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生前,常常會向我們講述一件往事,以至于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對這件事基本上都可以倒背如流了。那是在戰爭年代,他與傳奇人物“范老大”,在雁北山區的一次相逢。
父母成家于抗戰初期,那時他們兩手空空,一貧如洗。為了把日子過好。父親常常不失時機地搞一些長途販運。常常邁開雙腿,頂風冒雪,跋山涉水,往返于內蒙古與山西老家之間,倒買倒賣,靠辛苦累積財富。
家鄉有句老話,叫做“正豬臘狗”,意思是在正月養豬丶臘月養狗,是最佳的月份。每到這個養豬的旺季,父親在摸準行情后,都要往返五百多里,回口里(山西老家)販賣幾次豬娃等物品。
個中辛苦,確實讓他銘心刻骨,終身難忘。以至到了晚年,每每見到晚輩們,總要講講他的這段經歷:那時正值天寒地凍,冷風刺骨,路也不好走,為了保證豬娃存活,不致賠本,他總要不分晝夜地趕路。背后口袋里的豬娃,一路上總是不停地動來動去,拉屎撒尿,常常使得他棉襖丶棉褲干了濕,濕了凍,最后都變成了冒著臊臭熱氣的冰殼子。
在那個土匪和棒兒手如毛的年代,除了吃這些苦頭外,還要常常在夜間或山區遇到半路打劫,那樣他就會血本無歸,自認倒霉。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抗日戰爭后期的一天傍晚,他從陽高老家帶貨返回。在走到山區的半路上,猛然閃出了幾條持槍壯漢。先是把他的雙眼蒙住,而后押解著,向山區深處走去。當摘下蒙眼黑布后,呈現在眼前的,是幾位穿著灰布衣服的頭領。
經過一番詢問和交談,才搞清楚,這是一場誤會:這里是八路軍一支隊伍的駐地,哨兵懷疑他是偵探,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山上的指揮部。
看到父親是尋常百姓,那位八路軍首長笑著說:哦,你是趙家村的老鄉啊,那地方我去過幾次,你們村的邢瑞,還是我的好兄弟丶好朋友嘞,我叫范瑞。今天也太晚了,你就在這里住下吧,明天再回去。說著,范瑞還熱情招呼伙房,給父親吃了頓熱飯……
父親說,范瑞,那可是集寧一帶十里八鄉都聞名的人物啊!他與咱們趙家村的邢瑞,都是有錢有勢的大名人。我是很佩服他們的。在和范瑞的交談中,父親終于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個到村里搖著撥浪鼓,叫賣雜貨的貨郎子嗎?原來,他就是范瑞,還是八路軍的大官嘞!
四十年代穿八路軍服裝的范瑞,留胡子據說是為了便于從事地下工作
范瑞者,何許人也?包括我們這些五零后丶六零后的烏盟人,對這個名字,恐怕也是陌生的。下面根據一些零散的資料,對他的情況,作一個大致的還原:
范瑞出生于1905年,逝世于1992年。祖籍山西省陽高縣南山溝。與我的祖上一樣,是同一時期“出口外”的陽高人。少年時他讀過私塾,聰慧好學,文化功底甚好。
范瑞早年隨其叔父出口外闖蕩謀生。定居于集寧北面的黑土灣(現在屬于集寧區白海子鎮哈彥爾腦包村委會管轄)。他們先是從當地蒙古族富人的手中,買了一些土地,開墾耕種。
黑土灣土質肥沃,雨水不斷,連年豐收,糧食充裕。加上范瑞叔侄都是種地的一把好手,舍得下辛苦,日子也就越過越好。
不幾年,范家就成了富裕戶。后來,又發展為綏東地區很有名氣的財主。家中長年雇有長工短漢,并建立了看家護院的私人武裝。范瑞本人,也成了當地少有的念過書丶見識廣的文化人。
范瑞十四歲時,因為叔父得罪了當地的土匪,受到敲詐勒索。當時家業初創,財不稱手,還不清勒索款物。因此,就讓范瑞參加了土匪隊伍,以人來抵賬。
他先是在土匪隊伍里,燒茶遞水做隨從。時間長了,逐步練就了一身馴馬、騎馬和打槍的本領,并且身手不凡,武藝高強,在綏東地區,也有了相當的知名度。
范瑞喜歡廣交朋友,與社會上的各色人等,都能來往相處。青年時期的他,常帶著幾個綠林好漢和他的私人武裝,外出游蕩,路打不平,甚至搶劫一些富豪的財物,分給窮苦百姓。 在當時綏東地區老百姓的心目中,范瑞有很高的聲望,老鄉們都稱他為“范老大”。
1951年,各抗日根據地均推選出10名代表參加國慶觀禮。范瑞作為代表,在京受到毛、朱、周等中央領導接見。(上圖前排右起第六位即范瑞)
1941年夏,晉綏軍區調查局根據中央的指示,決定在大青山戰略區建立3個情報站。是年秋,騎兵支隊司令部電臺臺長宋乃煊,奉命在集寧地區潛伏下來。宋以教書先生(也有說是帳房先生)的身份,化名王守仁,落腳于集寧縣城東北方的哈彥爾腦包范家村,結識了當地豪俠仗義的開明財主范瑞。
范瑞經宋乃煊的介紹,于1942年加入中共,成為抗戰時期集寧地區第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另有一說,1939年3月大青山支隊王定洲發展范做地下工作,1940年12月由宋乃煊介紹入黨,并任八路軍綏東工作團工作員)。 隨著地下工作隊伍的壯大,又成立了“集寧地區地下支部(情報站)”,由宋總負責。
1942年夏到1943年初,八路軍大青山支隊為避開日軍的重兵圍剿,全部撤至晉西北。宋乃煊他們也因此與組織失去聯系。不久,賀龍師長在偽《蒙疆日報》上得知,在集寧又出現了一支抗日游擊隊,經常襲擊小股日偽軍和搶奪敵人的運輸隊( 也有一說,抗戰爆發后,范瑞就經常帶著自己的隊伍偷襲日偽軍)。
這支部隊,正是由范瑞和宋乃煊他們拉起來的。他們在與上級聯系中斷的情況下,審時度勢,毅然決定組建隊伍,獨立開展抗日活動。為此,范瑞散盡了家產和土地,帶領家族子弟及本村青年,義無反顧地投身抗戰。此等舍身取義之舉,亦足以彪炳史冊。
范瑞在黑土灣的家,當時也成了八路軍綏東工作團的集結地。工作團經常帶領游擊隊懲治日偽軍和叛徒特務,有力配合了八路軍主力部隊的軍事行動。 后來,范瑞率領自家的子弟兵,接受了八路軍的改編。
1942年秋,經過范瑞的舉薦,宋乃煊加入了日本人扶植的幫會——安清幫,很快便獲得了安清幫主事邢瑞的賞識。此后,邢瑞利用日本人給他的特權,為八路軍購送了大量的軍需物資。在范瑞丶邢瑞等人的爭取和影響下,集寧周邊不少的偽職人員,都成了“雙面人”:“拿著日本人的槍,辦著八路軍的事”。
邢瑞后來的結局如何,由于見聞所限,不得而知。盡管他為八路軍提供了寶貴的物資保障,但大財主丶漢奸等,這些要命的頭銜,都足以讓他兇多吉少,在劫難逃。
但我在村子里,卻親眼見過他的老伴,一個白白胖胖丶衣著整潔的老太太。那是在文/革初期,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風潮正興之時,邢瑞的老伴,也在被掃之列,從集寧被遣送到了我們趙家村。
當時,十多歲的我,隨大家一起去圍觀。只見她孤零零地坐在炕上,目光呆滯,鼻青臉腫,手上有傷,一看就是剛遭受過劫難的樣子。她暫住的屋子,空空蕩蕩,非常簡陋。但是沒幾天,她就離去了,據說是被親戚們接走的。
1943年范瑞暴露,被日本特務抓進集寧特高科。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但他堅貞不屈。綏東工作團的活動也由此受阻。據說是動用了八路軍活動經費,把他營救出獄。
由于身份已暴露,無法繼續在綏東活動,于是我方故意編造了范瑞在作戰中犧牲的假消息,同時,秘密將其送到了晉綏黨校學習。后來,又被委派到雁北地區,領導那里的抗日武裝。父親所講的與范瑞相逢一事,應該正是在這個時間段上。
返回故鄉的范瑞在集市上幫鄉親們挑選耕牛
解放戰爭時期,范瑞跟隨晉察冀部隊,返回綏東。1946年,范瑞被黨組織委任為集寧縣三區區長。1948年,曾就任興和縣副縣長;為了給綏東解放區籌集軍費,他還出任過豐鎮縣酒廠廠長。建國后,調任公安部直屬的狼山勞改農場,負責籌建并擔任第一任場長。
由于范瑞的特殊經歷和復雜身世,解放后,不僅未被提拔重用,還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反復整肅丶甄別和批/斗,吃盡了苦頭。“文/革”時期,更是受盡了摧殘和折磨。后來,才得以平反昭雪,恢復了職級和待遇。 早在“文/革”期間的1973年7月,范瑞就返回了老家居住和生活;二十年后,在集寧北二十五公里處的黑土灣范家村去世,享年87歲。
如今,黑土灣的范家大院,集寧“情報站”等遺址,已經辟為紅色革命教育基地……
解放后,大凡進了城,做官為宦的農民功臣,絕少有返回自己故鄉定居的。因為我們的農村,畢竟還很落后,在交通丶醫療丶生活條件和子女教育等等方面,是沒辦法和城市相比的。況且,對離休干部,國家還有那么多的特別照顧與優厚待遇。但范瑞還是毅然決然地回鄉定居了,而且一住就是二十年,直至離開這個世界。
也許,遠離城市的喧囂和官場的是非,回歸到那個養育他丶成就他,并任由他揮灑青春丶縱橫馳騁的黑土灣,回到他那些純樸的鄉親中間,他才能獲得心靈的慰藉和性情的釋放。黑土灣走出去的英雄,最終也是最好的歸宿,依然是那個黑土灣。
據說,在他返回村里生活的二十年間,扛一把鐵鍬,挎一個蘿筐,每天行走在自幼熟悉的田間地頭,把地里的零散石頭撿回來,堆在自家的老院子里。久而久之,竟然堆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石堆腦包……
作者韓振業,生長于內蒙古,現居呼和浩特市。在集寧區玫瑰營老家讀小學丶中學。恢復高考時,入讀內蒙古師院中文系77級。畢業后長期做機關文員。賦閑后喜歡輸幾行非功利性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