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帶著纏綿悱惻的意韻，絲絲縷縷，似訴不盡的情思。阿綾坐在繡樓窗前，指尖輕撫過案頭的繡繃，銀針在素絹上穿梭，繡出的卻是一幅殘敗的芙蓉圖。窗外的雨簾中，那株合歡樹在風中搖曳，粉白的花瓣紛紛墜落，恰似她破碎的夢。

三年前的上元夜，花燈如晝，流光溢彩。阿綾被閨蜜拉著出門賞燈，人群熙攘間，她不慎與閨蜜走散。正慌亂時，一襲青衫的顧清越出現在她面前，溫文爾雅地詢問是否需要幫助。他眉眼含笑，眼中的星光比天上的明月還要璀璨，一瞬間，阿綾便紅了臉頰。

那之后，顧清越常來繡樓找她。他會帶著剛出爐的桂花糕，看著阿綾咬下一口，嘴角沾著細碎的糖霜，便笑著用帕子替她擦去；也會在阿綾刺繡時，倚在窗邊輕聲誦讀詩詞，當念到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兩人目光相撞，都羞得別過臉去。阿綾教他穿針引線，他的手指笨拙，總把絲線纏成一團，惹得阿綾咯咯直笑，最后還是她踮著腳，將絲線穿過針眼，發間的茉莉香不經意間飄進顧清越鼻間。

一日暴雨突至，顧清越渾身濕透地沖進繡樓。阿綾又急又心疼，取來干帕子為他擦拭，卻被他握住手腕。“阿綾，等我金榜題名，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做我的新娘。” 他的掌心滾燙，阿綾只覺整個人都要融化在他的目光里。當晚，她翻出壓箱底的紅綢，連夜繡了個平安符，祈愿他前程似錦。

然而，當顧清越決定進京趕考時，爭吵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那是個悶熱的夏夜，蟬鳴聒噪，阿綾攥著顧清越的衣角，聲音帶著顫意：“清越，路途遙遠，盤纏夠嗎？我把這月繡活的銀子都攢下了，你帶上。”

“不用！” 顧清越煩躁地甩開她的手，“你總這般婆婆媽媽，我又不是三歲孩童。” 阿綾愣在原地，眼眶瞬間紅了。顧清越看到她的模樣，語氣稍緩：“我是去求取功名，不是去受苦，何須你接濟？”

“我只是擔心你……” 阿綾的聲音細若蚊蠅。

“擔心？你這是在質疑我的能力！” 顧清越眉頭緊皺，“等我中了舉人，有的是達官貴人接濟，何苦用你這繡娘的辛苦錢？” 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可話已覆水難收。

阿綾的眼淚奪眶而出：“原來在你眼里，我不過是個繡娘。當初你說‘只愿君心似我心’，如今卻連我的關心都嫌多余。”

顧清越張了張嘴，最終只扔下一句 “不可理喻”，轉身離去。阿綾望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撿起他遺落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夜，她對著月光將玉佩上的裂痕細細修補，卻不知兩人之間的裂痕，早已無法輕易彌合。

進京后的顧清越，回信愈發敷衍。阿綾寄去的繡帕，他只字不提；精心烹制的家鄉點心，收到后也只是草草說句 “味道尚可”。有次阿綾在信中傾訴相思，盼他早日歸來，等來的卻是一句 “男兒志在四方，莫要兒女情長”。更甚者，后來的信件中，阿綾嗅到了陌生女子的氣息 —— 信紙邊緣沾著幾縷不同于茉莉的香氣，字跡里偶爾會提及 “尚書府上小姐雅善詩詞”。

一年中秋，顧清越竟未如約定返家。阿綾站在繡樓前，望著明月整整等了一夜，卻只等到漫天的冷雨。而此時的顧清越，正陪著尚書千金在京城的畫舫上賞月，為她吟誦新填的詞，全然忘了揚州城里望眼欲穿的姑娘。

轉折突至。某一日，阿綾收到顧清越的信，信箋上字跡冰冷：“家中已為我定下婚約，你我緣分至此，莫再糾纏。” 阿綾握著信紙的手不住顫抖，淚水滴在 “莫再糾纏” 四個字上，暈開墨痕。她不信曾經的山盟海誓如此輕易破碎，變賣首飾，孤身踏上前往京城的路。

京城顧府門前，朱門緊閉。阿綾在寒風中守了三日，終于等到顧清越騎馬歸來。他身著錦袍，身旁跟著淺笑盈盈的尚書千金。見阿綾蓬頭垢面地沖上前，顧清越臉色驟變，一把推開她：“哪來的瘋女人！莫要臟了我未婚妻的眼！” 尚書千金掩嘴輕笑，嬌嗔道：“清越，這般不知禮數的人，何苦與她廢話。” 阿綾踉蹌倒地，看著顧清越頭也不回地進府，腰間卻還掛著她親手繡的香囊，只是邊角已磨損，沾滿京城的塵土。

春去秋來，歲月更迭。繡樓前的梧桐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阿綾的妝奩里攢下了十二封書信。這些信被她反復閱讀，邊角都已發毛，信紙也漸漸泛黃。信中，顧清越訴說著京城的繁華，講述著會試的艱辛，卻只字未提歸期。阿綾望著窗外的月光，將信貼在胸口，在心底默默為他祈福，盼著他早日功成名就，來兌現當初的諾言。

那封燙金喜帖到來的那日，天空陰沉得可怕。阿綾正在繡最后一對枕套，本想著成親時用。當她顫抖著雙手打開喜帖，“顧府迎娶尚書千金” 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刺得她眼眶生疼。喜帖角落的小字寫著婚期，竟是她二十歲生辰那日。她呆呆地望著喜帖，往事如潮水般涌來，顧清越說要在她生辰時用八抬大轎將她娶進門的話語，還清晰地回蕩在耳邊，如今卻成了最無情的嘲諷。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阿綾對著銅鏡，開始細細梳妝。她取出珍藏已久的胭脂，將唇色點得如血般艷紅，那是顧清越初次見她時，贊過最襯她的顏色。她穿上那件為成親準備的紅衣，鳳冠霞帔，美得驚心動魄。樓下傳來迎親的嗩吶聲，熱鬧非凡，而她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阿綾攥著那枚早已褪色的香囊，緩緩走到雕花窗前。雨絲飄落在她臉上，她望著遠處顧府迎親的隊伍，嘴角露出一抹凄然的笑。“原來，這世間的情，不過是鏡花水月。” 她輕聲呢喃，隨后縱身一躍，如一只折翼的蝴蝶，墜落于滿地殘花之中。

血色，浸染了青磚黛瓦，也染紅了顧清越跨馬而來的路。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阿綾，紛紛惋惜地搖頭，竊竊私語說這傻姑娘竟為個負心漢尋了短見。顧清越望著繡樓方向騰起的白煙，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袖中準備退婚的休書，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隨后揚起馬鞭，策馬揚鞭而去，只留下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后來，揚州城流傳著一個傳說。每逢雨夜，都能聽見繡樓里傳來幽幽的繡繃聲，還有女子低低的嘆息，如泣如訴，似在訴說著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訴說著一個女子愛而不得的悲涼與絕望：“情字何辜，人心易變，這世間，終究是我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