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重新裝修,前一天夏依依不得不將自己的全部東西打包裝起來。在書櫥下方最里的角落,居然翻出鞋盒那么大的塑料盒子。夏依依從腦海里努力搜尋,也沒想起何時有過這樣一個盒子。許是被冷落的太久,那盒子上竟有了薄薄一層灰,她拿來毛巾,擦拭干凈,然后輕輕打開,《課堂內外》、《泡沫之夏》、幾個16開的筆記本便一一呈現在眼前,應是高中時代躲避母親的突襲檢查,才小心翼翼藏起來,后來也是學業繁重,才在高考后拋之腦后。
“還沒收拾好嗎?”母親的聲音從客廳傳過來。
“馬上,就好了?!毕囊酪缹讉€筆記本放在一邊,把其他沒用的書籍扔進紙箱中。
吃過晚飯,她打開臺燈,書桌一下子被白色的光籠罩。她翻開最上面那個淡藍色的本子,一封信便赫然出現在首頁。那張信紙是淺粉色的,看起來皺皺巴巴的,應該是被人翻過很多次才會那樣。是一封情書,字跡潦草,折痕處的字已經不太清晰,信的大致內容不過是一個少年表達對一個女孩兒的想念。她一看署名董書豪,才想起那段都快忘記的過往。
實驗班的教室都在四樓,實驗班之首的21班在樓梯的拐角處,跟每個學校一樣,下課鈴一響,所有的學生都會齊刷刷的沖出教室,走讀生忙著趕回家,住校生則急著搶飯,而走讀生夏依依似乎總是最后一個從教室離開。
她倒不是搞獨特,而是家里沒人等自己。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家里沒人,父母托住同一個小區的表舅公、表舅婆隔三差五來家里看看她,確保她沒事便放下心來。她早回家也只是孤身一人,倒不如把作業寫完再回去。
于是,每個晚上夏依依獨自騎著車行在靈安街,在昏黃的燈光中留下小而孤獨的背影。她從來不感到害怕,反倒喜歡這樣寧靜的夜晚,終于可以不用強裝微笑面對每一個人了。
高一下學期分文理科,她沒打電話跟父母商量,便選了文科,她討厭生物。他們班本是默認的理科班,所以平常文科作業都不怎么做,這次分科選文科的也不過三個人。她抱著厚厚的一摞書站在21班的門口,突然有些許舍不得,想起軍訓時小妍遞來的礦泉水、語文課上老師朗誦的《荷塘月色》、數學課上困得不行時李老師扔來的粉筆頭、化學課上老師講的永遠也聽不懂的摩爾定律、英語老師念單詞時好看的嘴唇、物理老師辦公室的蘭花香,甚至想到生物老師看著自己那永遠不及格的分數時滿臉的鄙夷……班主任兼化學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有空回來看看。”真搞笑,以前死也學不會的摩爾定律,現在竟能輕而易舉默念出來。她點了點頭,忍著滿眼的淚水,急匆匆地走開。
這樣失落的情緒在一個星期后很快被新老師同學帶來的歡樂沖散,夏依依和很多同學一樣,很快與班級里其他人打成一片,只有董書豪例外,他從來不主動跟任何人說話,對別人的主動靠近也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千年冰山,怎么都融化不開。
沒有人愿意拿熱臉貼冷屁股,夏依依自然也不會沒事兒自尋煩惱,所以他們一直保持著陌生的同學關系。董書豪并不是尖子生,也算不上帥氣,只是偶爾語文老師會把他寫的作文當成范文發到年級各班里,每當這個時候,夏依依都會悄悄看左邊斜后座的臉,他臉上并沒有因此而顯出任何自豪的神情,他只是淡漠的聽老師的好評價,好像老師夸贊的并不是自己一樣。
五月,梔子花如赴約般,成片成片盛放,清雅而干凈,那潔白的花散發出清香的甜味,在空氣中鋪展開來,而后整個校園都會彌漫著這種好聞的味道。
夏依依就是在這甜而不膩的花香中被董書豪收盡眼底,你以為是青春偶像劇里的完美邂逅,其實并不是。那天夏依依如往常一樣晚走,看著滿校的梔子花,不禁停下腳步,她鬼使神差的伸出右手,摘下角落里的一朵梔子花,白色的花瓣真干凈,她閉眼湊近細嗅,好香。
“喂?”突然的喊聲讓她神經緊繃,她抬頭,慌張的眼神對上董書豪淡漠的雙眼,下意識的收回右手。
“學校的花不準私自摘,會被處罰?!彼眯奶嵝阉?。
“你不告訴老師就好了?!彼曇粜〉娜缦壩孟x語。
董書豪上前一步,逼近她,“我要說不呢?”
“那……那隨便你好了?!毕囊酪兰傺b鎮定地說,這個時候才真正擔心起來,他跟自己又不熟悉,要是真告訴老師,雖然不會受處分,可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模樣大概就要從此毀于一旦了,她越想越生氣。
“董書豪,要怎樣,你才不告訴班主任?”她沖著他推著自行車的背影喊。
董書豪聽見她這句話,停下腳步,頓了半分鐘,胳膊一滑,背包便穩當落在自行車后座。他在書包里倒騰一番,才翻出一個16K的橫格本,連帶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一起扔給夏依依,“幫我把今天的地理作業做了。”
夏依依接住,呶呶嘴,有點不滿,但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她一時無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在心底冷哼一聲。
隔日一早,當她頂著大大的黑眼圈出現在教室時,靠后門的思思大驚小怪地喊:“夏依依,你昨晚搶銀行去了?。俊?/p>
夏依依列開嘴干笑兩聲,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她偷偷扭頭,董書豪正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沖她微笑。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笑的時候,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她微怔,匆忙回頭。
早自習下課鈴聲響起,他走向她的座位,在鄰座同學詫異的眼神中伸出右手。他沒有說話,她看看周圍的目光,才不敢輕易給他作業本,這樣不是擺明她幫他寫作業,要是不小心被誰打小報告,她豈不是得不償失?
“中午放學,我給你放好?!彼J真的看著他。
董書豪嘿嘿笑一聲,撐著桌子彎下腰,她下意識往后退了退,他便從她書包里輕易翻出自己的東西,“謝謝。”
夏依依呆愣三秒,撇了撇嘴,在心底罵了他一萬遍,再看看四周,還好,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也沒注意自己這邊。
從此兩人井水不犯河水,這小小的插曲在夏依依的腦海中停留的時間沒超過三天,鋪天蓋地的作業便全部砸來。她一股腦兒扎進作業堆里,除了上課,很少抬起頭來。
五月就這么在指縫間悄悄溜走,如同手無法握住空氣一樣,悄無聲息。
如果不是夏依依考前的暈倒,他們也許真的就像彼此默定的那樣,誰也不打擾誰。但也許也是難免錯過,是宿命一樣的安排,不經意間的那一瞬間,早已在冥冥中注定。
夏依依固執地相信緣分這東西,因為,有些人,有些事,到了特定的時間,一定會發生。要不然,那么多的人,怎么偏偏就他第一時間注意到呢?
“我背她去醫院,班長。”自習課上,在大家慌亂之中,他扶著她對班長說。
夏依依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她睜眼,他便入眼,“我怎么了?”
“中暑?!彼吅唵位卮疬吔o她倒水。
她接過水杯,臉上還有些許蒼白,輕啟唇:“謝謝你?!?/p>
“醫生說你壓力太大,再加上天熱,你以后注意點?!彼p聲說,眼神里滿是溫柔,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般的他。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似乎他還是個不錯的人呢,她在心底暗暗的想。輸液瓶里的藥水滴答滴答滴進透明的塑料管再悄無聲息地流進她的血管里,走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忽然覺得很安心,是真真實實的安心。
“你好點了嗎?”護士拔掉針頭后,他輕聲問。
“沒事了,謝謝你?!彼樕謴土它c紅潤,不似先前的蒼白。
“我跟你說一句話,你就說一聲謝謝,我都快被你叫成姓謝的了?!彼χ{侃她。
“你爸同意嗎?”夏依依調皮地反問。
“你……”董書豪不太會開玩笑,只認真說了句,“我送你回家吧?!?/p>
夏依依說不用了,你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沒事。董書豪堅持,那也不行。兩人就這樣客客氣氣,最后還是董書豪霸道地將她推進出租車里。
夏依依真有跳車的沖動,身體好不容易剛舒服一會兒,又坐出租車,肯定比平時更加暈車。她不得不靠在椅背上,閉著眼,不說話。
可是,不到五分鐘,她胸口就開始發悶,想吐卻又不想在他面前丟人。她用手捂著嘴,想讓心里的惡心感減輕點。
“你還不舒服?”董書豪緊張地按住她的胳膊。
“我……暈車?!彼D難的開口。
“叔叔,就在前面路口停下吧?!彼磻^來,有點自責,“都怪我,不知道你暈車……”
夏依依已經不敢再開口說話,再多一句,她真的會吐出來。她現在只是拼命壓住內心的惡心感,有口水不斷在嘴里打轉,她只能忍,忍的臉色都變了。
董書豪扶她下車,壓抑那么久的難受,還是讓她忍不住吐了出來。他輕輕拍打她的背,動作很輕很柔,就像微風拂過小草,真舒心。
不一會兒,他跑去對面街的小賣部買來礦泉水,遞給她漱口。她漱完口,剛準備說謝謝,他就遞了一個紙杯過來。那熱氣緩緩涌來,她接過熱水,手心里傳來的溫暖很快蔓延至全身。
在昏黃的路燈下,她緩緩抬頭,這才看見他滿額頭的汗。心里的某個角落,有那么一點點軟,一點點熱,就像有一團小小的燭光,微弱卻不愿滅。
夏依依就那樣安靜而乖巧的走在他的身邊,在黑暗中穿梭,她不小心踩空臺階,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她抬頭看他,他看著她的眼睛,慌張的松手。
下一刻,她還沒掌握好重心,重重的摔在地上。手心里傳來的疼痛,讓她恨不得踩死面前的董書豪。
“對不起,你沒事吧?”他慌張得扶起她。
“對你個大頭鬼。”她攤開掌心,用手輕揉。
“我錯了,我錯了,誒,你等等我。”他匆忙趕上她,擋著她的去向。
“董書豪,你怎么不姓朱???這么笨?!彼鹧b生氣道。
“我是豬,你跟我在一起,那你不是連豬都不如?”他反口攻擊她。
“你……”夏依依氣急敗壞,臉窘迫的要死,“誰跟你在一起了,你再亂講?”
董書豪愣了三秒,她已經落下他好大一段距離。他厚臉皮地上前,與她肩并肩漸漸消失在這路的盡頭。
很自然地,他們開始一起上下學。并排騎著自行車,她的心總是砰砰跳個不停,他故意講笑話緩解沉悶的氣氛。日子一天又一天,而關于心底那份小小的喜歡,她自始至終未提及字句。
但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期待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像貓眼,永遠耐心等待屋子里突然變化的那一刻。我們的心中,也總是期待著驟變。
冬天悄悄來臨,雪花也湊熱鬧的紛紛飄落。董書豪穿著黑色的羽絨服站在滿是雪花的燈光下,遞給她一個信封,她剛接過,他就逃也似的跑了。
不是每一場青春都有一個驚天動地的結尾,不是每一段愛戀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夏依依在深夜忐忑的拆開那封信,最后那句“我想陪你一直走下去”她在心底記了很多年。
夏依依握著手里的信,好像記憶里那個少年在紙張上對著自己微笑,干凈而認真。她一下不禁眼睛濕潤起來,想想現在奔波的生活,年少時那溫暖的感覺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許多久遠的細節在浮動,記憶的碎片在腦海里拼湊起完整的過往。她握著他寫給自己的信,被媽媽拉上了回河北的火車車廂,她哭著看外面的世界,沒有他的身影。她本不想不辭而別,哪知父母走的這般倉促。
世界安靜下來,時空也安靜下來。
“你現在還好嗎?”她在心里輕輕問。
然而這遲來又遙遠的問候,這輩子他大抵是再也沒機會聽見了?;蛟S他早已成了別人的騎士,守護著其他姑娘,而他們那段用力靠近、相互鼓勵的過往,已隨著時間的長河緩緩流走,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心里清楚,那些回不去的小時光,是記憶里最美好的一道微光,在寂寞時分,給自己一點溫暖。這樣,不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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