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拐,這個之前一直都在懸空湖事件外圍的人,一切的一切跟他似乎都毫不相關,他決定加入我們一同來到這里就是因為那張黑白照片上的“戰友”。一路上他時不時地會暗自流淚,夜里做夢時常都念叨著“要把尸骨帶回去”之類的話,如果他見到眼前的情景竟是什么人處心積慮布下的攝影場景不知道會有什么反應,是會因為確認了戰友們沒有經歷過詭異的劫難而高興,還是會為被人用他心里最脆弱的痛苦記憶誆騙至此而憤怒呢。
對了,他當時是憑借著照片角落里一個自走式步兵車履帶的輪廓判斷出了這場景的異常,那也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非要親自走這一趟來確認的最初緣由,如今的我就站在這處布景前,卻為什么沒能看到有類似的東西呢?我前前后后仔細查看了好幾次,妝點勾畫的十分細膩逼真的背景幕布上卻并沒有哪怕一丁點兒類似的圖形,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胡思亂想著在這布景前來回不停踱步,直到走得雙腿發酥,口中也因為焦躁干渴得厲害,咽口唾沫都拉嗓子,這才在布景正中央的位置停下。我閉了會眼再用力睜開,把自己假想成當時拍攝那張照片的攝影師來重新審視全局。
不得不承認,為了一張照片而已,這布景做得真是精細,無論是道具種類還是人物姿態都布置得毫無違和感,要不是它傳遞給我的信息和感情是那么地壓抑,這整個場景甚至都到了可以用藝術品來欣賞的地步。
“怎么樣……好看么?!”
就在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布景胡亂思索時,一個聲音幽幽地貼著我的耳根響了起來!
“誰!!!” 我整張頭皮都因為發根乍起過電似的一陣發麻,讓脫口而出的這個“誰”字完全扭曲了腔調,尖銳得讓我自己聽著都覺得瘆得慌!
我剛準備把身子一弓,向前方或者左右任意一邊快速彈射而出,好盡可能的避開身后切實存在的威脅,可惜……這些年一路闖蕩過來的應激反應經驗此刻沒能像往常那樣生效——身后那低沉嗓音的主人一手大大張開五指牢牢按在我的頭頂,電光火石間我只來得及用余光掃到一條金黃的弧線,便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渾身的氣力像被脖頸上疼痛的凝結點一絲絲抽走一樣,眼前的景物不斷晃動著,隨著眼瞼的疲倦開合忽明忽暗,頭重的只想低下,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馬上就會昏厥。
按住我頭頂的手松開了,那五根手指在從我被抓亂的頭發中脫離之后又帶著彈跳的節奏快速地拍打了兩下我的頭頂,這輕飄飄的拍擊在此刻的我承受起來卻猶如幾記重錘加速了我倒地的動作。
我嘗試在還能控制上下顎骨時竭力咬了咬麻木的舌尖,直到咬得深濺出血來才激得沉重的眼皮又睜了開來。
要看一眼,起碼我要看一眼是誰!
我是向前栽倒的,臉頰沖下,直挺挺地,雖然頭部完全不能轉動,視線也只有被鼻梁撐開地面的那么一點點角度,但我能感覺到身后有人正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看了足有半分鐘左右,寂靜的空間里才傳來一陣輕輕地旋動某種金屬小物件的摩擦聲,然后才有緩緩的腳步聲踏入我的腦海。
那人在我側面蹲了下來,伸出一只手來推我的臉查看。
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等他剛把我的臉頰翻過一個角度來!我好不容易蓄起了些力量把剛才一直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讓我看看你是誰!
然而,我還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狀態,這昏迷前竭力一瞥之間僅僅看到了他的胸口,只勉強看清了插在他左胸口袋里的東西——帶著精致金筆夾的一支黑色鋼筆。
我的這猛一睜眼顯然也讓那人很是吃驚,手一抖,我的頭便又重重地跌落回地面上,發出“嗵!”的一聲悶響。
“呵呵呵……還真能挺……”,那人低低地干笑了幾聲,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緊接著,他像是受到了極大冒犯和侮辱一般,抬起腳來,拼命地踢著我的頭,“讓你挺!讓你挺!你挺啊?你倒是接著挺啊!”
不知道他用那硬硬的鞋底踢了多少下才停的,至少我能感覺到的只有前兩腳罷了,一股只想遁入黑暗深處去沉眠的倦意帶走了我最后一絲堅強。
昏厥前,我對自己說:“那只鋼筆我見過……是誰的?”
昏昏沉沉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中間好像有什么時期的回憶片斷一陣陣閃回出現,又好像是彌留之人臨死前極度放松的產生臆想,也或者是稀里糊涂做了什么夢也有可能。
現在我只覺得耳邊很吵,有很多聲音忽遠忽近地折騰著。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重新感受到了頭部腫脹充血地疼痛,身上感覺好了些,顫巍巍地勉強能動,睜眼的動作卻比之前還要費力。
另外,讓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我依然保持著昏倒之前的姿勢,臉還是那樣緊貼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被人移動過。剛剛襲擊我的人應該是給我扎了類似麻醉針一類的東西,并不是想要我的命,那么肯定是對我有什么其他企圖,可是為什么就這樣放下不管呢?
頭很痛,身上也虛弱得厲害,甚至連我的手腳除了酥麻之外現在還感覺不到什么別的,強迫自己思考對我來說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索性,我任由自己又一次昏了過去。
這一次的昏迷應該很短暫,起碼我認為是這樣。那些吵鬧的聲音還在持續著,此刻聽來也大了很多,更顯得雜亂,似乎有人在搏斗,不斷地有大力揮舞什么東西的破風聲,大幅度攻擊動作時嘶啞的吼叫聲以及各種物件被砸爛、破碎、倒塌時的爆音等等。
我雙手撐地,膝蓋也跪著,雖然搖搖晃晃但好歹算是把自己支了起來。眼睛看什么都很模糊,像發高燒昏迷的病人剛醒來時那樣糊滿了眼屎,眼球上青一絲紅一絲地游離著閃爍的蚊影比亂冒金星兒還要惹人生厭。
不遠處又是一陣巨響,這次似乎是擊倒了什么更高大的物件,砸在地上掀起了許多碎塵,厚厚地翻滾飛揚著,讓我即使能夠將將躲閃氣浪的正面,但終歸免不了結結實實糊了一嗓子眼兒的干粉。這下子整個人更不舒服了,胃里一頓攪動,又急急地噴出一大口酸水來,上干下酸,兩下里在口中融合在了一起,那效果不亞于洋灰和泥!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胃液混合著沙塵還可以讓人從嘴里直接吐出小泥球兒來!!”,除此之外,我還不合時宜地胡思亂想著許多許多完全不著邊際的東西,比如:“神話里那些會在夜晚吞吐內丹出來吸收日精月華的大河蚌、大蟒蛇一類是不是也跟我此刻一樣”,又比如:“我現在這狀態是不是跟口吐蓮花一個道理……”
“不合時宜!”
漸漸清醒的我拼命地左右甩著腦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古怪念頭趕走。
等我終于定住心神能夠站起身子查看四周才發現,眼前的那座攝影背景早已近乎全毀,到處都是折斷的木板、紙板、蠟像殘肢、布景碎塊,甚至連高高的頂棚以及近一些的墻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各種光源燈泡碎的碎,破的破,如今只剩下極少的幾只還可憐兮兮地半吊在棚頂上,黑膠布纏起的電線也跟著它們一起被拽出來了好長,時不時有幾根還會迸射出些電火花來,呲啦啦地閃動。
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個圓形傷口,可能是有些感染,總覺得它旁邊的筋肉在隨著我的心跳一汩汩地往外翻著疼,腫脹得厲害。
周圍的光線因為照明設施的大面積破壞比之前黯淡了不少,靠著僅有的那幾個殘損燈泡根本照不出多大塊地方。剛剛打斗聲十分激烈,此刻卻好像在我清醒過來的同時戛然而止,如果不是滿地的殘破景象就在眼前,還真讓我不免懷疑那是因為從昏迷中轉醒而產生的幻覺。
“你……是在找我對嗎?”
又是身后!這聲音就那樣突兀地憑空出現,一如之前刺中我脖頸那時一樣!這一次,求生的欲望和抗拒的心理同時占據了我的神經,把我那窺探和獵奇的小心思死死地壓制了下去,讓我全身肌肉猛地繃緊,只一個喘息間就弓背塌腰一個激射將自己向前彈了出去。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不明不白的昏迷,剛剛那襲擊者明顯是遇到了什么人的阻攔沒有來得及對我下手,而如今四周物件場景盡毀,也早已沒了搏斗聲,他的聲音卻依然幽幽響起,想必是已經決絕掉了身邊糾纏的對手。如果讓他再抓了機會針對我,恐怕這回萬難脫身……
“呵呵呵——哈哈哈!!”那聲音突然帶著痰音發出一陣狂妄又放肆的笑來。
“于征!你折騰什么呢!收了吧,收了吧!收起你那點兒可憐的保命伎倆吧,這出戲……也該好好謝個幕啦!!哈哈哈哈——”
這幾句話他說得急切,字和字幾乎堆疊在了一起連珠炮似的快速噴出來,聲音雖然算不得多大,但怪異的腔調里卻透著滿滿地威壓之氣,好像來自一位暴戾的君王對即將砍下頭顱的敵軍將領宣判時那樣,讓人從文字的嚼吐中都能聽出筋肉的肆意膨脹,無時無刻不在釋放著自信和肅殺之氣,那氣勢,凝如實質。
我能感到背后實打實的壓力正排山倒海般襲來,這種被獵手完全鎖定的感覺非常不好,猶如自己只能是一只肥碩的獺兔始終離不開從高空就瞄準了自己的脊背隨時準備撲下來的利爪鷹隼,帶著焦急的無力感抵死逃竄,卻總是徒勞。
我死死咬著牙關,在身體向前彈射出去之后馬上就地一個前滾翻,頭也沒回便接著向前繼續竄逃。我把身子壓得很低很低,飛快交替的雙膝幾乎可以搗著自己的腹部,我不再想看身后那聲音的主人是誰,只盯著倒塌的攝影布景豁口飛奔,試圖用那支棱著翻翹而起的碎木板、假人殘軀等物料堆作為臨時屏障來延緩阻隔敵人的攻擊半徑,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主動。
兩大塊畫著雪松的木板被人從中間踢斷,此刻正彼此對撞在一起支著,擺出了一個歪扭的斷翅蝴蝶形狀,我的后腿在地上急剎出一條半圓的弧形,用最小的角度給自己掉了個頭,緊接著一個矮身把肩膀貼上了一片“蝶翅”,這才讓兩只眼睛越過板面上沿向那人的所在方位望去。
光線太暗!對方顯然是沒有移動過,我還能聽到他在那里低沉的喘息聲,以及一陣牙齒相碰的顫抖輕笑,可是看不清,他不動我連個輪廓都看不清!只知道他就在那里!
剛才的一連串動作我做的非常連貫和迅速,幾乎已經超出了我以往的肌肉運動極限,在塌下身子埋頭向前飛竄的那一瞬間,眼前竟然浮現出錢思婉從前在快速搏殺時的身形——她那種低低的貼地飛行動作,甚至還辯出了她嘴角的一抹冷酷笑容來。這讓我有種錯覺,我是跟著她的動作一路躲閃過來的,想到這里心臟不免激跳的更加厲害。
“咱倆……不躲了吧?我累了,也覺得沒趣兒了!剛才收拾這兩個死倒兒已經夠我忙活的了,你嘛……就讓我省點心吧,好吧?” 那聲音的主人動了,漸漸地在對面的黑暗中鼓動出人形。
準確地說,是三個人形。他向前邁了兩步,左右手都各提著一個人,等走到一盞低垂到半空的燈泡下時才停下,雙手一甩,兩道金光同時收回胸前,另外兩個人形才應聲而倒,紛紛跌向了兩邊……
我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盯著他被燈光照出的臉,身上一陣陣發抖,果然是他!
他又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嘴角抽動了一下,深陷的兩條法令紋皺到了一起,好像是在笑。緊接著他伸手把那吊著的燈往下又拉了拉,直到它能跟自己的眼睛平齊,隨即將手上的鋼筆揚起來,對著燈光憐惜地照了又照,看了又看,良久,才重重地對著金色的筆尖吹了一口氣,旋上了蓋子,收回到胸前的口袋中去。
“何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