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秋,因為秋是祖母靜悄悄地離開的季節。很多年來,我不愿意接受這個現實,也不愿意接受秋。細細想來,到今秋已有十幾個年頭,那份恬淡里夾雜著苦楚的記憶,卻沒有丁點兒模糊。
十八年前,在那個露似珍珠月似銀盤的中秋,我和祖母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討論著關于月亮的神秘:月里有沒有樹?樹下有沒有紡線的老婆婆?月亮上和地球的家一樣夏熱冬冷?祖母手里端著一杯放了少量罌粟殼的紅茶。祖母腸胃不好,常常腹脹胃疼,喝幾口罌粟殼紅茶,祖母胃里就能像敷了熱水袋一樣舒坦,特別是在溫度驟降、季節更替的初秋。喝茶的細節里,祖母不自覺地透露出地主家大小姐的優雅,小口輕酌,用隨身的手絹兒揩著唇角兒,收著袖口,輕輕地把杯子放在手邊的青石板臺階上,我特別喜歡祖母骨子里沉淀的這份靜氣。
喝過茶,祖母舉頭望著昏黃的、圓鏡般的月,隨手拿起已經掉了一個眼睛腿、鏡片裂了縫的老花鏡給我看,惋惜著花鏡伴隨她幾十年的坎坷生涯。天色擦黑,鏡架是黑色的,如祖母一身藏青色的大襟外衣,融沒在忽明忽暗的冷月里。鏡片又是透明的,更增加了辨認的難度。在月光里,我看不到花鏡,卻分明看到祖母眼睛里閃爍的如月光一樣渾濁不清的氤氳。我理解祖母對花鏡的那份依戀,我知道祖母又想念她的父親了。花鏡是祖母的父親留給她的,而有了花鏡的祖母,卻永遠的失去了她的父親。在那個外敵入侵、民不聊生的年代,祖母的父親在進購物品的路上被日軍掠走,再也沒有回來。
祖母一直等。信心堅定地等著她的走丟的父親回家。
祖母滿懷希望地等。等著等著就到了婚嫁的年齡。她帶著父親留給她的嫁妝——他父親的花鏡,做了人妻。祖母說,她看著花鏡就像看到了她父親的眼睛。祖母告訴花鏡她嫁人了,花鏡的臉像兩個圓圓得月亮眨著眼睛,祖母就想她的父親是在為她高興呢。等啊等,祖母又等來了她生命中的另一個希望,她要做母親了。她拿出花鏡,對著剛出生的嬰兒照呀照,花鏡在紅花綠葉的映襯下笑著,祖母就知道她的父親也喜歡剛出生的她的寶兒。祖母一邊養孩子,一邊等她的父親。祖母的孩子長大了,祖母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沒等來她的父親的祖母,卻等來了我。我來了,祖母戴上她的父親曾戴過的老花鏡,細細地端詳著襁褓中的我,把滿臉菊花般的皺紋都笑開了。我來了,祖母也就到了她的父親走丟的年齡了,不過她還在等,等她父親的歸期,等孩子們建功立業,等孫子孫女們金榜題名。
祖母一直相信她的父親還活著,因為花鏡在,眼睛在,我們在。祖母常常把花鏡戴在她已經昏花的眼睛上,思念著她失散多年的父親,滿眼幸福地看著繞膝圍坐的兒女子孫。
花鏡跟著祖母從青年到老年,飽經風霜雨露,也老了。突然一天就掉了一條腿兒,鏡片也無緣無故的崩裂了,祖母找了好幾家修眼睛的店鋪,想要尋回她父親的眼??赡囊患乙舱也坏缴仙蟼€世紀眼睛的配件了。一頭銀絲的祖母很生氣地數落著眼鏡店的不近人情,失望地對著那個殘疾的花鏡發愁,悼念著天國里她的父親,一直到那個明月高照葡萄架下端著罌粟殼紅茶談天的中秋。
和祖母討論月亮的神秘的畫面還清晰可見,祖母放下下她的花鏡,站起身來,像個孩子一樣,食指指著葡萄架漏下的月亮:“月亮里的老槐樹,是每一位老人的家,我的父親在上面,我想去看看他”。
當時,我沒有留意祖母的眼睛,只覺得把月亮當成家的祖母好可愛好詩意。我也想住進月亮去,和祖母一起住進溫潤浪漫的月宮里,還要給祖母配上一副新的老花鏡。
話月神秘的第二個中秋,不等求學中的我送行,祖母就著急忙荒地搬進了“廣寒宮”,接替了槐樹下老婆婆的工作,而我和新買的老花鏡卻被扔在了人間。我戴上為祖母新買的花鏡,仰望星空,想象著通過它也一定能找到戴著上上個世紀花鏡的祖母??墒谴髦沦I的花鏡,我就頭暈眼花,連月亮星星也分不清了,怎么能找到祖母新家的路呢?我一路哭回家,像那年中秋纏著灰紗,淚眼朦朧、欲說還休的青月。我找遍家里每一個角落,翻遍那即將跌落、枯老的葡萄架下每一片黃中帶淚的葡萄葉,無數次撫摸那因歲月的浸洗長滿了老斑的青石板,哪里還有半點兒祖母的影子呀?上上世紀的花鏡零件真的再難配齊、修復。
秋天的月又圓了,又是很神秘的朦朧圓。我帶著新買的當下最新款的老花鏡,來到祖母墳前,抔起幾把膝下的黃土,把新買的時髦花鏡埋進黃土里,插上一束野花,仰望當空的月,月竟笑了。
一年又一年,十幾年的輪回,十幾年的遺憾,十幾年的思念。我遙望著今秋如仙子般的明月,真就看到了戴著時髦花鏡的祖母,安詳地坐在“廣寒宮”庭院的老槐樹下,一邊紡織,一邊和她的父親說著話,一邊對著老葡萄架下的我,投下溫暖的愛撫,似在淳淳囑咐:孩子,天涼了,記得加衣裳。
作者簡介:唐 麗,女,公安民警,熱愛事業,喜愛文學,熱衷國學。工作間隙,堅持讀書,勤于寫作,文章多見于公安內部刊物;散見于《山東商報》、《山東文學》、《濟寧日報》等雜志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