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做記者,采訪一位成功女性。領導說,“你一定要寫一篇關于顧總的專訪,她是個很好的榜樣。”可是我天生的八卦精神,總是能捕捉到別人看不到的信息。
快速的在特定的接待餐廳吃完飯,溜到樓下食堂,跟著大隊伍排隊買飯,然后冒充分公司的人隨便和幾個女員工坐在一起吃飯。
在食堂里,我看見兩個小孩子,七八歲的樣子。
“咱們公司可以帶孩子上班嗎?”我有些奇怪的問,目光投向那兩個在打飯的孩子,他們很是隨意,一點都不覺得在一群大人中間排隊有什么不自在,看得出是經常在這里混的。
“哦,那是顧總家的兩個孩子呀。正在暑假,來公司學習的。”
我一愣,七八歲的孩子,在集團學習?
“顧總的孩子這么大了,我看資料,說她才34歲。真是家庭事業兩不誤,好羨慕……”
“羨慕吧,你首先得有顧總的手腕……”
“嗯?”
“呵呵,你們分公司那邊消息好閉塞……”
下午的采訪十分順利,由于我的不專業,經常插科打諢,倒是讓顧總很放松。采訪大綱中的問題問完,竟然還剩下十五分鐘。我隨便問了一些關于管理方面的問題,就準備結束采訪。太久了,我怕自己裝不下去。但是顧總先叫住了我。
“剩下的時間,聊點別的吧。好久不見,霍霍。”
我先是很敬業的愣了愣,然后笑著說,“一別八年,你顧清宸果然如當初所言,只比我強,不比我差。”
1
顧清宸是我的大學時的好閨蜜,我們好到可以互穿彼此的內衣。我以為這就是好閨蜜的終極標準了,但是她顯然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我們還可以好到享用彼此的男朋友。當然了,她沒有男朋友,我有。所以只能我分享,她共享了。
賀家嘉是我大學時的男朋友,也是初戀。我們一起走過了美好的大學四年,我關于女人的所有第一次都與他有關。我曾為此感到幸福,還很認真的對他說,要一起創造更多美好的第一次。但顯然賀家嘉理解錯我的意思了,他似乎認為第一次被閨蜜睡了男友也應該是甜蜜而幸福的。
那時候我正拿著雅思6.6的成績在猶豫要不要去澳洲留學,知道自己的男人被閨蜜睡了,給了他們每人一巴掌之后,拿著媽媽給的留學經費出國去了。
似乎很多年之后(其實只有五年),賀家嘉忽然給我發結婚請柬。這廝還在郵件里抱怨我當初走的太瀟灑,以致于他懷疑是不是他犯的錯給了我一個恰當的出國理由。那句抱怨我咀嚼很久,才注意到結婚照上面的新娘不是顧清宸。
那么多年之后,我對這個男人早已釋懷,也徹底明白了,當初就算沒有顧清宸,我們也一定會分手。回郵件的時候,我想問問顧清宸過得好不好。畢竟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她看起來挺好的。但我忍住了,我覺得自己不能表現的那么圣母。
2
“你怎么沒有嫁給賀家嘉?當年那么努力才爬上去的床,怎么沒守住呢?”
我自顧自的點了一支煙,有點挑釁的看著顧清宸,就因為她的辦公室沒有任何煙味,我才故意要抽支煙的。
“你的海歸身份聽起來光鮮,但其中辛酸也只有自己知道吧。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顧清宸變了很多,我說這樣的話刺激她,她依然能夠穩穩當當,絲毫不受影響。
我還記得大一軍訓的時候,教官說她不會走路,她能跳起來踢教官的大腿。那時候她不懂得掩藏情緒,直率坦誠,所以我們才成為好閨蜜。
如今,八年未見的我們,能面不改色的裝做陌生人一個小時,她能夠在我的諷刺下云淡風輕的想和我聊聊過往。我想就算我走到外太空再回來,也到不了她的高度。
“顧總,您的故事我可以百度。”
“可是有些事我只想和你說……”
3
顧清宸的變化其實從剛畢業的那會兒就能察覺了,那時候她開始學會了示弱撒嬌,一個一向強悍的人忽然向你低頭,你是無法忽略那種心里的震撼帶來的沖擊的。初我發現了她和賀家嘉上床之后,她一絲不掛的縮在墻角,滿臉淚痕,眼里都是絕望和痛苦。我就想,她心里比我痛苦,因為得受道德譴責。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嘴里咒罵她,“別給我裝孫子,有本事爬床怎么沒本事站出來呀。”
那時候顧清宸忽的從床上站起來,“我認識他也不比你晚,我不比你少愛他一分,我為什么不能擁有他。霍霍,我只有比你強,并不比你差。”
現在想來我當時真應該給她鼓個掌,說句好樣的。可是我只是扇了她一耳光,又扇了賀家嘉一耳光。
或許是當年我走的太決絕徹底,給賀家嘉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記,在和顧清宸戀愛了半年多之后,兩人還是分手了。用顧清宸的話說,你愛的男人睡夢中念叨的是別人的名字,那是折磨。
“后來賀家嘉他們家不是也破產了嗎,不然就算他每晚念叨不同女人的名字,我相信你也能繼續愛他。”
我吐一口煙,忍不住諷刺。
顧清宸似乎被我的這句話觸動了,她的表情有些掛不住。
“那時候,我還不是一個為了錢而搶閨蜜男朋友的人。我是真的愛賀家嘉的。但是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你。”
我笑了,顧清宸的這招常用。只是現在對我不管用了。
“畢業那一年我爸去世了。我弟弟在外面欠了二十萬的信用卡,債主追到家里來。我爸受了驚嚇心臟病發。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了,他出院第一時間就把房子賣了給我弟弟還債。自己沒錢治病了,才告訴我。我拼命賺錢也賺不來我爸爸的救命錢。那時候我問賀家嘉借,先是借一萬,之后借兩萬,借五萬。后來他膩了,我也膩了,我爸也膩了……”
“我從來沒有那么絕望過……幸好那個時候,還有工作可以做。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瘋狂的工作,賺錢。我想要成為有錢人。因為有錢我能給我爸治病,我能在我愛的人面前抬起頭來,我能改變我的命運,我后代的命運……那些偉大的夢想不屬于窮人。”
我只見過顧清宸哭過一次,就是被我捉奸在床那一次,她雖然吼的理直氣壯,但也哭的十分狼狽。可是換一個時間地點,在她發號施令的地方,她竟然看見她的眼淚,這讓我無法不動容。
網上關于她,永遠都只是優雅的微笑,從容不迫,只是不知道,鏡頭之后,她有多少次肆無忌憚的哭過。
人們愿意讓人看到的永遠是光鮮亮麗的那一面,那些受過的傷害和委屈只能在光芒之下,慢慢降解。
4
“我連續半年都是店里的銷冠,卻被人說陪客戶上床,陪老板上床。他們不會說我打電話打到嗓子腫,一周不能說話,也不會說我被客戶指爹罵娘的罵了半小時,我害得給人家賠笑臉。女人的成功真的太不容易了。”
“遇見李洪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是他成就了我,也是她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他像一個父親一樣……我愛他。可是就因為我愛他,所以我就成了他的附屬品。人們看不到我一個人籌備了十三家4S店開業和初期運營。他們抹殺掉我給公司貢獻和價值。好像一切因為我愛他,我和他在一起,一切成功就都成了愛的附屬品,我的付出和努力變得一文不值。我掙扎過,權衡過,我想放棄,但我抵不過感情,如果能夠早遇見,誰想去做第三者呢?”
我一支煙抽完,煙蒂拿在手里無處安放。我有點煩躁,為她最后的那句話,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氣壯?
“你不愿放手不僅僅是因為感情,也因為你其實把李洪也當成了你的‘業績’。不然你不會生兩個孩子。”
我說到孩子,顧清宸的臉上帶著少見的溫情,那是屬于母親的真實的溫情。
“有時候我覺得對不起珉澤,他太乖巧了。我懷孕的時候身體沒有什么反應,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個月。我身體不好,月經一向不準,有時候半年才來一次。我猶豫過,但他已經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度過了最危險的三個月,我怎么忍心放棄他。李洪讓我好好休息,把孩子生下來。但是我不敢停下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我更害怕一無所有。在懷孕和產假的一年半的時間,完成了MBA的大部分課程。珉澤一周歲的時候,我拿到了學位。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領導人。我不能對不起那些個抱著他學習的日日夜夜。”
抱著孩子學習的日日夜夜,這很像我在悉尼讀書時認識的一個同學。她是一個黑人,未婚媽媽,帶著一歲半的女兒來上學。我經常能看見她在校園的草坪上看書,身邊小女兒乖乖的坐在一旁玩玩具。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都這樣乖巧,但同學說,除非生病,她的安基本不哭,懂事到讓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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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雖然很高興,但我沒答應。我不想成為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人。李洪說不能讓我不明不白的跟著他,也不能讓我的孩子活在沒有父親的家庭長大。我們是在香港注冊結婚的。沒有婚禮,沒有祝福,只有一個證書而已。”
“他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后來我有了珉潮,因為又是兒子,她坐不住了。她只有一個兒子,剛從國外回來,就被她安排到集團工作。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李洪開始常駐南京。我就知道,他其實有些后悔了。只是那時候我們之間已經無法分割開了。”
“我直到泯潮斷奶才開始工作,那時候集團已經沒有我的地位了。人們私下里以為我會和他兒子斗爭一番,但并沒有。李洪覺得虧欠我,給我買了別墅,給我弟弟在老家買了房子。以我的名義投資了一家高爾夫球場。可是他越是這樣,我覺得我們越遠。我還是喜歡汽車行業,不想放棄。我在被排擠的那半年時間,我開始籌備成立新能源汽車銷售公司。李洪給我的公司地位可能很容易就被收回,但是我在這個行業里的人脈和人氣還是有的。我想自己做一點事,并非沒有人愿意同我合作。”
“人們只看到我和李洪的關系,以為我所有的合伙人都是看李洪的面子。其實并不是。或許有一部分客戶是看他的面子,但我的團隊,都是我的人。新集團和他的集團徹底劃分清楚,我獨立承擔風險,獨自享受成果。他在我的集團是投資人的身份,而且是個人投資,占比不高。以后這個集團是我的兩個兒子的,和那邊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我必須讓這個企業做大做久。”
說到這里,顧清宸似乎又變得有力量了一樣。這些話,她第一次說給我聽,但我相信,她一定不止一遍說給自己聽。
我想起在食堂看見的那兩個穿著普通,長相一般的孩子。他們或許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這樣的關系,在他們看來,那個偶爾回來的爸爸,只是太忙了。
我將已經全部熄滅的煙蒂扔進垃圾桶,拿過煙盒,又放了回去。
“顧清宸,你才34歲,你可以遇見更好的愛情,有正常健康的家庭。當你的孩子長大,他們也有了家庭,你……可能會是一個人。”
“我可以繼續忙我的事業,人這一輩子不是只有愛情。”
顧清宸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我說不清是什么感受,或許應該是沉重吧。
6
門外再一次響起腳步聲,停住了,然后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我看了手表,已經超出計劃時間十分鐘。顧清宸接下來還有兩個會議,晚上要去機場親自接一個外國客戶。
推門進來的小姑娘是顧清宸的助理,感受到屋子里的煙味,有些氣惱的看了我一眼。顧清宸的這個小助理,和她大學時候很像,耿直、坦率,一點都不老練。
顧清宸幾乎在助理開門的一瞬間,就恢復了一貫的干凈利落,臉上是無懈可擊的從容。
“那顧總,謝謝您抽出寶貴的時間接受我的采訪,受益匪淺。您先忙。”
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很官方的向我伸出手,“今天也謝謝你,我很開心。”
我輕輕握了下,冰涼。
大學的時候,每到冬天顧清宸就喜歡讓我給她“捂手”。因為她的手總是很涼,而我是個天生的火爐。
那時候大學同學都說,手涼沒人疼,手熱有人疼。
我有點走神,她忽然說,“這座城市風很大,出門別忘了戴手套。”
我一愣,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想哭。
7
我和公司同事離開的時候一輛邁巴赫停一層門口,我聽聞邁巴赫是顧清宸的座駕,果然她正從直梯下來。我們彼此點頭示意了一下,她匆忙跑出去。我看見車子里的男人走下來,是李洪。
“你回來了!”顧清宸的聲音都高了不少,聽得出很是歡愉,她的腳步都瞬間輕松了許多。
風吹得她風衣下擺翻飛,很是好看,我有些瑟縮,這座城市的風,確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