不點的跑到,在組長跟前壓低嗓子道“頭兒來了。金哥來了?!?/p>
頭兒來了,他叫金戈。犯人都喊他金哥。三十二歲。上穿一種沒有雙袖的襯衣,下穿一條寬松的運動褲,一條毛巾別在腰間。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腦袋,一根不剩的頭發使它光的那么到位,好像是仔細的打磨過似的。他身材不高,可也不矮,膀也圓,腰也圓眼睛也圓,因而看上去挺和諧順眼的。
金戈兩步跨入小圈,將倒在地上呻呤的宋清風扶起,對正搖著手腕的毛重錘橫眉怒目道:“是你干的?”
還未等回話,金戈提手向上“啪啪”兩記耳光。大個臉上立時出現一雙胖胖的五指手印。他沒有動,組長沒有動,其他人都沒有動,望著頭兒。
“缺煙抽,是吧?”金戈從別著的浴巾里翻出一包煙,是勞改犯中罕見的錫皮煙。他利索的撕開,從毛重錘起,再組長,一一鋪到,連幾個小兔崽子也未漏掉。然后拍拍宋清風的肩膀,說道:“老弟,對不起,這些家伙有些欺生。就跟老雞籠里關進幾只新雞子,少不了幾場惡斗,過些日子就好了?!?/p>
都笑了。
“你們還不開工?”頭兒轉向組長。
“開工啦!”老四哥招呼大家,“徐根根,開工啦?!彼殖G頂一直坐著的徐根根喊。
犯人又各操起家伙,鉆進窯洞。
“加勁干。我去催宣鼓送稀飯來。”金戈高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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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 統? 計? 金? 戈
? 金戈確是個頭兒。他有個正正經經的官銜:統計——跟劉耀祖的宣鼓一樣。宣鼓是負責整個中隊犯人的宣傳鼓動,比如搞批判專欄,表揚專欄,代寫發言搞,組織集會,指揮唱歌,領呼口號等等。而統計權利更大些,負責犯人每日工作的分配,定額的測算,工作量的評估,并督促他們完成。統計隨時有權向管教干部反映犯人的問題,請求指示;當然也有責任就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向中隊干部提出自己的設想和建議。倘若我們把敵我界限模糊一點的話,勞改隊中的統計就像農業生產隊的隊長,工廠里的車間主任。
? 就犯人而言,統計的實惠簡直多得無法統計。
? 首先是脫產。這樣統計就堂而皇之的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當犯人在勞動中累得折骨斷腰時。瞧見統計款款而來,姍姍而去,真是羨慕的要死。? 其次就是自由。副業隊的犯人,因其在副業隊,受約束管制的條條框框并不多,比起下面農業隊的圍墻高聳,炮樓雄踞,集體進集體出來說,就強多了;比起監獄中的三人監督小組,飲食起居全被人跟著——硬是生出來的一條討死人嫌的尾巴——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副業隊的犯人與他們的統計比起來,又算不得什么了。統計的自由是大大的!完全可以說跟管教干部比起來少不到哪去!副業隊有雜務組,泥工組,木工組,機修組;有廚房,豬房,酒房,豆腐房;孵房,皮蛋房,鍋爐房;有雞棚,鴨棚,牛棚,馬棚,兔棚;有菜園,飼料園,果園,外加磚瓦廠。統計是每天可以去,隨時可以去的。根本用不著行前向管教干部立正喊什么報告。自然去哪個大組無非是履行職責,可到其他地方去,就大不同了,廚房里與炊事員的待遇是對等的,只要不帶走,好的盡你吃。菜園里,四季的瓜果,盡你品嘗。果園里,去時盡管見大的摘,管園的小廝還會去搬條凳子擺在樹下,讓你坐下吃個安逸。皮蛋房里,吃那么幾個出口松花蛋,就是有人檢舉到場長那里,也決不會招來半句的批評。酒房,想想看,呷一兩口子酒未必還有人沒事找事?孵房,如今是高檔營養品,美容長壽于一身的“雞胚寶寶素”的原料—剮雞蛋,你可以隨到隨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就是去雞棚與那個養雞的老不死的雞奸犯一起弄只似病非病的雞母煮著吃,也沒有誰規定個把月才能搞一次。
? 還有一個叫人癢癢的實惠,統計有的是和女人打交道的機會。勞改犯里的色鬼起碼占百分之六十,其中色狼保守點估計怕也有百分之十五。有的在外面犯的并不是兩性關系罪,可說也怪,進來不分老少,天長日久后也幾乎成色鬼了。色鬼的特點是明顯的:見到女人眼睛就格外的亮,干勁就格外的足,心情格外的舒暢,手腳也格外的麻利;如果有幸同女人聊幾句,那就會美滋滋幾個晚上,要是又逗來對方莞爾一笑,那個色鬼半個月就別想睡好覺。副業隊因就在場部,這里有管教干部家屬,就業人員家屬。凡是女的又差不多都在副業隊從事各種各樣的勞作,以換取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資補貼家用。自然,這些人員的頂頭上司,就是統計。有時候,那光腦殼整整半天就在女人堆里串來串去,隔很遠就能聽見那狗日的笑呢。
金戈犯的是現行反革命罪。
一九六三年,他從政法學院畢業后,分配到這個省城的一所區法院工作。才從學校出來,專攻的中外法史,同時對西方人權問題研究頗深,年青人在講話中常常引經據典,言談里對西方資產階級的一套法制流露出要“一分為二”的中庸情緒,而不是無產階級“徹底否定”的革命態度;又書生氣十足,與小學畢業,農民出身,軍隊轉業的院長常常爭的面紅耳赤。吵完了還總是搬出那一句“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格言與上司共勉。結果也總遭到院長的嚴厲駁斥:什么“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有我們無產階級的平等,就沒有資產階級的平等!
? 六六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已搞的相當熱鬧了。隨著對舊文化,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的一掃再掃,對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的一掃再掃,“黑五類”已成千夫所指,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辯論臺上,哪怕你口若懸河,尖牙利齒。只要你一報出身是黑五類中的一類,則不攻自破,土崩瓦解。在炸雷般“打倒黑五類”“不準黑五類翻天”的口號聲中抱頭鼠竄。
? 那天晚上,法院院長主持量刑會議。在為一個過失殺人犯量刑時,分歧很大。由于這個犯人出身小商——當時也是一個叫人羞于啟齒的出身,但到底沒有等同黑五類——院長認為應該重判,“明擺的,這些人對我們無產階級都懷有刻骨仇恨?!?/p>
? “不能這么武斷。”金戈已經參與討論個把小時,此時顯的有些激動,站起來堅決的說。
? “什么武斷文斷,”院長也站了起來,聲音愈加的堅決,“今后凡是黑五類出身的犯人,量刑都得往高靠。”
? “院長同志,作為法院的院長,政策水平總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樣。怎么也喊起黑五類來了?”
? 院長最忌諱別人討論什么水平水平的了。此時見金戈當著眾人的面剜他,勃然大怒,“怎么?你對黑五類感情很深?你要為那些狗崽子鳴不平?!?/p>
? 就是這么一句,把金戈的義氣,書生氣烘的點著了;“你說,毛主席什么出身?”
? “你——?”對方張口結舌。
? “告訴你吧:富農出身。”
? “你——?”對方目瞪口呆。
? “富農是哪一類?黑五類?!?/p>
? 全場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什么聲音也沒有。突然,大家都悠過來了,都炸起來了。正如一束手榴彈投進會場,導火索吱吱一陣燃過,轟的一聲響了。
? “打倒反革命!”“打倒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金戈!”“誓死保衛毛主席!”“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震耳欲聾的號聲,把全院男女老少通通引了過來,辦公室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
? 第二天,金戈被戴上手拷,關進牢房。
? 半年后,他以反革命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投入勞改。
? 初到農場,就碰到了前面提到過的儀式。
? 上來的仍然是那個大高個毛重錘。金戈初來乍到,不敢還手,也沒心思還手,聽任這個家伙把自己逼到一個角落里一通猛捶,直到嘴角變紅,鼻子變紅,毛重錘才說了聲“清爽”,退回原地。
接著倒霉的是跟他一同押進的老四哥。毛重錘幾拳頭就把這個四進宮揍的淚水刷刷的流。他目光凄凄的靠在電線桿上,等待著更重的拳頭。
就在大個子再次出擊時,金戈大喝一聲“住手!”
毛重錘放下手中獵物,轉過身來,“怎么?骨頭還有兩根在癢?”
金戈也不答話,運運氣,拉開場子,擺開架式。他老家是武術之鄉,那里自古以來,習武弄拳,玩搶使棒,蔚然成風。他進大學前就已練就一身的本事。大學里課余格斗擒拿,更是操的出神入化。一九六三年冬季省城武術比賽,他是散打冠軍。
毛重`錘瞧他那搞法,哈哈大笑,“他媽的這個胖子像街頭賣藥玩武呦!”他朝手心連吐兩口唾沫,裂著嘴,呲著牙,猛虎般撲了過去。
趁大個子沖過來的一剎那,金戈弓腰一閃,毛重捶一家伙撲了個空,大腦殼隨著慣性結實的撞到了一根電線桿上,立時突起瓜大的一個包;當然是氣壞了,反身又撲了過去,勁更大,勢更猛,帶著呼呼的風,兩只手臂張開,大猩猩似的。金戈呢?又一閃。動作好快!明明是抓著了,卻抓了個瞎。大個子哐啷摔了個狗吃屎,慘慘的叫。好個金戈,中等個頭的他,吸吸氣,提提神,竟然一下子提起毛重錘的褲腰帶,玩飛碟般,將這個販賣婦女犯轉了三圈,再哐啷一聲摔到十米遠的沙堆上。
自此,金戈聲名遠震,成了勞改犯心目中的頭兒。不多久,楊隊長看中了這個昔日的同行,封為統計,越發名正言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