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很多人持有或被灌輸這樣一種想法:唯有“國學”(主要指儒學)可以解決我們的國家和社會、我們的生活以及內心中遭遇到的那些令人煩惱的問題。基于此類想法,他們主張復興“國學”、主張“少兒讀經(jīng)”。然而有些人基于對生活的觀察和內心的感受而對“國學”有著非常負面的看法。他們認為,“國學”乃中國人虛偽、紋飾、兩面派人格特質之源頭、提倡“國學”實在害人不淺。“國學”到底是個好東西還是壞東西,是到了應當予以細致而冷靜地梳理的時候了。
本人無疑是力主復興“國學”的。然而就內心感受而言,對于市面上流行的所謂“國學”,我卻是非常地反感。因為我在市面上那些“做國學”的身穿中式對門襟“行頭”的、被人稱羨的、“成功”的“國學大師”們的身上的的確確看到和感受到一種虛偽、紋飾、兩面派氣質。我深深感到“孔孟之道”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身中式的對門襟“行頭”而已、而孔孟的價值觀并未進到他們的心里,他們要的是“國學”帶來的種種現(xiàn)實好處。人要“吃飯”且借“國學”的名頭來“吃飯”本無可厚非。但如果把一種化妝成“國學”的功利主義加虛無主義當做了“國學”,則是徹底改變了“國學”的“藥性”。明明的孔孟最痛恨的“鄉(xiāng)愿”,卻貼著“儒”的商標滿世界兜售,因此難免擔賣假藥害人之罪了。
然而拋開假“國學”不說,真國學是個“好東西”嗎?其實,真國學在很多人心里也實難激起共鳴,這就值得深思了。
孔孟之道,教人成“圣賢”之道也。在常人眼里,“圣賢”是一個難以企及的道德高度。人如果以圣賢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就是讓一個巨大的道德“超我”對“自我”以及“本我”實施法西斯之統(tǒng)治,實際上是一件很苦的事情,況且,在今天這種時風之吹拂下,向“圣賢”之道德高度靠攏就是與大眾之流行價值取向決裂、讓自己和整個世界對立起來。人本能地是不愿意受苦和被孤立的,所以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向“圣賢”靠攏就是向毒藥靠攏。今天,在職場上備受現(xiàn)實問題之壓迫而焦慮不已的人們是不需要在內心再豎起一個“道德超我”來統(tǒng)治他們的,他們更需要的是通過“本我”之投射性釋放來娛樂飽受社會“超我”壓迫的“自我”、以緩解壓力。因此上,今天的職業(yè)人士們之躲避“圣賢”如同躲避瘟疫。
然而這類人未必不會支持“國學”。盡管他們飽受社會規(guī)則與現(xiàn)實原則之“超我”的迫害,但他們補償性地渴望自己也能夠坐到那社會“超我”的“寶座”上去壓迫壓迫別人。比如,他們盡管害怕“仁義”,但他們并不反對別人在和自己爭利益的時候稍微“仁義”一點。他們討厭“忠孝”,但非常希望別人對自己盡一盡“忠孝”。他們躲避“圣賢”,但他們很樂意他們的晚輩和下屬把他們視若“圣賢”。他們就是孔夫子所說“過我門而不入我不憾者”的“鄉(xiāng)愿之人”。他們理解的“國學”,就是“鄭聲之亂雅樂”的“鄉(xiāng)愿”,他們對“國學”的支持,就是對“國學”的謀殺。
孔孟之道讓人成“圣賢”,盡管絕大部分人做不到,但它猶如路標,指引著做一個人最為合理的道路,讓人至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如果在人的認知譜系里連這么一個路標都沒有,人就像一頭瞎眼的牛,唯有任人牽走而已。心中沒有能樹立起一個根本的坐標體系之人格,是不完整的人格。
一般人印象中,孔孟對政治、對做人提出了一種意見。而古今中外對政治、對做人提出了一種意見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J為孔孟的意見是值得去皈依的呢?其實,認為一種意見正確或錯誤本身就是一種現(xiàn)代二元分裂式的看問題的方式。而這種看問題的方式其實隱藏著陷阱。“國學”之為“國學”,即在于倡導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二元分裂之于世界打交道、看問題的角度。這不是一種僅僅用大腦去和世界打交道的角度,更是一種用心去和世界打交道的角度。比如,孔孟說了一句話,并不試圖要人們認為那句話是“真理”,而是說出了人們對生活的最深切的感受。孔孟并不要求你贊同那話,而只是指引你去感受你的心應當感受到的東西。如果你沒有感受,那只是你自己沒有“盡心”,真無關乎孔孟的對錯。
真正的國學,就是心學,讓人照顧此心之學。因此,真正的國學,不是從外部世界來要求人如何,只是指導人照料自己的心。人只有照料好了自己的心,才不至于像一頭瞎眼的牛一樣被外境牽著鼻子走。國學并不包治百病,因為一個人是否“失心”,絕不是某種來自外部世界的學說可以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