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醪集》梁遇春——醉里挑燈看劍

《春醪集》

才子總是是孤獨的,他們就像是文學史上轉瞬即逝的流星,雖短暫卻爆發出巨大的光輝。

梁遇春,仿佛是一個吃盡了春醪的孩童,在他的第二十六個夏天悄然離去,永遠沉睡在他的小半輩子的美釀之中。

初讀梁遇春,感覺他的文字是青澀的卻帶有與他年齡不合的二十世紀該有的沉重感,再讀梁遇春,越發覺得他是個想法新穎,不卑不亢敢于同傳統思想作斗爭的文學“通靈者”。

“我對我往事的記憶,一個也不能丟了。就是錯誤同煩惱,我也愛把它們記著,一切的回憶同樣地都是我的精神食糧,”

他在《寄給一個失戀人的信》里安慰自己兒時好友說這樣到。對于愛情而言,最好的結果不是什么生生世世在一起,而是愛過,即便沒有在一起也是彼此的靈魂伴侶,過去的愛同現在的愛都是愛,他們同等重要,愛情可以丟失,但是愛人的能力不能丟失。

“當你感到寂寞活孤棲的時候,把這張網子慢慢張開在你心眼的前面,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麗,好像吃過青果后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們從前的一場要好了。”

我想這大概就是對失戀之人最美妙散文安慰了。芥川龍之介說過“刪除我一生中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我”,所以難受也好,悲傷也罷,他們都是你人格的一部分。

“當世界上頭一戶小孩第一次大笑的時候,他的笑聲化作一千片,每片在空中跳舞著,后來片片全變作神仙了,這是神仙的起源。這種神仙實是比我們由丹房熏焦了白日飛升的漂亮多了”

我很喜愛他在《醉中夢話》中對笑的描寫,這大抵是我看到過最舒服的描寫了吧。除去這些不可言喻的靚麗語句外,他也從未丟下時代的使命感。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層社會情形的作家,不會費筆墨去寫他們物質生活的艱苦,卻去描寫他們生活的單調,精神奴化的經過,命定的思想,思想的遲鈍,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視一切的勇氣,窮里尋歡累中求笑的心情”

是的,反差帶給我們的震撼總是大于平鋪直敘的,我愈加相信他是帶著使命來到這個世界的,不斷地發光發亮焚燒自己,年輕的靈魂獻于時代才能打開愚民們緊閉的思想大門。

《人死觀》這篇文章我讀了很多遍,直到現在還是依舊不敢相信一個十歲少年能有如此慷慨卻又壯麗的情懷,本是將死之人該思考的問題,他卻用老道的語氣把死看得如此平淡與意味深長。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么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著花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里,也曾帶著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

他精怪的觀點和語言仿佛是讓我聞到了世上最香醇的美酒,隨之慢慢小酌這送到唇邊的酒液,也讓我醉在其中了。他對死亡有自己的看法,他好似一個智者,抱著對死亡的尊敬,卻也帶著對死亡的探索意識。“骸骨不過是死宮的門,”我想他是真真切切超越了生活來看待生命的,仿佛門外有他的一方凈土供他精神安睡的。

“我相信在這一切墻的墻外面有無限的風光,那里有說不出的境,想不來的情調”,“我真想抱著他來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體里的骨,會同他有共鳴的現象,能夠得到一種新的發現。骸骨不過是死宮的門,已經給我們這種無量的歡悅,我們為什么不漫步到宮里,看那千奇萬怪的建筑呢。”

在他寄給秋心的第二封信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他情感的成熟,他把青春的美比作是蜻蜓點水燕子拍綠波我們一接近就跑。真是再美不過了。失去的,得不到的總是最美的,青春固然短暫,但正是它的短暫次讓它珍貴,讓它回味無窮。

“青春給我們一抓到,它的美就丟失了,同肥皂泡子相像,只好讓它在空中飛翱,將青天紅樓全縮映在圓球外面,可是我們的手一碰,立刻變為烏有了”,

他在文章《春朝一刻值千金》中對遲起的見解是很有趣的,他深深相信遲起是一門藝術“只有藝術家才肯這樣不變初衷地往前犧牲一切”。他享受遲起的樂趣,想像今日的生活,回味昨夜的癡夢,唯我獨尊地躺著。

“把自己心里各種愛好和厭惡的情感,一個一個用理智去懷疑,將無數的價值的觀念,一條一條打破,這就等于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爛嚼化”

我最欣賞的一篇文章《失掉了悲哀的悲哀》,在文章中,他分裂出兩個人,一個曾經的他,一個此時的他,他親切地稱呼曾經的他為“青”。他們相遇在一個春日中,青對他說“一個人能夠有悲劇的情緒,感到各種的悲哀,他就不算做一個可憐人了。”仿佛是曾經的他安慰現在的自己,他將這個定義為吃自己的心。悲哀是最可愛的東西“只有對于生活有極強烈的胃口的人才會墜涕泣血,滴滴的眼淚都是人生的甘露”,有夢想才會有失望,然而最可悲的是失去了對生活的留戀,變得麻木不仁,所以悲哀是帶著情感的,在哀悼自己不幸的同時卻又肯定生命的價值。

“我有時想,他或者是不會死的,老是活著,獰笑地活著,渺茫微笑地活著,”

最后他或許是失掉了自己的悲哀,但是他清醒地認識到他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留戀,“青”活著,即便是卑微地活著,他活著。

讀梁遇春的初衷僅僅是因為他優美的文字,可是當飲盡《春醪集》,一種更大的情緒取代了我的初衷,不能因為他壽命的短暫而淡卻了他的思想與文字,一顆星星要墜落,他便深深陷入地面,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梁遇春僅僅是語絲社的一份子,我希望那些像他一樣的背負著時代使命卻又漸漸被時代忘卻的人能被記起,不被時間洪流沖刷殆去。

“再過幾十年,當酒醒簾幕低垂,擦著惺忪睡眼時,我的心境又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想只有上帝知道罷”。

我想,你此刻一定揉著眼睛正在上帝懷里偷飲著春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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