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時想想,當兵二十多年到底留在記憶深處的是什么,首先映入腦海里的應該是“搬家”,那一次次的“搬家”場景又一幕幕展現在我的眼前,那時候的“搬家”,就是我們筑路兵生活的一部分。以前人們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而我們筑路兵是“移動的營房,流動的兵”,駐地營房只有冬休回來住,平時去哪里修路哪里就是家。
記得剛當兵時部隊搬家,出發的前幾天就開始準備了,首先是整理個人物品以及外出購買生活用品,再就是組織裝車,帳篷,笨重的高低床,還有鐵鍬,十字鎬,小推車等工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糧秣副食等等。豎起來的床板把解放高箱車車廂圍的嚴嚴實實,里面裝的滿滿當當。
那時沒有專門的運兵車,戰士們一般都坐在拉糧秣的車上,外面搭上篷布,里面再鋪上一層海綿床墊,就是那,一路的長途顛簸跋涉,五臟六腑感覺都顛碎了,真正體會了撕心裂肺的痛,大家都恨不得下車走著去工地,等到目地的時,人就沒有人樣了,個個灰頭土臉,疲憊不堪,只有紅紅的眼睛,個個看似個怪物,眉毛嘴里鼻孔牙齒上都沾滿了泥沙,軍裝也看不清原來的模樣,幾個有趣的同年兵還互相揶揄著打鬧著,稍稍緩解了大家低落的情緒。
就在大家不知所措時,炊事員們在事務長的帶領下支好了鍋灶,幾只汽油噴燈對著鍋底噴著藍色的火苗“呼哧哧呼哧哧——”,不大一會一大鍋冒著熱氣的面條就做好了,我們也顧不上面條是否夾生,還時不時被沙子硌一下牙,“哧溜哧溜”吸溜面條的聲音此起彼伏,囫圇吞棗吃完工地的第一頓飯,按照連長的布置和班排的劃分,我們就開始挖坑搭帳篷了,筑路兵真正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那時候連隊僅有的幾臺施工設備還是參加過中巴公路的功勛老機械,搬家時也從不讓它們自行走路,都是用部隊僅有的一倆拖車托來托去。平時看著好好的,一干活時就掉鏈子。大部分的施工任務主要靠人工來完成。記憶中戈壁灘只有冬夏兩季,冬季,狂風裹挾著砂石無孔不入,銳利的沙子打磨著每一個筑路兵的意志;夏季,灼熱的氣浪夾帶著紫外線肆意揮霍,滾燙的礫石炙烤著筑路兵們的肌膚。在荒無人煙單調的戈壁灘上這一簇簇橄欖綠就是一道道靚麗的風景線。
路在延伸,我們的營房也在移動。一次汽車連的駕駛員給連長匯報車隊運輸物資情況,埋怨路太難走了,連長最后感慨地說了一句:“路好走了就不用我們去了”。是呀,魯迅先生就曾說過:“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而對于筑路兵來說:“世上本沒有公路,筑路兵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公路”,這就是筑路兵的天職。
那時候部隊搬家基本是以支隊為主體,以營為布局以連為單位駐扎,幾百公里的戈壁灘上延綿不斷的那一個個施工場面,一下子渲染了那個寂寞的世界,歌聲笑聲口號聲,聲聲震撼;鼾聲囈聲磨牙聲,聲聲纏綿。那一幅幅奮戰與愜意的畫面肆意地鋪滿了這個空曠無際的地方,這就是青春,這就是綻放。
部隊后來再搬家,活動板房慢慢就代替了帳篷,但搬家時的物資還是那么笨拙,施工環境還是那么艱苦,戰士們的勞動強度還是比較繁重。那時候我們最期盼的就是能早點被抽調去山下準備冬菜??擅看芜B隊都是安排幾個老弱病號,走那天,我們在工地上看著那幾個“幸運兒”揉著眼睛,不知是高興的哭了,還是瞇了眼睛,坐在那疾馳揚塵而去的高箱車上,我們個個拄著鐵鍬握著十字鎬揮舞著那僵硬的手臂,一直目送那一股飛揚的塵土飄蕩到天際為止。
隨著社會的發展,改革的深入,部隊也經過了幾次大大小小的調整,任務也從計劃走上了市場,思路解放了手腳也放開了,首先是施工環境有了改變,從修筑邊遠地區的國防公路到內地的高速公路再到城市的建設,居住條件也從活動板房到移動野營車再到租住民房,也容許地方施工隊配屬參與部分施工任務,部隊的建設向前邁了一大步,官兵的待遇也得到改善。
那年冬天,部隊承攬了南方某省的一段高速公路,支隊派我們連隊去承建。這次搬家是依托火車,人員先期到達,物資設備半個多月后才到達。后來聽押運的戰士們說,火車轟隆隆走了一天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車皮還在駐地的車站,一打問原來是在調度車皮,又晃晃悠悠走了幾天幾夜,早上醒來一看,車外面到處都是水,他們幾個戰戰兢兢地扶著機械車門,眺望水面上怎么還有小漁船,原來是火車在擺渡船上過長江呢。一天他們下車去上廁所,回來后裝設備的車又找不到了,尋問車站工作人員,原來又重組調度,后幾天他們就再也不敢下車了,吃喝拉撒都在車上解決。
這是部隊組建以來,單獨派出去最遠的一個成建制連隊,從邊疆到革命老區,從大漠戈壁,到江南水鄉,首先是氣候的不適應,好多戰士們身上起了痱子,奇癢無比。由于當地是山區,地少人多,邊掫僻壤,民風剽悍,給施工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當地一些地痞無賴還曾放言:“當年的日本鬼子都沒有打進我們這里,還怕你們這些‘土八路’”。司機們還流傳一句傳言:“走遍天下路,難過章田渡”(章田渡是當地靠公路邊一個村莊),當地老百姓們真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吃路。上下鄰村還經常為了一點地或水發生械斗,打架斗毆時有發生。那時項目部負責人和連隊干部大部分的精力都在和當地村民、政府協調談判,施工難度可想而知。那年9月,全連官兵參加了那場舉世矚目的抗洪搶險,老百姓們被官兵們那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犧牲的精神所感動,當年老區人民對待子弟兵那種感人的場面又再現了。
工程完工后,連隊又從江南搬家到了塞北,這么大跨度的調遣以前是前所未有的,這也是筑路兵成立以來唯一一個南征北戰走過了大半個中國版圖的成建制連隊。就是這一次次的搬家,我們自己的小家也跟著到處顛簸流離,居無定所,那時干部士官家屬來隊探親,居住的條件非常艱苦,地窩子、禽舍、簡易木板房、帳篷、鐵皮房等等,駐地條件好點的可以租住在民房,簡易的生活用品,來一次購置一次,搬一次就丟棄一次,那時候的工資除了買這些東西就是捐獻給了鐵道部。家屬隨軍后,條件才慢慢好起來,也有了固定的居住地。
部隊最后一次搬家,是全員成建制整體搬遷,目的地是被譽為“世界屋脊的屋脊”。部隊又有了新的遂行任務和職能。那次搬家完全是可以載入交通武警發展史史冊的。倆千多公里的行軍路線,部隊分批次摩托化推進,翻越海拔五千多米的冰雪達坂五座,穿越了幾百公里的無人區,由于高寒缺氧,一名駕駛員由于感冒引起腦水腫犧牲在上勤的路上。倆名高反嚴重的戰士,最后還驚動了總參,調動了陸航團的黑鷹直升飛機,才把他們爭分奪秒地運回山下搶救。
“上的去,站的住,干的好”這是部隊初上高原的目標,八百多名官兵發揚“天山精神”還有“老西藏精神”,抗缺氧,戰嚴寒,斗風沙,耐寂寞。部隊剛上勤時,住羊圈喝雪水自己打磚坯,當年底就入住整潔統一的新營房,并改善了駐地牧民的出行和醫療條件,還援助了貧困學生贊助了學校。
不到倆年時間,把一千多公里任務區的卡脖子、沼澤地、冰雪、塌方、凍土等危害路段,以前通車不到半年,全國唯一一條沒有路基的國道,養護成了一條保障全年通車的砂石路,被當地牧民稱為“天路守護神”,被地方政府譽為“天路鐵軍”,也為當地牧民打開了一條通往幸福吉祥的天路。
部隊官兵一直習慣沿用以前施工時的老稱謂,回部隊為上山,休假探親稱下山。由于高原缺氧造成腦部供血不足,血紅蛋白增多,血液粘稠,常常引發頭疼頭暈。一次我休假檢查身體,需要做個頭部CT,醫生詢問情況,我說剛從山上下來,醫生說這幾天好幾個人都說是剛從山上下來,我們以為是從山上掉下來把頭碰了,一檢查沒有外傷,經過詢問才明白是從高原上回來的。是呀,雖然腦袋沒有碰壞,但每個人身體上永久性地或多或少留下了高原印記。
一年年,一批批老兵們因為身體或部隊發展的原因,陸陸續續離開了部隊。那年三月,我也由于身體原因離開奮戰了十年的高原,但靜美的雪山,潔白的云朵,搖曳的經幡,湛藍的湖泊,悠揚的牧歌,悠然的牛羊,繚繞的廟宇,還有那個最熟悉的地方——軍營,常常出現在夢茵里。
自從軍改以來,我作為一個老兵,一直還在關注部隊,這次整編的比較徹底,撤銷了支隊總隊指揮部三級機關,人員壓縮調整,也沒有搬家,因為沒有家可搬了。以后真的再也不用搬家了,根都沒有了,哪還有家,唯一保留的就是“交通”二字,但它已經蛻變了,這次真的是鳳凰磐涅,筑路兵雖然退出了歷史舞臺,但筑路兵的家永遠在那一條條通往遠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