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妻子擅長理科,尤其是數學,據說上學的時候數學考試從來都是先做最難的題,至今寶刀未老。彎彎繞繞地,最后還是當了數學老師。

但就是這么一個擅長邏輯的人,說起話來卻無跡可尋。

她指著熱水瓶說:“那個壺遞給我。”

于是我把邊上的鋼水壺拿過去。

“不是這個!是那個!”

我狐疑地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才明白她口中的“壺”其實是指“瓶”。

周末,她在陽臺上叫我:“么么,綠色的毛巾放桶里拿來!”

于是我把綠色的毛巾放桶里拿過去。

但是她又一副崩潰的樣子:“不是這個!是那個!這么簡單的事總是要讓我自己來弄!”

我看到她急切地拿起了藍綠的毛巾,放在了盆里。

這下輪到我不高興了:“這個顏色不叫綠色,這個也不叫桶,你這么說話,誰聽得懂?”

她倒是一臉不在乎:“語言嘛,大概聽得懂就行了,要這么精確干什么?我又不像你,要靠寫字吃飯。”

我不管她了,坐下來拿起看了一半的小說。

語言確實能用來描述不精確的東西,但它本身得嚴謹,這是我之前認為不證自明的觀點,但在她面前,似乎并不能成立,她的錯指相當自然而決絕,牽動著我那看似牢固的大廈。關鍵是,她擅長的邏輯語言不也是語言么?在我看來,她的這種分裂顯得尤其奇怪。

“么么,那個碗!”

“好。”我把碗遞過去。

“不對!我是說那個!”

“那個叫盤子,不叫碗!”我氣鼓鼓地把碗放回去。

“哎呀你這么嚴肅干什么,真沒勁!”她放下筷子,賭氣不吃飯。

“好了好了,碗來了。”我把盤子遞過去。

她的氣一下子便消了:“來,吃這個。”她把牛肉夾到我的碗里。

我撇撇嘴,夾起了牛肉。

習慣了和她在一起的聲東擊西的生活之后,我漸漸開始覺得她說的似乎也挺有道理。名字,本來就是貼上去的標簽,你無法解釋為什么電腦叫電腦------當然,這個也許可以表面地解釋,電和腦各有字源,你可以翻《說文解字》,去研習甲骨文金文,但當年先人造字心懷深意,后人恐怕難以通曉,我們大部分時間只是在淺層意義上使用名字罷了。

如果是淺層使用的話,我大可把電腦叫做拖鞋,把陽臺叫做香蕉,把吊燈叫做啤酒。

于是一進家門,就有醉酒一般的眩暈,但從中便生出詩意來。

我望著

啤酒搖晃開往天空

照亮我在香蕉上

排隊的蜻蜓

呼吸著吊籃

烈馬奔騰

正在拖鞋里

過去,我就是這樣使用語言的,那時候萬物仍是無名,標簽只是一個游戲,想象力不叫想象力,它如呼吸一般自然。

而如今工作多年之后,我幾乎已經像所有面無表情身體僵硬的人一樣,漸漸地將自己納入硬殼中,一樣的坐姿,同樣的路線,生活粘稠而固化。

我已經漸漸忘記,那個一切都還沒有取名的世界。

“么么,我找不到眼鏡了!”妻子在臥室里喊。

于是我過去幫忙找眼鏡,這個她倒是不會說錯的。

“你找過前面的抽屜嗎?”她問。

我暗自琢磨著她說的“前面”具體指哪個方向。

她已經越過我,自己去找了:“哎呀老是愣著,這么簡單地事總是要讓我自己來弄!”

我想了想說:“會不會在你的袋里?”

她回過頭,看看自己的包,一掏,果然在。

妻子戴上眼鏡問我:“你以前不是堅持這個應該叫做包的嗎?”

“是啊。”我拍拍自己的衣服口袋,“現在呢,不覺得了。”

“你這人。。。”她看著我說,“嘿。”

“上完課早點回來啊,你說過講線性代數,小菜一碟。”

“那還用說~~”妻子揮揮手關上門便出去了。

這么說來,上天安排我跟這個大數學家見面,真是心懷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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