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死亡;出生,生育,死亡。
這是一個大家庭,只一對夫妻,卻有六個孩子,八個人,剛好湊齊一桌。康娘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剛嫁過來,這個家還只他夫妻兩個,冷冷清清。慢慢她凈白的肚子鼓了起來,頭一胎是個女兒。那個時候,還是帶有一點點重男輕女的,她丈夫鴻崖要男孩子。所以第二年,康娘肚子又鼓了起來,可是又是一個女兒。鴻崖不信邪,第四年,又一個孩子落地,依舊是個女孩。鴻崖生了氣,到處求醫,不知到哪里得了一方藥。藥吃下肚,只覺得渾身滾燙,仿佛整個世界都冒著滾滾熱氣,鴻崖當即要了康娘。他預感他會得一個兒子,后來果然生了一個兒子。那個時候,大女兒已經六歲了。鴻崖這一來勁,便收不了——又添了兩個兒子。做計劃生育工作的人,來了無數次,最初是叫交錢,后來提臘肉,后來打人,后來牽豬,終于沒了辦法??墒沁@個時候,工作人員也無需再管了,因為鴻崖和康娘離了婚。
幾個孩子,大女兒叫春婷,二女兒叫漸婷,三女兒叫夢婷。排行老四的大兒子舒鴻,二兒子叫彌鴻,頂小的一個兒子叫斐鴻。
漸婷是家庭里較幸福的一個了,橫豎上面有大姐。她姐姐只讀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原因并不是她不想讀,而是她父親鴻崖不讓她讀。漸婷讀完了小學,又上了初中。原來上小學那會兒,她成績還很好。他們班,成績要好的,一個是光禹,一個是蕭蘭,還有一個便是她。她常常是第三,可她并不在乎,她學習,也是玩著學習,那時候哪里懂得那么多!他們原來是在村里合建的一間小教室里讀,讀完了二年級,才去了村里所設的完整的小學。
漸婷是貪玩的,上三年級那會兒,光禹是班長,和她同姓,比她小一點,她算是他姐姐,所以更加肆無忌憚。放學回家,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走一個小時。先要爬高高的石階,這石階頂端,有一棵極大的榛子樹,樹旁有一個小廟,廟里供著各路神仙,八仙,觀音,二郎神,彌勒佛。也有人在那兒做功課,念的似乎是佛家的經文,手上捧著的是佛珠。香油香,蠟燭燃,燒著的錢紙味一直飄到老遠。每逢有人在小廟里,漸婷總忍不住要去看。那小廟有一個小門框,沒有門,只有一張大紅布。她從外面伸進去一個頭,把頭偏過去,張著大大的水眼,望著里面的神佛和那些做功課的念經的人。念經人覺了她,叫她也進去做功課,可她吐著舌頭笑著,然后頭一縮,蹦著跳著,回到了路上。
光禹問她見到了什么,漸婷笑說見到了菩薩,光禹便說是泥菩薩。漸婷見蕭蘭在一旁默默不語,道:“哎呀,我的弟妹,怎么羞得沒話說呀!”她向來覺得蕭蘭該是光禹的屋里人,因為他們很配,兩個都是成績頂好,兩個人品性又很不錯。蕭蘭道:“亂說。”光禹笑著,道:“你這樣說,小心我叫老師懲罰你?!睗u婷道:“哎呦,你們兩個,合起伙來欺負我?”那邊蕭蘭笑了笑,不答話。漸婷來了勁,道:“你看,你看,臉都紅了?!惫庥淼哪樋烧婕t了,而蕭蘭卻平靜如水,只顧走她的路。
漸婷突然笑了一笑,道:“哎呀,好餓啊?!惫庥淼溃骸澳阒形绮皇浅粤孙埩??”漸婷嘿一聲,道:“那點飯哪里夠!”見了五姨娘家的紅薯地,便兔子一樣跳進地里,道:“挖點紅薯來吃?!惫庥淼溃骸靶⌒囊棠锪R你。”漸婷道:“那么多人挖她的紅薯吃,怕什么?!钡拇_,放學回家的學生,總會在路上的地里,弄一些東西來吃。漸婷又道:“你也來嘛,這樣快一點?!惫庥淼溃骸拔矣植火I?!鞭D眼看了看蕭蘭,蕭蘭注意著漸婷。漸婷道:“你一點都不像你爸爸,你爸爸以前是一個頂淘氣的,人家都去讀書,他呢,逃課。逃課不說,還跑到路上,摘了人家的老南瓜,烤南瓜子來吃!”道:“你怎么就這么斯文!”光禹便去了。
他們在泥地里徒手挖了三個紅薯,只有拳頭那么大,紅薯上滿是泥。漸婷用手指甲掐了一塊皮,先咬了一口來吃,道:“味道不錯?!彼麄內バ∠锵锤蓛袅思t薯,一人一個。蕭蘭對光禹說謝謝,光禹朝她笑笑。漸婷用門牙啃著皮,像是老鼠一樣,簌簌將紅薯皮啃干凈了,嘴里一包紅薯皮,然后用力一吐,噗一聲,滿嘴的紅薯皮飛出來,掉在懸崖邊上。接著她便大口大口吃起來,才吃了幾口,又道:“哎呀,吃飽了!”光禹道:“我看你啊,不是真的餓,是心里餓得慌,你不動手,就覺得心里癢?!睗u婷嘿笑道:“其實我是看見你餓了,才去挖紅薯的。”漸婷說這話,可她卻望著蕭蘭。光禹知道,可是他沒望蕭蘭,哈哈笑道:“也真是奇怪啊,本來我不餓的,吃著吃著,就餓了。”漸婷道:“看,我犧牲了多少!以后別人知道了這事,準說是我把你帶壞了?!惫庥硇χ?,又不答話。
家里養著水牛,還有一頭小牛。漸婷每天回家,還要背上背簍,去給牛割一背簍草。她也常常叫上光禹和蕭蘭。光禹家里也喂著牛,可是他是“少爺”,頭上又有一個姐姐,家里也比較寬裕,所以他常常不必去割牛草的。但是只要他做了什么事,比如割草,比如掃地,家里人總會稱贊他。但是漸婷不一樣,家里人覺得她割牛草、挑水背柴做飯,都是應該的。
漸婷、光禹和蕭蘭在半山腰割牛草。漸婷是割得越多越好,光禹是割多少算多少,蕭蘭呢,她家里沒有喂牛,她只是陪他們的。漸婷割得快,估計差不多了,就說去上廁所,要蕭蘭和她一起去。光禹回說好,便繼續割草。等一會兒漸婷和蕭蘭一起回來,她兩個手里捧著許多燈籠果,很美味的一種野果子。漸婷道:“怎么樣,我厲害吧,帶你的媳婦,去給你弄好吃的了。”光禹道:“哦,原來是背著我,去找好吃的了。你們真壞!”漸婷道:“哪里哦,我一顆都沒吃,你看,你看這些燈籠果,多大,多紅,多好!”光禹從漸婷手里挑了一顆最大最紅的,送到漸婷嘴里,道:“知道了,姐姐最好了!”漸婷道:“這還差不多?!彼麄冐碜诓莸乩铮阋活w我一顆,不管手有多臟,一邊吃,一邊笑。
吃完了,把草綁在背簍上,漸婷道:“哎呦喂,我的少爺啊,你怎么才割了這么點!”光禹也不反駁,道:“我又不是女的,割草當然不行了。”說罷便哈哈大笑起來,漸婷也哈哈笑著,蕭蘭也淺淺笑著。
有一次漲大水,他們三個回家,那條小溪的水,將路幾乎蓋完了。漸婷覺得光禹身子弱,而蕭蘭又有點膽小,所以她第一個走在前面,道:“你們跟姐姐來,看我勇闖長江黃河?!彼莻€時候,可并不知道長江黃河是怎么樣的河,只是從課本里知道了那名。水是渾的,攜帶著泥。漸婷一只腳跨下去,正好踩在本來的路上,她一邊拄著撿來的枯木棍,一手牽著光禹,光禹牽著蕭蘭。走到路中心,望著這滾滾的水,漸婷立住,道:“這水真好看,渾是渾了點,比以前大多了?!彼麄內齻€,像是三只螞蟻一樣,凝視著滾滾的水。漸婷再向前走,原先的石板被水沖走了,她一腳落空,差點滾進了溪里,幸虧光禹拉住了她。她口中罵道:“嚇死姐姐了,這該死的渾水?!笨伤€是走在前面,只是更加小心了。
他們的家在半山腰,山下有一條河。夏天暑假,男孩子們都跑去山下河里洗澡,一絲不掛。光禹也和所以男孩子一樣,去河里洗澡。漸婷哪里耐得住,也聚集一伙女孩子,風風火火跑到河里。他們在上游,光禹他們在下游。漸婷他們穿著衣服,在河里撲來撲去,像是一只只落水的鳥,張著翅膀撲騰,原以為翅膀會幫助他們,其實翅膀給了他們更多的阻力,他們永遠學不會游泳。撲夠了,才靜靜躺在水里,任由那清清涼涼的水,在身體在肌膚滑過,那水像是一絲一絲的一樣,在肌膚上摩擦著,摩擦得使人覺得舒服。
光禹等知道有女孩子在上游洗澡,不得不穿上褲子,只裸露上半身。末了漸婷他們游夠了,換好了衣裳,到下游來看光禹他們游。光禹他們自然是學會了游泳的,像是一只只泥鰍一樣,那么滑,那么滑,在水里那么活動。漸婷望著他們,突然想自己是一條魚該多好,在水里自由在地游啊游,游啊游。
她這條游魚,一直游,一直游。可是到了初三畢業,她的河水變了,她沒能繼續往上讀書,她輟學了,原因嘛,和她姐姐輟學的原因差不了多少。初中畢業,她是含著眼淚的,可是她沒給任何人看見。在人前,她笑著,說自己沒有心思讀書,讀什么書啊,還不如去打工,掙錢。
她果然去掙錢了,去新疆,摘棉花。由一個人帶領著,她和十來個同村人,先是坐汽車,再是火車,再是汽車,到了新疆摘棉花的地。
她第一次坐汽車,領班的問她暈不暈車,她要強,說自己不暈車。然而半路上,她覺得眼睛難受,頭暈暈,像是腦子在打轉,想吐。她看見別的人手里有塑料袋子,在吐,哇哇地吐。她覺得很臟,極力忍住了。下了車,她站在樹邊,用手撐著樹,幾次要吐,她都忍住了。上了火車,倒還好些,可是他們沒有座,站在過道上。起先她看見有座的人離了座,她是想去坐一會的,可是她沒去,她覺得她那樣顯得貪便宜。后來腿站麻了,她便跺腳,在過道走來走去。后來又困又累,她伏在行李上,慢慢睡著了。夜里,脖子疼醒了她,她又困,換著姿勢,可是像是有人故意不讓她睡好一樣,她總是十來幾十分鐘就醒了。后來她睡不著了,她的眼紅紅的,頭發亂亂的,她坐在行李上,一臉茫然望著歪歪倒倒的一車人——好些都已經睡著了,歪著身子,有的還流著口水。她在想,這樣的車,滿滿的人,就像是一頭一頭的肥豬一樣。在這茫茫的黑夜里,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到底活著是為了什么?她想著,她想著,困意襲來,她靠著座位,慢慢睡熟了。
剛到摘棉花的地,一望無際,到處都是平的,沒有山。這和家那邊很不同,家那邊,除了山還是山。令她不習慣的,還有飲食。饃饃,和饅頭差不多的,面粉做的,可是里面不加糖。吃起來,就像是嚼著木屑一樣,又綿又干,又沒味,難以下咽??墒?,這里最常吃的,就是這個。漸婷忍受著,安慰自己說總比沒有吃的好。
早上是極冷的,必須得穿著厚厚的一層,裹起來像一只臃腫的圓球??墒且坏搅酥形?,又是極熱的,熱得想脫光衣服,跑到冬天里去,去那冰雪的世界里。到了晚上,又和早上一樣冷了,一個不小心,就會感冒發燒。
棉花和茶葉樹差不多,是一排一排的,只是這棉花的一排,可比家里茶葉樹的一排,要長太多太多。棉花樹“不高不矮”,你站著,它矮了,你跪著,它高了。站著摘棉花,久了脖子痛得麻,眼睛會花;跪著摘,久了手臂酸,腿麻;如果早上有露水,那么下半身必然要濕一個上午——到了下午,又給曬干了。沒有太陽的時候,總是盼望太陽出來驅散寒冷,可是太陽來了,又要咒罵。他們戴著遮陽帽,可是全沒有用,太陽太毒,常常要毒暈人的腦袋。
最初的時候,漸婷一幫人,還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摘棉花,每一棵樹,都摘得極其干凈,只剩下綠葉子。后來,大家都火急火燎的像風一樣,刷地過去,刷地過來,也不管摘得干凈不,總之摘得多就算算。
一天,漸婷摘著棉花,突然看見草叢里有什么在動。漸婷停住了,只眼望著,見草叢里蹦出一只灰兔來。她沒怎么見過兔子,更沒有見過野兔。那灰兔很小,和家里的貓一樣大。雖然看起來很野性,可是也是極其可愛的,眼睛、眼神和長長的耳朵,看起來灰兔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在那兒自顧自吃著野草。踮起前半身,探了一探,然后縱身一躍,朝遠處去了。在灰兔的前面,是剛剛升起的白而大的太陽。漸婷想,灰兔一定是沖著太陽去的,一定是沖著溫暖而去。她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野兔。她要摘棉花,而兔子不必,她要掙錢,而兔子不必,兔子可以去它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不能。兔子是沒有什么憂慮可言的,而她卻愁苦。她望著那一只灰兔,發了好一會兒神。
終于熬到了最后,兩個月后的某天,領隊的說,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那天,他們得了錢,勤快的也有三四千的,懶的也有一兩千的。漸婷剛三千多一點,她勤,可她畢竟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一下子有了這么一筆錢,她的心倒是興奮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現在,她擁有這么多的錢。領隊的帶他們去場上買東西,漸婷見了葡萄干,從前她聽說過的,新疆吐魯番的葡萄干,所以她買了十五斤。買的最多的,就是吃的,哈密瓜干,香蕉干······都是干的,因為要帶回家,總不能帶一個大西瓜回家吧!
買完了東西回到住的地方,大家早累得不成樣子了,可是大家還是很興奮,因為要吃飯,吃一頓豐盛的飯。有牛肉,有久違的豬肉,有雞肉羊肉,有西瓜,有葡萄,有哈密瓜,還有白白的米飯,有葡萄酒,有啤酒,有可樂和橙汁。這些東西,在從前,一件也是極其少見的。此時此刻,它們全來了,滿滿的一屋子,全是香噴噴的食物。大家吃完飯,吃完肉,喝完酒,就吃西瓜,吃葡萄,末了吃不完的,就你扔我,我扔你。
終于累了,才躺上床去,舒舒服服睡一個覺。
早早漸婷就醒了,四下里很安靜,她覺得再沒有比這靜的時候了。她伸手去摸袋子里的錢,然后把錢捧到眼前,緊緊捧著,然后數了一遍,還有二十七張,二千七。她覺得也許是自己記錯了,于是再數了一遍,還是二十七張。漸婷又數起來,因為她覺得數錢給她一種快樂的感覺。她把錢放在嘴邊,親了一下,然后用錢在腦門上砸著,聞著百元大鈔所具有的錢的味道,她笑著,甜甜的笑著。她幻想著怎么利用這一筆錢。買一個手機吧,是該買一個手機來用的,可以上網,可以玩QQ,在網絡世界里,認識那許許多多的人。要買衣服吧,她以前的衣服都不成樣子,有姐姐不穿了的,有別的親戚不穿了的,是該買好些衣服,好些鞋子的。啊,還要給爸爸媽媽買禮物,買什么禮物好呢?爸爸,一瓶酒,一捆煙。他只喜歡這個的。媽媽,給她買一件漂亮的裙子吧,她沒有一件合適的裙子。姐姐,姐姐買什么好呢?還有妹妹,還有弟弟。啊,管他呢,回去再說吧。
她又想,自己應該開一個服裝店,她賣衣服,啊,整天對著那許許多多漂亮的衣服,該是多么快樂!她一點也不知道,她那二十七張百元大鈔,根本不能使她成為一個賣衣服的商人??伤€是快樂著,快樂在憧憬里。
回家的火車,和來時的火車是一趟的,來的時候,總覺得它走得慢,總覺得路太遠??墒沁@回去,漸婷覺得這車開得飛快,可不,窗外的樹啊山啊,都滾著向后著。一樣是站票,她卻不覺得累,她覺得什么都是快樂的,累也是快樂的。
回了家,她就像是一個公主一樣,姐姐妹妹弟弟,都簇擁著她,她給他們吃的,給他們禮物,他們歡笑著,她也歡笑著,她母親和父親也歡笑著。歡笑著,漸婷眼里滾出淚花來。她想著之前在新疆受的苦,想著那寒冷的夜里,她曾無數次想起她的家人們,現在,她回來了。
她母親問她掙了多少錢,漸婷說自己掙了三千一,買東西花了錢,到家還有二千四了。她母親說:“你這么小,不怕錢丟了嗎?現在這個世道,小偷騙子太多了。”漸婷自有信心管好自己的錢,可是她看到她母親的心思,于是大方的說:“我也怕管不好,媽你幫我放好吧?!彼阉绣X,都給了母親。自那個時候,她叫她母親“媽”,從前,她叫母親“媽媽”。
漸婷姐姐快出嫁了,對象是一個叫欣淮的人,個子有點矮,樣子還過意得去,戴眼鏡。她姐姐春婷不美,棗子臉,臉又不甚光潔,像一張灰紙上點了些墨點——有黑痣。身材有點豐腴,人又有點遲鈍,心地太好。漸婷問春婷:“你喜歡他嗎?”春婷道:“我都十九歲了,你也快十七了?!睗u婷道:“我還年輕得很呢。”春婷道:“我五年級就沒讀書了,書讀的少,沒文化,人又不聰明,在社會上這么些年,也明白一些道理?!贝烘妙D一頓,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歡他,爸媽都覺得可以,那就是可以吧。”漸婷道:“這怎么能行呢。這是父母包辦的啊。你看看爸媽,他倆哪里配!簡直是不行的結婚,看看他們結婚后是個什么樣子,看看他們生了多少個孩子!”春婷道:“現在和以前又不一樣了。”漸婷可也不知什么,只是哎哎個不停,可是她還是對姐姐的婚姻沒有什么好說的。
那個時候,光禹和蕭蘭在同一所高中讀書,但是蕭蘭一向不愛說話的,久而久之,兩人便沒什么聯系了。也許碰見了,會打一聲招呼,可是兩人誰也沒找過誰。光禹放了假回來,也到漸婷家去,見欣淮在玩手機,便和欣淮搭訕??墒撬麄z互不了解的,話說不了幾句,就沒了。
他們院子里,有一個從小很混的小子,有一天,光禹在路上遇見了他?;煨∽訉λf:“那個欣淮,真是個壞蛋?!惫庥韱枮槭裁茨敲凑f?;煨∽拥溃骸八謾C里好多黃色,黃色,他沒事的時候就看。”光禹臉紅了透,道:“別胡說。”可是他是知道的,有一次,他就見欣淮在屋子里看。光禹安慰著說,欣淮就要結婚了,也許他不知道怎么做,所以要從片子里借鑒。他這樣安慰,可是心里覺得欣淮很可恥。
偶有一天,漸婷問光禹,道:“你覺得欣淮怎么樣?”光禹說:“將就吧?!彼辉刚f撞見了欣淮在看片子,也不對他進行認真的評價。漸婷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都沒弄懂為什么要結婚,就要結婚了?!惫庥砉χ?,沒有回答她。漸婷道:“笑什么笑,你以后也要結婚的?!惫庥淼溃骸拔椰F在還要學習呢,管得了那么多?倒是你,哎呀,是不是見你姐姐要結婚了,自己還沒著落,所以心煩啊?”漸婷哈哈笑道:“我才沒有呢,就是覺得姐姐不會思考,我幫她思考一下而已?!?/p>
她姐姐結了婚。結婚那天,新人盛裝,漸婷也穿得漂漂亮亮。春婷看起來漂亮了,比平時漂亮。春婷臉上有燦爛的笑容,和平時的微笑其實并沒有兩樣,都是極其慣性的微笑。漸婷望著新人和這一群群人,覺得大家微笑著,可是心底里是悲哀的,像是用微笑在祭奠即將死去的人,她頂不喜歡。
結婚不久,家里便和欣淮家鬧翻。不知是誰造的謠言,說男方答應給女方家里兩萬的,可是只給了一萬。這到底是不是事實,外人不得而知,就連漸婷,也不甚明白。謠言還說,鴻崖不是嫁女兒,而是賣女兒。鴻崖聽了,一生氣,病倒了??的镆话褱I一把淚,哭著對漸婷說:“嫁個女兒,真是難!”又道:“本來說好是一萬五的,到頭來呢,只給了五千。別的什么也沒有了,我們倒貼了一萬給人家!”漸婷不甚明白結婚兩家經濟往來,所以也不太明白她母親的話。她只是覺得,結婚是一種死亡,一種悲哀,會用錢來衡量,結局也是悲哀的。
她姐姐嫁了出去,她便是孩子中的老大了。她又去打工,可是出門,她母親只給了她三百,漸婷想問那二千多塊錢哪去了,可是她沒問,她頭也不回,去了。在汽車上,她淚水直流,覺得整個世界都離她而去了,什么都離她而去了,她只孤零零一個人。
她到宜賓,沒幾天就花了兩百多,只剩下幾十塊。她是再精打細算的,可是錢還是不夠用的。還沒有找到工作,錢已經沒了,她打電話叫她母親打些錢來,可她母親說沒有了。漸婷說她要餓死了,她母親說叫她堅持一下,過幾天就給她打錢。漸婷沒法,只好給同來的朋友借錢,她那個朋友,也是沒什么錢的。他們早飯不吃,中午一人三個大包子,晚上也是包子,買一瓶水,非得渴得不行,才喝一小口??嗫喟ち巳欤K于找到了一個工作,她母親聽說她找到了工作,就說錢不打過來了。她氣得想摔掉電話,可是她還得心平氣和道:“好嘛,我能堅持?!彼裏o奈,只好對老板說明情況,請他預支幾百塊錢。老板說要押她身份證,她答應了。
最先的時候,她和朋友住在一起,晚上沒有被子蓋,她倆就擠在一起,用衣服當被子。她永遠記得冷冷的那一晚,她被冷醒了無數回,又困又冷。漸婷想起第一次坐火車去新疆摘棉花那一會,那個時候,也是難眠,心里也在淌淚水。漸婷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可是,她的身體卻抽搐起來。她朋友因此而醒了,以為是冷的,便張開肥肥的膀子,抱著漸婷,道:“我給你當被子吧?!睗u婷哈哈笑著,道:“多謝多謝?!焙髞硭昧死习孱A支的錢,才去買了被子,那個時候她朋友也找到了工作,便辭她而去了。告別的時候,她倆都流著眼淚,兩眼汪汪。她倆異口同聲,笑說:“哎呀,再沒有可以當被子的人了!”
工作是累的,可是身體上的痛楚,永遠也不算什么的,她那樣認為的。很多時候下了班,她站在欄桿上,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眼里覺得有一點兒茫然。她想,城市里有那么多房子,可是沒有一間是她的,她就像是沒有家的人一樣。光禹是個愛思考的人,常常和她說一些理想化的話,從前她覺得光禹胡思亂想,可是越到后來,她覺得光禹的話,說得也并無道理。比如從前,光禹說人應該做什么好,那時候漸婷笑他,說連這個也不知道。而現在,她才是那個不知道的人。她這樣拼死拼活,到底是為了什么?
她母親估計著她發了工資,就打電話給她。對她說:“哎,前些天我上街,看到店子里有一件漂亮的衣服,我試了又試,很合我身。哎,可是我買不起?!睗u婷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把話題扯開。問母親家里的黃瓜可曾吃得了,問家里的豬長得怎么樣了。末了她母親又說:“你知道的,就是那個菜花服裝店,你八姑婆的親戚開的,可以打折的那家。從前你也去買過呢?!睗u婷暗暗覺得好笑,那八姑婆,也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了,何況八姑婆的親戚呢!她不耐煩,道:“多少錢嘛,我買給你?!彼赣H便說:“還是我女兒好啊?!庇终f:“哎,我怕你也沒錢用?!睗u婷哈哈大笑,道:“我有的是錢,出來找錢的,怎么會沒錢用嘛。”其實呢,她并沒有什么錢。她母親便說了價格。漸婷給她母親打了錢去,很長一段時間,她母親不會給她打電話的了。可是她想念家人,她給她母親打。
她母親常常說家里累,包谷不好種,地不好挖,谷子不好管理,茶葉不好摘。聽來聽去,漸婷聽得煩了,便賭氣道:“我回來干嘛,你們出來打工掙錢哇?!惫凰麄冞_成了協議,漸婷回家種地,她父親母親外出打工。漸婷回家,耕田她當然不行的,好在同村人中,有同姓的年壯的哥哥些,漸婷請他們幫忙,當然不是白幫,也要付錢的。
她的兩個弟弟去上學,她妹妹負責做飯,她和她的那些哥哥們,在田里忙活。最先,春來,要給田埂除草,要放水入田。天剛亮,她叫她妹妹做飯,自己扛著鋤頭,去了田里。一條條田埂長長彎彎,像是一條條龍,在小說家美術家眼里,那是美的,可是在農人的眼里,在漸婷的眼里,那是長的,那是累人的。春天才剛來,水冷得可怕,可是她還是得赤裸著腳,在長滿雜草的田里,挖出一條條溝來,讓水進田里。她最怕懸蛋兒(蛞蝓),可是總會踩到,滑滑的,又會黏一層東西在腳上。每次踩到,她都尖叫一聲,跳開了,立著一只腳,一手握著鋤頭,然后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繞道而走。
忙了一個早上,回去,她妹妹卻還沒起床。她生氣,可是又覺得沒有發作的力氣。她一共有三個弟弟,頂小一個弟弟爸媽帶了出去。還有兩個,一個讀五年級,一個讀三年級,那么大的人了,飯還“不會”做,她用“不會”來形容,其實是“不想”,是“懶”。漸婷用打火機點燃杉木丫,生火,做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她兩個弟弟似乎也覺得自己沒理,于是便去幫忙看火。漸婷在灶上忙著,一會兒底下火卻熄了,她罵道:“你們兩個,滾去看書,別在這兒搗亂!”兩個弟弟果然去了,坐在屋子里,可并不看書,他們看起了電視。電視聲音吵醒了她妹妹,夢婷罵道:“放電視放這么大聲,要吵死我!”良久得不到回應,夢婷才知道她姐姐漸婷都回了來,只默不作聲。漸婷在廚房里,淚水哇哇流著,只沒有哭聲。她家有一只白貓,白貓張著大眼睛,可憐似地望著她,凄涼地安慰地“喵喵”叫著。
有一天早上,因為晚了,她就煮面給兩個弟弟吃,可是面條也不多,于是她沒吃,叫他們先吃了,去讀書。做好了面,她才煮飯自己吃。她吃飯的時候,剛好三哥那的嫂子來了,撞見了,說:“咦,他們呢?”漸婷道:“有一個還睡起得。還有兩個吃了面,上學去了?!弊蛲硪驗檎埩巳?,所以吃了肉,她又熱給了弟弟吃,剩下兩塊,她煎在咸菜里,因為是肥肉,又大塊,顯得有點兒刺眼。她嫂子道:“哇,吃肉哇。”漸婷笑道:“嘿嘿,安逸??!”
誰知她嫂子給漸婷父母打報告,說漸婷在家里開小灶,吃肉,兩個弟弟呢,吃面。漸婷聽著母親在那頭罵她,她氣得咬牙切齒的,因為沒人,自己淚水都滾落了下來。她是餓著肚皮讓弟弟先吃的,剩下兩塊肉,他們都不吃的,她吃了,這就叫開小灶!
有一次快下午了,漸婷見兩個弟弟回家來了,心想明早要請人,于是吩咐兩個弟弟去地里摘青海椒。她兩個弟弟滿口答應,她也就沒有理他們了??墒堑鹊剿旎丶伊?,那兩個弟弟才背個小背簍,去地里。她去看他們摘,兩個弟弟,竟然把一地的紅海椒給摘了。漸婷道:“老子喊你們摘青海椒,摘青海椒,你們兩個屁娃子,非要摘拿去賣的紅海椒。”她一邊罵著,那兩個弟弟理直氣壯還口道:“我們就是摘海椒??!”漸婷氣不過,折一根樹枝,追著兩個弟弟打,罵道:“兩個男娃兒,有個屁用!又懶又沒用!”從地里這頭追到那頭,她兩個弟弟卻跑回家了。她一個人,在這暮色蒼蒼里,望著她種的海椒,望著滿地的紅海椒,淚水一滾一滾,她還得撿起這些紅海椒,乘著天還沒黑盡,她回了家去。
因為家里養豬養的少,糞不夠用,她托人在街上買了兩袋肥料??墒枪分恍薜缴侥沁?,她要先下山,再上山,去背肥料。一袋肥料一百斤,她抱了好幾次,臉上都出了汗,才把肥料抱上背簍上。她背著肥料,下山,上山。背簍的背帶勒著她的肩,擠著那嫩白的年輕的肉,她的汗水,流著流著,流過所有的石階。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她負著重,默默走著。她想到火車上的經歷,想到打工沒被子的那幾個夜晚,想起從前在新疆看見的兔子,想起從前在河里看見光禹他們歡快地自由自在地游。漸婷努力搖撼著頭,她不敢去想這些,她看野百合,看石頭,看草,看山,看河。她鼓勵自己說,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到了家里,她累極了,飯也沒吃,澡也沒洗,迷迷糊糊便睡了。第二天醒來,漸婷路也走不穩,總覺得自己還在背肥料,還在下石階上石階。她知道自己是背不動剩下那一袋肥料了,所以叫了人幫她背。這個人,是別的村的,從前在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叫百葉。
百葉幫她挑糞,幫她鋤玉米地的草,他們一起去趕場。風言風語傳到漸婷耳朵里,漸婷聽了覺得刺耳朵,從此和百葉斷了來往——至少漸行漸遠。
漸婷母親跟她抱怨,說外面怎么怎么不好,怎么怎么受苦,說沒錢用,說缺這缺那。漸婷懂她母親的心思,笑說:“最近摘了茶葉,還有幾百塊錢,要不要給你打點來哇?!彼赣H先是說不用,后來說要是漸婷堅持,那她也沒話說。漸婷便給她母親打了錢去。后來,她母親說還是家里好,想回來。漸婷道:“你們回來,我就出去打工?!彼赣H遲疑,可是終究回了來?;貋?,漸婷一個錢也沒見到。他們原本說好的,漸婷在家做農活,他父母每個月給她四百塊錢??墒?,半年了,父母一分錢也沒給她。幸虧她在家,背竹子賣,摘茶葉賣,撿三大菌賣,還存了幾百塊。
第二年漸婷去打工了,臨走也沒要她父母一點錢。她再次到城市里去,她覺得她自由了,她長長地吐氣。她覺得她就是河里的游魚,就是新疆棉花地里的灰兔。她快樂得不得了,覺得自己掌握著自己。
她在一家服裝店當銷售。全憑個人能力的,你賣的越多,提成就越高。一個月保底兩千,可是她總拿著四千的工資,因為她常常超額完成任務。別的店冷清,她的店熱鬧,別的店熱鬧,她的店火爆。
她長大了,十九歲了,所以她掌握著自己的錢,給家里打錢,也是一兩百一兩百的,絕不可能超過四百。但是,漸婷父親卻要求她付她兩個弟弟的學費。現在,一個弟弟初中,一個小學。她答應了,這一答應,兩個弟弟的什么費用,她都包了。她覺得無所謂,她擔負得起。
一年后,她母親和父親離了婚。他父親從前是驕傲的,可是一離了婚,便意志消沉,像是一只氣球一樣,萎蔫了下去,終日喝酒,打牌,燒煙。漸婷也懶得去管,她父親又不是小孩子,在社會上那么多年了,不至于活不下去。
漸婷交了一個男朋友,叫武元。她喜歡他,他喜歡她,他們就在一起了。普普通通的情侶的一切,他們都具有。聽說百葉結婚,漸婷封了一個紅包,八百元。漸婷不管百葉的親戚封的是幾十元幾百元,她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漸婷男朋友吃醋,說她對百葉那么好。漸婷說,因為從前在漸婷最苦的時候,百葉幫了她,她不想欠他,所以現在算是還了他??晌湓€是別扭,漸婷借用光禹對寫的,道:“是為了更好的喜歡你?!蔽湓艢g喜。漸婷以為她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會嫁給武元。可是武元的家里人不答應,因為武元和漸婷不同民族,武元是少數民族的。武元也有那一股勇氣的,可是他還是沉默了。漸婷和武元分了手,分手后,漸婷既釋然又覺得可惜。她覺得費了那么多力氣,才走到一起,最后也沒修成正果,是十分遺憾的??墒?,她又覺得釋然,因為她重新找到了自己,重新掌握了自己,因為分手,她覺得她未來又有新的意思來。
后來,漸婷妹妹夢婷也結了婚,遠嫁他鄉,一個臨海的省。結婚的時候,漸婷趕過去,可是車費得她自己掏錢,這還不算算,同村的人要去的,車費也是她出,而不是漸婷姐姐或父母出,也不是夢婷出。漸婷覺得好笑。夢婷的男人,嗯,在漸婷看來,只是個在社會上混得久一點的小屁孩,他不會超過二十歲的。但是,他父母有錢,有一點小錢。漸婷覺得這婚姻是可笑的,像是小丑的表演。她對她妹妹有愛的,可是事已至此,她也無話可說,只是叫妹妹以后好好過活。
有一年,夢婷邀請爸媽去她那里過年,鴻崖說叫夢婷幫他出車費,可是夢婷不出。夢婷打電話找漸婷,叫漸婷出。漸婷覺得好笑,道:“是你叫他出去,為什么叫我出?”夢婷道:“我沒錢呀!”漸婷道:“那你為什么不叫春婷,為什么不叫你老公?什么事,都要我?”夢婷道:“你不出就算了?!睗u婷道:“不算了那還怎么樣?!兵櫻轮藵u婷不愿出錢,打電話找漸婷。漸婷道:“我又不是搖錢樹,什么都叫我出!再說了,是她要你去,干嘛車費還得我們這邊出?我們去,是替她爭面子,她倒好,叫我們自己貼錢。她結個婚,有那么一個家,連車費也出不起?”鴻崖被漸婷逼得沒話說,最后也就沒有去夢婷那里過年。
那個時候漸婷和光禹的姐姐住在一起,光禹從學?;貋?,總要在他姐姐那里呆幾天。有一次,光禹的姐姐和漸婷聊起春婷家的事來。光禹姐姐道:“春婷真是的,要是我,我就跟欣淮離婚,欣淮那樣的人!”漸婷道:“是啊,結婚以前,覺得還是個人。沒想到,結了婚,是一個那樣不好的人!什么都不會,什么也不懂,品性又差,又懶?!惫庥淼慕憬愕溃骸拔以诖烘眉易艘粫?,她那個婆婆啊,簡直要吃人一樣。他們家一家人都好吃懶做,你姐姐呢,像個豬一樣,沒腦子,什么事都做。做飯,做好了,人家坐上凳子吃飯,吃完飯人就不見了,你姐姐要收碗筷,洗碗筷!”漸婷道:“她還要工作呢,錢呢,也沒有多少,還要交給婆婆?!睗u婷覺得姐姐也太懦弱了,可是她姐姐就是那樣子,再也改不過來的。
過了一年,漸婷才又交了一個男朋友。這一次,可沒有民族阻隔了。男朋友叫倪浩,長得頗為英俊,人也過得去,家里也還好。倪浩說:“見了你,我就覺得我是你的?!睗u婷笑道:“你像個小孩子一樣。”倪浩道:“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是個小孩子。”漸婷笑,倪浩也笑。漸婷喜歡出去玩,倪浩總會去,即使第二天,倪浩要上早班。他倒不是為了防她,是放心不下她。倪浩說:“人面獸心的家伙太多了,我怕你受傷害,所以我寧愿我受點傷害,陪著你去玩?!睗u婷聽了很受感動,所以只要倪浩沒空,漸婷很少單獨出去玩。
漸婷去倪浩家,倪浩的母親有點兒胖,典型的那種好婦人。漸婷臨走,倪浩母親給她封了一個紅包,一千二。到了上班的地方,倪浩笑道:“你婆婆給你多少?”漸婷哈哈笑道:“我發大財了?!蹦吆频溃骸澳憔蛺坼X。”漸婷道:“你就愛錢,你不愛么?”倪浩道:“我愛你?!币粫河中Φ溃骸耙矏勰銗鄣摹!?/p>
有一晚,漸婷站在欄桿上,像從前一樣,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倪浩悄悄從后面走來,從身后抱住了她。倪浩道:“在想什么呢?”漸婷道:“我在想,我到底應該做些什么?!蹦吆频溃骸凹藿o我。”漸婷望了他一眼,又望向深黑的夜空。倪浩從口袋里拿了個盒子,道:“給你的?!睗u婷接過,并沒有打開。倪浩道:“不打開嗎?”漸婷笑一笑,道:“你知道嗎,我的一個弟弟,不是親的,從小一起玩的。其實他和你一樣?!蹦吆频溃骸霸趺匆粯樱俊睗u婷道:“他是愛思考的人。他也告誡我,不要一個人晚上出去玩。告訴我不要以為人都是好人,人面獸心的大有所在?!蹦吆频溃骸八媸莻€好人?!睗u婷道:“他問我,人一出生,那一生是否就注定了走一樣的路。女的嫁,男的娶,生育,死亡。一代一代,重復著,重復著?!蹦吆频溃骸斑@是很正常的事啊,有什么可想的?”漸婷轉過身,望著倪浩,眼神卻極其空洞,道:“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在苦海里滾。讀書,生活,摘棉花,打工,種地,再在社會上混。有時候我覺得我不是完整的我,有一部分我被人拿了去,我總很慌張。等我自由了,我覺得我掌握了自己,可是又有更大的虛無的東西奪走了我,我不知道我在哪,不知道我要走怎樣的路。我那樣辛苦地活著,卻不明白為什么活著,像一頭豬一樣?!蹦吆频拖骂^,道:“這些問題原不該想的,想想就覺得可怕。別人早已經走過的路,我們還要走,我們的后輩們也要走,我們的未來的后輩們,還要一直走下去,多么可怕!可是,我們得從小處看,比如,我想吃飯,于是我種地。我想快樂,于是我戀愛,我做我喜歡做的事?!睗u婷沉默了一會兒,笑了一笑。
三個月后,他們結了婚。因為光禹和蕭蘭都在讀大學,所以漸婷并沒有通知他們。后來光禹知道了,他問她:“為什么要結婚?!睗u婷道:“因為他求婚了?!惫庥淼溃骸澳阒?,這不是我要的答案?!睗u婷道:“因為他愛我,我愛他。我們都想獲得對方的快樂,所以我們結婚了?!惫庥砉χ?,說:“這個答案我給滿分,也不怕你驕傲了?!睗u婷問:“怎么不和蕭蘭交往呢?”光禹道:“我那么多時候不聯系她了,估計她和我一樣地忘記了對方吧。”漸婷道:“她是個好女孩。會是個好妻子。”光禹道:“我不想因為我想要一個妻子,而去找她的?!睗u婷哈哈大笑,道:“她如果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會打你的?!惫庥砉χ?,道:“她絕不會知道,若她知道,就是你告的密,我不會放過你?!?/p>
人生啊,吃著迷魂藥。出生,貫穿一生的痛苦以及少到可憐的快樂,死亡。
2016年9月9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