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渴望的都有恃無恐。你喜歡的未必適合你,在你身邊的永遠才是最好的。深情不及久伴,厚愛無需多言,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這似乎是某部電影或是電視劇的臺詞,但放到《芳華》里的劉峰與小曼,好吧,還有林丁丁身上,卻是多么貼切。
看完《芳華》,一直想寫點什么,但覺得似乎欠缺了點什么。讀完《芳華》,重溫了幾個情節(jié),然后才下筆,寫下由此引發(fā)的共情與理解。
一、三個情節(jié)
第一個情節(jié)是電影里沒有的“發(fā)辮”情節(jié)。
小曼初到部隊的第一場被嫌棄,是她從來不摘軍帽,即使熄燈號已經(jīng)吹響,她也依然戴著軍帽。因為越古怪,那幫小壞蛋們越想知道軍帽下面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她們喜滋滋地猜測小曼的軍帽下一定藏著一頭特別特別難看的大癩痢。
但讓這幫小壞蛋們失望的是,當(dāng)她們機關(guān)算盡,大白天下的秘密卻是小曼一頭濃密的烏發(fā)。用小說里的描述就是“小曼的頭是一個頭發(fā)的荒原,或者,頭發(fā)的熱帶雨林。那樣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種不可遏制的豐沛,似乎她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攝入極有限,而節(jié)余的能量都給了頭發(fā),那一頭沖冠怒發(fā)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們所有人是應(yīng)該喜歡甚至羨慕這頭發(fā)的,可我們都有點怕這頭發(fā),這頭發(fā)跟我們比,太異類了,細(xì)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shù)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么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
于是,在林丁丁的一句“怎么長成這樣了?”流露出有點嫌惡的情緒后,這幫小壞蛋們心告不宣地有了一個基本態(tài)度——對小曼的頭發(fā)微微嫌惡。
第二個情節(jié)是小曼的黑色毛衣,這個情節(jié)同樣在電影里是沒有的。
小曼隨母親再嫁,進入老干部的家庭,成為不折不扣的拖油瓶,忍受著自己也認(rèn)同的別人的嫌惡。
在弟弟的身高趕上小曼那年,小曼偷偷穿了一件母親的絨線衫去學(xué)校的文藝宣傳隊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開始了對口相聲——
弟弟說:“喏,屋里廂做老鼠,外面軋臺型!”
妹妹說:“老鼠著件紅絨線衫,臺型軋足!”
“老鼠眼睛涂得墨徹黑,窮放光了!”
“腳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
“紅絨線衫一穿,老鼠變?nèi)肆耍 ?/p>
“偷得來的吧?姆媽儂阿是有一件紅絨線衫?”
小曼很尷尬,但在母親的掩護下,時局暫時太平,她逃過了弟弟妹妹的進一步責(zé)難,但卻沒有逃過母親之后的刨根問底,甚至在母親的一巴掌一巴掌下,流下許久未有的眼淚~
小說是這么描寫的:
母親兇惡起來,腳尖踢踢她的腳。小曼認(rèn)為面對自己這樣一個討厭人,母親太客氣了。
“你偷我東西,沒同你算賬,現(xiàn)在你是要活搶,對吧?!”
“小死人!小棺材!聽到嗎?拿出來呀!”
母親上手,食指拇指合攏在她耳朵上。她被母親從床沿拎起,耳朵著火了一樣。母親另一只手在她背上摑了一記。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摑一記她都掙下一部分紅毛衣,最后紅毛衣就是她掙來的。可是母親就摑了一記,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親開始拎著她向亭子間門口走,一面低聲說:“你要‘他’請你去談話嗎?”
繼父單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廳長請去“談話”。家里人也最怕“他”請你去談話。小曼趕緊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紅絨線衫。她慢吞吞脫下外套,再撩起絨線衫底邊,從下往上脫,疼得也跟蛻皮一樣。她的頭最后鉆出紅毛衣,母親發(fā)現(xiàn)女兒哭了。
母親認(rèn)為這個女兒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怎么會正常?現(xiàn)在她卻哭了。母親鼻頭眼圈也跟著發(fā)紅,替拖油瓶女兒擦了擦淚,捋平她因為脫毛衣蓬起的頭發(fā),嘴里保證,等她長大一定把它送給她。
可是,三年后,小曼奔著紅毛衣長大了,可紅毛衣卻穿到了妹妹身上。母親的說辭是,妹妹皮膚白,小曼黑,穿紅色鄉(xiāng)里鄉(xiāng)氣。母親不愿說主是繼父做的,她怕在拖油瓶女兒和繼父之間弄出深仇大恨來。
小曼什么也不說,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櫥里找到那件紅毛衣,她拆開袖口線頭,袖子很快被她拆掉。不一會她就成了個拆線機器,按照她心里一句咒語的節(jié)奏運行:“讓你白!讓你白!讓你白!”
一個晚上,她把紅毛衣變成了一堆彎彎曲曲的線頭。她煮了一盆水,往沸水里投了一包黑染料,用一根木棍攪動一鍋黑水,再把一堆紅色線頭投進黑水的漩渦。滿心還是同樣咒語:“讓你白!讓你白!讓你白!”她和著咒語的節(jié)奏,看紅色被咕嘟嘟黑水淹沒,眼看著就黑透了。紅毛衣所有的歷史和秘密被碎尸滅跡了。
第二天早晨,誰都不知道晾曬在弄堂那根公共曬衣繩上的黑色細(xì)絨線是誰家的。小曼第二天夜里將黑絨線收回,套在膝蓋上獨自繞毛線,斷頭都被仔細(xì)接上,繞出幾大團挺體面的新絨線。她到區(qū)圖書館借來編織雜志,夜深人靜時分編織。直到春天又至,妹妹要換裝了,大叫紅絨線衣失蹤了。小曼自然成了頭號嫌疑人,可是沒人能逼出一句供詞。母親到學(xué)校打聽,到小曼所在的文藝演出小分隊打聽,沒人見過她穿那件紅衣裳。
秋天的一個夜晚,小曼織完最后一針,把所有懷疑猜想的線索都收了頭。第二天早晨,她梳洗之后,換上了新毛衣,看見小曼苗條到妖冶的背影,只有母親是唯一一個看穿黑色如何藏污納垢的。
第三個情節(jié)是圍繞小曼的三次擁抱。
第一次擁抱,是在七歲那年,小曼偷聽母親與繼父做那件事情發(fā)出的聲音,在她幼小的心里隱約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因此她也在評估著母親為了進入這個家庭付出的慘烈程度。結(jié)果卻被繼父發(fā)現(xiàn)了。因為又凍又嚇,小曼在第二天發(fā)了一場高燒。母親跟單位請了假,全職做女兒的看護,一條小毛巾沾了水,在她燒焦的嘴唇上輕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干了,舌尖觸上去像舔著了掉渣的酥皮點心。
她的高燒持續(xù)七天,什么針劑丹丸都不見療效。每次睜開眼,都看見母親的臉。那臉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燒來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渾身冰涼了。母親緊緊摟住她,母親少女一樣苗條的身體摟得她那么緊。
第二次擁抱,是在母親看出黑色毛衣的秘密之后。那天下午,她找到了穿著黑毛衣的小曼。她盯著黑毛衣,看出紅毛衣碎尸滅跡案的整個過程來,還還看出那兩個系在領(lǐng)口的絨球被小曼縫在毛衣內(nèi)側(cè)的胸口位置,充當(dāng)了小曼永遠欠缺的那一截青春發(fā)育。母親看著兩個絨球,責(zé)問了默不吱聲的小曼,抬手給了她兩個耳光。
當(dāng)天夜里,小曼在浴盆里放了半盆冷水,在冷水里泡了足足一小時,把半盆冷水都泡溫?zé)崃耍Ml(fā)一場十年前那樣的高燒,可是,燒就是不發(fā),什么病也不生。第二天夜里接著泡,還是一夜冰涼。她這么積極主動地找病,可病卻不來找她~第三天早晨,她決定“生病”,不起床了。第一個來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來找她去排隊給繼父買早點的。保姆離開后,母親慌慌張張地來了,腮幫上帶一道枕套上的繡花壓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顯得無比柔軟的手,觸摸一下小曼的額,又摸了一下自己,渾身一抖:不對呀!怎么比活人涼那么多?!她撩開被,柔軟的手在女兒身上輕輕搓揉。這不是摑她耳光的手,是她撫弄琴弦的手。母親再次驚駭了:太不對了,活人的身體怎么是這個溫度?!她干脆鉆進被窩,抱住女兒,抱得像上回那樣緊……不,更緊。女兒是臉朝墻壁躺著的,身量比她高半頭的母親從她身后抱住她,抱得太緊了,血液的熱度隔著兩層皮膚融進她的血液。
第三次擁抱,是小曼與劉峰相約去為老戰(zhàn)友掃墓。在那個小站,她說出了含在嘴里十幾年的話:你可以抱抱我嗎?劉峰扔掉香煙,用正常的左手把小萍擁在懷里。
二、三個情節(jié)的聯(lián)系
小曼的發(fā)辮、毛衣、擁抱,其實串起的她對家的全部期待。
因為這樣的期待,是那樣的平實,但對她卻那樣艱難,所以也讓人格外憐惜,唏噓不已。
小曼四歲之前的生活是幸福的,因為那時,她那個知識分子的父親還在人間。書中對小曼與父親最后一次見面是這樣描寫的:
“家門外不遠,是個早點鋪子,炸油條和烤大餅以及沸騰的豆?jié){,那豐盛氣味在饑荒年代顯得格外美,一條小街的人都以嗅覺揩油。一出家門小曼就說,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條。四歲的小曼是知道的,父親對所有人都好說話,何況對她?父女倆單獨在一塊的時候,從感情上到物質(zhì)上她都可以敲詐父親一筆。然而這天父親身上連一根油條的錢都沒有。他跟早點鋪掌柜說,賒一根油條給孩子吃吧,一會兒就把錢送來。爸爸蹲在女兒面前,享受著女兒的咀嚼,吞咽,聲音動作都大了點,胃口真好,也替父親解饞了。吃完,父親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絹替女兒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倆就對視著笑一下。那是小曼記得的父親的最后容貌。”
然而,這段日子,對于她親生父親來說,確是一道道的催命符。書中這樣描寫:
“父親是個文人,做過畫報社編輯,寫點散文編點劇本,沒怎么大成名。她的母親呢,長相是好看的,劇團里打揚琴彈古箏,像所有可愛女人有著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俗,也像她們一樣略缺一點兒腦筋,因而過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絕對隨大流。我能想象在小曼的母親跟她父親鬧離婚前,那個家庭是溫情的,小布爾喬亞的。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善良軟弱的文人父親會給小曼取這樣一個名字。何小曼很有可能向著一個心智正常、不討人嫌的女孩成長,假如沒有那場人人講別人壞話的大運動,叫作‘反右傾’。像所有軟弱善良的人一樣,小曼的父親是那種莫名地對所有人懷一點兒歉意的人,隱約感覺他欠著所有人一點兒情分。人們讓他當(dāng)‘右傾’,似乎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漫不經(jīng)意地吃虧,于是人們就想,何妨把‘右傾’的虧也讓他吃了。到了何小曼的母親都開始講他壞話,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再覺得心里苦,他反倒覺得解脫了。睡前吃安眠藥,他心里一亮,看到了終極的出路。”
“我推想小曼的父親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早點鋪的生意已經(jīng)淡了,豆?jié){的熱氣正在散去。父親對掌柜的說,這就回家取錢送來。那時的人都還質(zhì)樸善良,掌柜的打了個哈哈說,急啥?父親回到家之后,打開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項的抽屜,一個镚子也沒有。漸漸地,他從漫不經(jīng)意的尋找,變成了絕望的翻箱倒柜,家被他翻了個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議價油條的錢。妻子在他降薪之后對他冷笑:他還有臉花錢?他就領(lǐng)回這點薪水,沒他花錢的份兒,只有養(yǎng)老婆女兒的份兒。他在社會上的正常生活權(quán)利被剝奪了,在家里的正常生活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是被他最愛的人剝奪的。他連門也出不去,因為一出門就要碰上那個輕信了他的早點鋪掌柜。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為他來到這世上就已經(jīng)虧欠了所有人。他被那個念頭點亮過一瞬,此刻那念頭在他靈魂里燎原了。
他拿起那個藥瓶,整個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徹底的赤貧,肉體的,精神的,尊嚴(yán)的,他貧窮到在一個油條鋪掌柜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證明妻子舍得他了。最終他要的就是妻子能舍得他,舍得了,她心里最后的苦也就淡了。”
我想,自從那天小曼的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去幼兒園接她回家那天,她無時無刻不是在思念父親的,無時無刻不在期盼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的。
前面所說的那一頭奇怪的,讓那幫小壞蛋們微微嫌惡的一頭濃密烏發(fā),是遺傳自小曼的父親的,更重要的是,這一頭烏發(fā)在她參軍臨出發(fā)前,被她的母親扎了一個特別的發(fā)型,而這個發(fā)型,是她父親教會她母親的。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成年之后的男女,為什么要孕育孩子?我想,人類的繁衍本性是一個原因;喜歡小孩子當(dāng)然是另外一個原因;但是,更為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孩子是另一個小小的你。
所以,我會認(rèn)為,小曼發(fā)自肺腑想要吶喊出的,是希望母親愛自己身上留下的父親影子,希望看到母親對父親的愛意。因為,作為孩子,她太渴望有一個對于她來說完整的家。
然而,她卻作為父親的遺跡,成為母親在老干部的家里始終抹不去的一道疤痕,成為后來的弟弟妹妹、甚至是保姆嫌棄的一個討厭的人。
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參軍臨行前)吃完午飯,娘兒倆又去逛公園。二月天出了個四月大太陽,母親在復(fù)興公園的草地上鋪了張報紙,讓女兒坐上去,由她來為女兒梳辮子。小曼的頭發(fā)難梳,母親把她梳得疼極了,比弟弟揪還要疼,疼得她眼淚盈眶。父親活著的時候,她最怕母親給她梳頭,寧可由父親用條手絹馬馬虎虎把她頭發(fā)扎成一大捆。自從做了拖油瓶被拖進繼父家,她便開始想念母親梳頭的疼痛,但母親再也沒心思沒時間花在她的頭發(fā)上了。母親給她梳頭簡直就是跟她的頭發(fā)打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鎮(zhèn)壓,最終把那一頭不斷抗?fàn)幍念^發(fā)全部制服,從頭頂?shù)睫p梢編成了花兒,告訴她那叫“麥穗花兒”,也叫“法蘭西辮子”。她問為什么叫法蘭西辮子。母親柔聲說,也是別人告訴她的。小曼猜“別人”就是她的爸爸。母親此刻在想她的親爸爸,母親跟小曼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小曼的相貌和體征替她的親父親活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念她那個軟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曼身上!二月的陽光里,他們一家團聚了,只是缺席了小曼的親父親。
‘你知道你這種頭發(fā)叫什么頭發(fā)嗎?’母親突然問。
女兒不知道。
‘叫紗發(fā)。中國人難得長這種頭發(fā)。’
小曼還認(rèn)識一個長這種頭發(fā)的人,她的好爸爸。母親還不止一次說過,貴人不頂重發(fā),這么厚這么重的頭發(fā),只長在苦命人頭上。
我們看到的何小曼,就是把母親的手藝藏在軍帽里的瘦小新兵。我們怎么會知道,小曼想盡量長時間地帶著母親的手跡在我們這群陌生人中生活。對于她,母愛的痕跡,本來就很少,就淺淡,法蘭西辮子也算痕跡,她想留住它,留得盡量長久。兩周之后,辮子還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間里拆洗頭發(fā),卻發(fā)現(xiàn)拆也是難拆了,頭發(fā)打了死結(jié)。她把核爆炸蘑菇云一般的頭發(fā)塞進軍帽,跑到隔壁軍人理發(fā)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結(jié)剪下來。我們要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時,正是她剛對自己的頭發(fā)下了手,剪了個她自認(rèn)為的‘劉胡蘭頭’,其實那發(fā)式更接近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母親憑她殘余的華年,給(六歲的)何小曼找了一個老粗父親。第一個丈夫的儒雅智慧注定了他的善良軟弱,而正是前夫的可愛之處使她找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男人,一個南下老干部。母親對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丈夫是賠著小心的,畏罪自殺的前夫是她和女兒的歷史污點,因此她們是矮人一頭地進了老干部的家。六歲的女兒歷史污點更大,因為這污點始于她出生之前,始于她“右傾”父親往她母親體內(nèi)注入他全部人格密碼的夜晚,她的生命由此不可逆轉(zhuǎn)流淌著父親的命運走向。母親如何微妙地賠小心,小曼很快仿效過來。母親把全家飯桌上的“好菜”——最厚的一塊大排骨或者最寬的幾段帶魚小心翼翼地揀出,放在繼父的飯盒里,做他第二天的午飯,她自己再是口水倒灌也只吃母親揀到她碗里的菜。她看著母親在繼父褲袋里裝入熨燙平整的手帕,在他皮夾里裝上零錢和整錢。她還看著母親為繼父剝螃蟹殼、挑鯽魚刺,而那些都是小曼親生父親為她母親做的。母親還教會老粗下圍棋,聽越劇,跳華爾茲,以及用賣破爛的錢收藏古董,總之以她前夫給她的教養(yǎng)去教化現(xiàn)任丈夫。小曼眼看老粗在母親手里一點點細(xì)氣起來。母親賠著小心教養(yǎng)她的老粗丈夫,聰明使盡,讓他不自覺地進入了她前夫曾帶她進入的都市文明。”
而小曼斗智斗勇,拼死奪下的那件毛衣,更是她父親為她母親結(jié)婚定制的,即使在拖油瓶的日子里,她也需要守住這件毛衣,因為,這是她父親送給她母親的。父親是最愛她的人,母親卻是她最希望得到卻沒有得到愛的人。她需要有一樣有象征意義的東西,證明或者安慰自己,來自父親與母親的愛,她都是有的。
書中這樣描寫:
“死去的父親跟母親結(jié)婚時,在一家毛衣作坊給母親定制了這件婚服。母親穿扮得越發(fā)年少,他似乎滿足的就是把一個小娃娃般的新娘抱進洞房。父親在天有靈的話,知道紅毛衣沒他親女兒的份兒,而去把別人的女兒穿扮成了洋娃娃,一定會在天上傷心的。因為父親遺傳的微黑皮膚,她不配穿紅色。紅毛衣就要屬于白胖的妹妹。她拆開袖口線頭,袖子很快被她拆掉。”
而圍繞小曼的三次擁抱,其實是她關(guān)于“無條件的愛(unconditional love)”的發(fā)現(xiàn)、哀乞與請求。
所謂的“無條件的愛”,指的是“如果我不夠好,你依然不會拋棄我,依然會相信我,期待我,關(guān)愛我。”
這里的重點在于“不夠好”。
如果足夠親近,那么如果我“好”,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不拋棄我、相信我、期待我、關(guān)愛我;但如果我“不夠好”,你并沒有包庇我的不好,你讓我知道了我的不好,但你依然不拋棄我、相信我、期待我、關(guān)愛我,那么,你在本質(zhì)上就是認(rèn)同我這一個人的。然后,這就是“無條件的愛”。
“無條件的愛”是一個人安全感、價值感、自尊、自信的根本由來。一個人,終其一生,所做的事情,其實都是在尋找“無條件的愛”。
但是,我想這樣“無條件的愛”小曼的母親沒有給她父親,在第一次擁抱小曼的時候,給了她半個,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她讓小曼覺得做自己是不對的,覺得自己是個錯誤,需要成為另外一個人。第二次擁抱,其實是小曼用生命換來的,但這個換來的結(jié)果,只是“無條件的愛”的外殼,也是在這次擁抱中,小曼發(fā)現(xiàn)了她需要離開這個畸形的家,需要離開這個畸形的母親。第三次擁抱,其實是小曼在告訴劉峰,他在她哪里得到了無條件的愛,沉默了十多年,她鼓起勇氣告訴他,她感受到了,并想沉浸其中。
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第一次擁抱:“母親緊緊摟住她,母親少女一樣苗條的身體摟得她那么緊,后來小曼知道那時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親懷里,只是隔著母親一層肚皮;由于孕育而附著一層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曼的母親最后一次緊緊抱她。小曼跟母親這種無間的肌膚之親在弟弟出生后就將徹底斷絕。那個擁抱持續(xù)很久,似乎母親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內(nèi),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讓她在這個家里有個新名分,讓她重新生長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識相謙卑,去除她當(dāng)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這個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長成一個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曼一生都會回味母親那長達兩三個小時的擁抱,她和母親兩具身體拼對得那么天衣無縫。她也讓自己成了個放大的胎兒,在母親體外被孕育著!
繼父推開門,母親不情愿地松開女兒,懶洋洋地趿拉著鞋向門口走去。她聽見母親和繼父小聲地對話。繼父問母親一個禮拜都睡在這里,什么意思。母親說方便照顧孩子嘛。繼父又說,今晚回去睡。母親不作聲。小曼豎著耳朵聽母親和繼父一聲不響地干架。母親又開口了,為女兒這場離奇的高燒找原因,說孩子活活給嚇病了。那是她很少看見的在繼父面前挺直脊梁的母親。”
第二次擁抱:“她覺得自己被抱小了,越來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裝入母親的身體,裝入她的子宮,在那里回回爐,再出來時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名分。
母親什么也沒說。要說的太復(fù)雜了,怎么說得清?這娘兒倆之間該有她們自己的語言才能講得清;她們自己的語言,對于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碼。就從那一刻,小曼意識到,這家里還有比她更變形的,就是母親。母親的變形必須隨時發(fā)生,在不同的親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狀。能夠想象,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chuàng)傷。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小曼決定離開家。
這一天是何小曼新的開始,她要尋找走出家庭的道路。”
第三次擁抱的前曲:“她活了二十歲,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實小曼想告訴劉峰,從那次托舉,他的兩只手掌觸碰了她的身體,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借著公家觸碰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只是一個舞蹈的規(guī)定動作,他給她的,超出了規(guī)定動作許多許多。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在排練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著,就像四歲時父親扛她那樣,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著,感到……那一會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dāng)掌上明珠的。這感覺小曼跟我說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詮釋出來的。于是我進一步推測,那個夜晚,小曼幾乎是愛劉峰的。不,她已經(jīng)愛上他了。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門,就是向劉峰再討一個“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沒有這個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兩個輕柔的手掌。”
第三次擁抱:因為沒有看完電影,在書中匆匆搜索結(jié)尾的情節(jié),也沒有讀到最后的這次擁抱。于是,我會想,電影是以劉峰作為主人翁的,因此,電影安排最后這次擁抱的目的,想表達是對劉峰觸摸林丁丁事件的定論——多年前劉峰因為一個擁抱被排擠被放逐,然而這個擁抱卻是這個一直默默注視他的女孩,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但是,我還是喜歡書中對這段曠日長久,終于說出口的沉默的描寫:“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xiàn)代化給化了。那些留著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云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曼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只結(jié)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xì)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曼。小曼多么欠抱,她心里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里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只燕子,一只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么?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于認(rèn)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也不讓她擔(dān)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么丑,丑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著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里,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著的床單、水泥袋。粉紅格子床單里,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曼,是我的老戰(zhàn)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后小曼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只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曼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三、反思
習(xí)得性無助
20世紀(jì)60年代,Martin Seligman經(jīng)過動物實驗,提出了習(xí)得性無助的理論模型:動物在先前的經(jīng)歷中,習(xí)得了“自己的行為無法改變結(jié)果”的感覺,因此,當(dāng)它們終于置身于可自主的新環(huán)境中時,也已經(jīng)放棄嘗試。一直在籠子里被反復(fù)電擊的狗,多次實驗后,只要電擊的信號音一響,即便實驗者在電擊前已經(jīng)把籠門打開,狗也不會逃走。相反,它會在電擊到來前就倒地不起,痛苦呻吟。本來可以采取行動避免不好的結(jié)果,卻選擇相信痛苦一定會到來,放棄任何反抗,這就是“習(xí)得性無助”。習(xí)得性無助就是這樣一種被動的消極行為。
表現(xiàn)在人的身上往往是, 當(dāng)一個人在某件特定的事情上付出多次努力,并反復(fù)失敗,形成了“行為與結(jié)果無關(guān)”的信念,感到無力抵抗某種“影響命運的力量”,當(dāng)開始相信這種“命運”,便會開始覺得虛無,不再樂觀,仿佛一切努力都是無益的,將這一無助的感覺過度泛化到新的情境中,甚至包括那些本可以控制的情境。比如,已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處于孤獨中,就會漸漸認(rèn)為孤獨才是人生的真實,從而更加放棄與他人交流。
小曼,其實是習(xí)得性無助的典型~
里爾克在他的書《給青年詩人的10封信》中提到,“我們所謂的命運是從我們內(nèi)部走出來,并不是從外邊向我們走進。只因為有許多人,當(dāng)命運在身內(nèi)生存時,他們不曾把它吸收,所以他們也認(rèn)不清有什么從他們身內(nèi)出現(xiàn)。”習(xí)得性無助就是我們體內(nèi)產(chǎn)生的命運,看清它,我們就能從中擺脫。
所以,悲哀發(fā)生時,無助是正常的,但不要沉溺其中。悲哀往往是一些新事物進入我們的生命的時刻。這些新事物會改變我們,從而改變我們未來會發(fā)生的事件。習(xí)得性無助可能真的會讓人的一生一事無成,但擺脫它卻能讓人變成一個強者。
重要他人
給予“無條件的愛”,補充“心理營養(yǎng)”的人,叫做“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
所有人的重要他人,第一個一定是媽媽,第二個一定是爸爸。其他的人,能不能做自己的重要他人,在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自己來選的。小曼的爸爸是她的重要他人,但爸爸沒有了,她希望她的媽媽依然是她的重要他人,但她卻做不到。因此,小曼會在成長中出現(xiàn)情緒問題、人際關(guān)系問題,甚至出現(xiàn)怪異的偏差行為。
一些成人在很小的時候沒有得到足夠的心理營養(yǎng),他在愛的能力、價值感、安全感等方面會出問題,而他一生都要去尋尋覓覓,尋覓找到除了爸爸媽媽以外的另外的重要他人,來滿足缺失的心理營養(yǎng)。小曼的幸運,是遇到了劉峰,他也成了她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能夠讓她在孤獨之中支撐下去的一個精神支柱。
但如果沒有遇到重要他人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答案就是,成人之后,一個人可以自己做自己的重要他人,為自己補足心理營養(yǎng),無條件愛自己。一般可以做4點:
1.當(dāng)做錯事情,承認(rèn)錯誤,并依然可以愛自己、接納自己。
2.當(dāng)自己不能達到期待,告訴自己不要緊,能夠接納自己,接納此時此刻的自己。
3.當(dāng)遇到失敗時,告訴自己:我做了我能夠去做的,我這個人依然是可以的。
4.接納負(fù)面情緒的存在,允許自己、允許孩子有負(fù)面情緒。
最后,我想對小曼說,親愛的,你承受了太多太多,但是你值得更好的,也值得擁有更好的~
注:
1.斜體文字引自嚴(yán)歌苓小說原文,部分術(shù)語引自知乎,具體出處就不標(biāo)注了~
2.昨晚十點多決定寫,以為一兩個小時寫完,結(jié)果寫到下下半夜。期間,師兄一直等我到快十二點,準(zhǔn)備一起回宿舍。心里暖暖的,謝謝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