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乾符年間,藩鎮割據宦官專權,一般的朝廷官員,根本無權無勢,沒法施展政治抱負。
于是,整天無所事事的閑散官吏,以及一些文人雅士,就經常相聚在青樓歌館集中的平康里巷,舉行詩文酒會,消磨時間,排遣失意。
宴席間,除了伴著絲竹管弦之聲,輕歌曼舞的美人和侍酒女郎外,還必須有一位才貌出眾、見多識廣、能言善道的名妓擔任都知,類似今天的晚會女主持人,把控全局。
顏令賓,就是當時整個平康里巷中,屈指可數的都知之一。
白皙粉嫩的皮膚,高挑妖嬈的身材,在平康里巷中,并不是什么稀缺資源,能讓顏令賓在千姿百態的眾多美人當中,脫穎而出的,是她的才華和智慧。
想要在這樣的詩酒文會中,掌控局面,成為當紅女主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外形條件,言談舉止、察言觀色、臨場發揮以及自身的才學和詩詞底蘊,缺一不可啊。
正是因為這些,她才成為了挹翠樓的金字招牌,老鴇眼中的搖錢樹。
風光無限的顏令賓,雖然廣交各路貴客,但卻一視同仁,未曾偏心青睞其中某一人。
大家都以為她是在這種迎來送往、燈紅酒綠的奢靡生活中,習慣了,麻木了,冷漠了,不會真心愛上哪個人了。
沒想到,佳人早已芳心暗許,熱戀的對象更是令人驚詫萬分。對方既不是什么王孫公子,也不是什么富商名士,而是一個專門替人唱挽歌的窮小子,名叫劉馳馳。
雖然職業低賤,但劉馳馳卻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好青年,他不但能夠自編自唱,歌聲嘹亮高亢,而且還會行文賦詩,待人真誠,重情義。
他們兩人身世相近,志趣相投,常常互相鼓勵和安慰,情投意合之下,互許了終身。只是迫于各自現狀的考慮,沒有公開戀情,一直偷偷地暗中來往。
劉馳馳心想,只要自己努力工作,攢足了錢,就可以把心上人贖出青樓,兩人就能結為連理,相守一生了。
李清照有詩云:“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在一個早春時節,顏令賓身穿輕衣薄衫為客人主持文酒之會,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吟詩作對,即興唱和。
幾個時辰下來,難免香汗滲出,浸濕了衣衫,宴罷送客,又遭晚風侵體,嬌弱的身軀,終究還是感染了風寒。
原本以為只是小病一場,調養幾日便可痊愈。沒想到,寒疾之癥愈演愈烈,后來竟無力到難起床榻。
一個春風和煦的午后,顏令賓勉強起身,蹣跚走到屋外,坐在廊下,感受著陽光的溫暖。
她多么希望這一縷暖陽,能夠將自己全身的病痛都徹底驅除,能夠讓自己恢復往日的神采,巧笑嫣然地站在情郎的面前,讓他為自己唱一首動人的情歌。
可是,望著空中回旋打轉的片片花瓣,還有那漫天飛舞的似雪柳絮,顏令賓不禁想起了自己命如浮萍的身世,不堪春風的孱弱病軀。
滿園春花,姹紫嫣紅開遍,也難抵在春風中飄零枯萎的命運。也許,自己的生命,也要在這風華正茂的人生之春中凋零了。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早已盈眶而出,流過蒼白的臉頰。隨即回房寫下一首感慨之作:
氣余三五喘,花剩兩三枝;
話別一樽酒,相游無后期。
或許是對自己的命數有所預感,顏令賓趁著這幾日精神狀態略好,就把這首言辭凄婉的小詩,用浣花箋抄寫了很多份,差小廝分送給了平日交往密切的一些友人,并附短柬說:“小女子此次扶病設宴侍候客人,務請撥冗前來話別。”
一眾友人見顏令賓送來這般哀怨的請束,無不生出憐惜之情,紛紛趕來想見。
這是一個凄清的夜晚,無風亦無月,點點星辰泛著慘淡的光芒。顏令賓微晃著身軀,憔悴不堪的臉上,努力地擠出笑容,抱病前來主持宴會。
眾賓客都努力克制著傷感的情緒,不愿讓顏令賓看出異樣,不約而同地做出開懷暢飲的姿態。
大家在顏令賓熱情地招待下,爭先恐后地講了很多自己的趣事新詩,似乎想把要說的話,都趁這次機會一次說完。
最后,顏令賓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聲淚俱下地對大家說:“我將不久于人世,春花秋月,曾經侍候各位消磨過不少快樂的時光,如今生離死別,再無相會之期,在這里我想向諸位提一個最后的請求,就是希望大家都能送我一些惜別的文章,我就感謝不盡了!”
言罷,便無法控制地伏桌而泣,虛不自持。但是,面對此情此景,誰又忍心答應她的請求,寫出道別之辭呢?
此次宴會后,似乎心愿已了的顏令賓,病情每況愈下,沒過幾天,這位名噪一時的青樓名妓,便在她的豆蔻芳華,令人惋惜地香消玉殞了。
她就像一朵盛開在春日里的嬌艷花朵,綻放之時,引得眾人駐足觀賞,風頭無兩。可是,春風一吹,花瓣散亂,化作春泥,長眠地下,無法改變地走完璀璨卻又短暫的一生。
挹翠樓的老鴇,還幻想著借此機會,在這個昔日的搖錢樹身上,大發最后一筆橫財。她以為通過顏令賓的葬禮,能從那些平日捧場的賓客中,獲取一些豐厚的祭禮饋贈。
不料,那些生前密友,卻都遵照顏令賓生前的囑咐,為她送來一篇篇惜別的文章,一首首哀悼的詩詞。
鴇母不懂其中價值,反而失望至極,什么都沒撈到的她,憤怒地把這些詩文,全部都扔到窗外的大街上,口中還嘮嘮叨叨地數落著:“要這些破爛玩意有什么用啊!”
劉馳馳聽到顏令賓的死訊,如遭五雷轟頂,幾乎發瘋。雖然兩人早已私定終身,但是始終不被外人所知。
身份卑賤又無名無份的劉馳馳,雖然日夜牽掛心上人的安危,但是他卻既不能去探視病情,也不能去與之訣別。
如今佳人凄然離世,因為鴇母的阻攔,他還不能到她的靈前吊唁,劉馳馳的悲痛之情,擠壓心中,無法宣泄。
這時,他正好聽說,挹翠樓上扔出了許多悼念顏令賓的詩文,于是連忙跑去收撿。他把那些四處飛散的紙箋,都一頁一頁地仔細拾起,緊緊抱在懷中。
等到顏令賓在郊外下葬后,劉馳馳便每天跑到她的墳上,把他整理好的詩詞,一一地唱給地下的心上人聽。
劉馳馳一邊回憶著兩人過往的種種美好瞬間,一邊看著眼前的這座冷清的孤墳,不由得將滿腔哀痛不舍與首首詩詞結合起來,一同唱出,凄婉空靈的歌聲,令聞者無不為之愴然落淚。
許多顏令賓的舊時好友,也會常常到她墓前悼念,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靜靜地聽劉馳馳唱歌。他唱得最多的一首詩是:
昨日尋仙子,轜車忽在門;
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
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
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據說,劉馳馳第一次在顏令賓墳前唱這首詩時,是一個寂靜無人的黃昏。他唱著唱著,不由得昏昏欲睡,恍惚間看見淡妝素裹的顏令賓,正站在墳頭頻頻向他頷首,似乎表示自己很喜歡聽這首詩。
劉馳馳猛地驚醒,望向墳頭,卻只有紙幡在涼風中飄拂,而完全沒有顏令賓的影子。但他從此堅信,顏令賓一定愛聽他唱這首詩,因而常常單曲循環,希望再次喚回佳人現身。
無奈,畢竟陰陽兩隔,人鬼殊途,就算情之所至,也只有在夢中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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