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均屬個人不負責任的私人觀感,有硬傷一定要講,分歧可說但不要吵----------
1.? ? 先前常拾起紅樓夢要看,總不出十幾回,好容易一次,網上學了一門課“紅樓夢:大觀與微觀”,為了應付課后申論作業,揀要緊處看,也不過看到四十回。孰料終于因著考研諸事焦慮忙碌,忙里才想偷閑,不得時方知珍重,于是一日一章兩章慢慢看去,極少因冗事熬到太晚,只得暫別。想起那些時日,每日復習完畢,上床挺尸,撿起kindle,一字一句默念著,竟當真如同心神一輕,蕩入書中,白日的憂煩沉悶,頓時消散干凈。
過了八十回,后面閱讀速度加快,一則嫌言語粗笨啰嗦,多是前面已有話頭,后面復述一遍,且少有令人咀嚼再三的余韻;二則為看眾姊妹結局,好翻回第五回對照【薄命司】里斷語,至于文中詳述的榮寧衰敗之時如多米諾骨牌般臨頭的禍事,反不如前文中種種悲音異兆好看,也只粗略看看。
2.? ? 說起曹雪芹文字的好來,我以為四大名著里能相提并論的只有施耐庵水滸傳了,只不過一個講兒女家庭,一個講好漢江湖,所以看上去畫風迥異,其實內里一樣細致講究的。但曹文更有一番靈秀,比如“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節,那鐘靈毓秀之人大概一眼便知根由,如我這等愚鈍之人,必得聯系上下文反復揣摩才解其意,然后付之一笑。
我覺得紅樓夢比水滸傳更高一層的地方在它草蛇灰線的筆法,開頭幾回如同提綱,中間處處提著醒,預示結局,到尾定是又轉回來,兜成好大一個圈子,算是走了一遭。高鶚基本是這樣續的,文章最后就落到了悼紅軒中那位曹雪芹先生身上,高鶚還讓他的道人被曹先生笑著一頓搶白,可見他也是曹先生的粉絲了。 ? ? ? 而且我想,曹雪芹從頭到尾講因緣天數,是否也是有一分在為自己“無力回天”開脫的心呢,也可見他內心自責究竟多深了。
不知是否高鶚深愛(敬愛)賈寶玉或者曹雪芹的緣故,他寫姊妹命運倒與定數沒大出入,可是寫賈寶玉和寧榮兩府的結局卻存了很多私心和樂觀,先是寶玉蘭兒得中,皇天大赦,薛蟠回家香菱扶正,賈赦賈珍遇赦歸家,抄沒家私得還,然后又有蘭榮母貴,寶玉看破凡塵,只中了舉“從此而止”,還雪夜趕去拜了父親,才隨僧道去了,寶釵的腹中子也有“高魁子貴”四字預言。我想曹先生頭里就講得清楚,他是深愧自己是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富貴閑人”,一事無成,辜負了君父師友,所以對自己的“投影”——賈寶玉,決計不會心慈手軟的: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所以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于篇中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還有,高鶚在最后幾回又讓寶玉游了一遍“太虛幻境”,此處卻作“真如福地”,不同幼時,這回卻記住了各種人命天數,遇事占了先機,對姊妹也變得無情,我卻覺得不妥,縱使寶玉念佛,一心看破,豈能就冷暴力起來,甚至摔打襲人呢。要知道,曹雪芹寫這本書就是為了講述他生命中所經那些女性的,還在幻境里立了正冊副冊又副冊(大致是按世俗身份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分的吧),他寫那些女子時,我分明感覺到一種溫柔筆觸,又好似可聽見他邊寫邊聲聲贊嘆,寶玉作為他“自慚形穢和辜負君父”意志的投影斷不會作踐姐妹。又寫寶玉向佛,我也覺得不對,這書僧道一家,一會兒癩頭和尚,一會兒跛足道人,前文雖常有所謂禪語,恐怕受宋明理學思潮影響更多些,況且本書僧道是功能性的,要么世俗中和尚道姑做了由頭誆騙富家錢財,要么來個奇幻式登場以推動劇情,究竟曹雪芹信不信佛,我不知道,但賈寶玉大概不會。
于是我妄猜曹先生原意,后四十回就寫成存在主義式或意識流小說也未可知:榮寧俱抄,祖父大兄皆獲罪致獄,因是衰落,雖有賈蘭中舉(他母親李紈是金陵正冊十二釵之一,斷語明示于此),難以挽回,賈寶玉未信佛離家,卻也屢試不中,只得跟寶釵寅吃卯糧勉強生活,襲人等丫鬟能減則減,各去配人,寶玉學著料理家事,也不中用,沒個生計,只好靠親友接濟,寶釵或許難產沒了(薄命司里記著),扶了無論哪個,也是薄命,婚取葬儀更掏空了家底(參考白鹿原),于是搬離京城,鄉下過活,變得沒心沒肝有生無活,整日意識流回憶往事……然而后人不喜這個晦澀黯淡的結局,縱使盛景難再,總要給點子希望,小說銷路堪憂,于是出版社招標,粉絲高鶚興頭頭續了,后被選中。
再說曹先生講故事的方式,我先前看張大春《小說稗類》提到紅樓夢里細細寫過的“湯模子”,還有“白玉釧親嘗白玉羹”,卻燙了寶玉的手,先前寶玉要那“磨牙(麻煩)”的湯喝,因此究竟沒喝兩口,所以看上去這處情節好像全無作用,但其實一來仍是從細處鋪陳榮府飲食起居的狀況,二來玉釧兒姐姐金釧兒不久前因寶玉而死,寶玉一心要哄她開心,哪里顧得湯,后來自己燙了手反問她燙了沒有,惹得傅試(附勢)家來的兩個婆子還就此議論了一番。
文中有很多外人視角來寫人敘事的段落,比如一開始就是從甄士隱引出賈雨村,賈雨村巧遇冷子興,兩人大致交代了一下:【如今的這榮寧二府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這豈不是早就指明了家族末路),也引出了些后來的主要人物;后來黛玉去京,進榮國府,是初來乍到林府小姐的視角;劉姥姥更多了,一進榮國府二進大觀園等,是鄉下老婆子的視角;尤二姐那日問賈璉心腹小廝興兒,說起園中姑娘太太,又是一個新鮮視角。
3.? ? 不得不說書中人物,一時有感,便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索性分了大觀園內園外兩個時期,兩個世界:
(大觀園內:青春烏托邦)
賈寶玉的肉身是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因絳珠草一節孽緣欲下世了結,落草時口中所銜寶玉,原是那塊再四央求僧道攜它下凡經歷滾滾紅塵,“無才可去補蒼天”的頑石。
賈寶玉的成長從在秦可卿(他侄媳婦?)新房(滿室香艷)中夢游太虛幻境始,警幻本受寧榮二國公之靈說家族氣數已盡云云所托,【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演“紅樓夢”十二支,把繁華落盡說到底,他也沒有覺悟,只記得警幻所訓云雨之事,這就是青春期開始了。
夢里,警幻以【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可知那時的君臣父子夫婦:人原不該好色(不安分,有欲望),更不應該知情(存私情),所以一個合格的人應該是沒有欲望沒有情感的,卻是工具了,而她說我正愛你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真是有點反烏托邦的意思。
成長過程中,甄寶玉作為他的直接對應體,一樣外貌,初始一樣性情,可能為了作“真假”之辯,那段“真假同入夢”真真看了驚奇,比西游記里真假悟空那一關鍵劇情還有趣,而且甄家早犯抄,甄寶玉早了些時日“務實舉業”,變成了“祿蠡”,不知賈寶玉可怎樣;他的橫向對照有很多,管家的賈璉,被嫌棄的賈環,耽色欲害己的賈瑞,呆霸王薛蟠,肯上進賈蘭,認寶玉作爹的賈蕓等;縱向有家族內祖父輩(賈敬沉迷道學,賈赦好色,賈政古板),貧寒出身秦鐘,優伶蔣玉菡,浪人柳湘蓮等。
齡官畫薔一節,賈寶玉做了“齡官和賈薔”的旁觀者,他才知道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圍著他轉的。
真假寶玉一節,他夢中遇著甄寶玉身邊的女孩子們,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被一頓臭罵,才知道每個人總不過是守著各自身邊那一小撮人罷了。 ? ? ? 及見過晴雯嫂子,夏金桂等人,他恐怕更長了對“天下女子”的見識。
后來眼見得園中漸荒,物是人非,緊接著失了玉,出了園,娶了親,后知黛玉仙逝,又老太太亡歿,一系列事,怎么不情隨境遷,心中生異?人大概只有經了這些大事,才能知道世上許多事無法預料,無可挽回,于是成熟,知事,叛逆的青春期也就結束了。
黛釵本是一體兩面,正冊十二釵她倆便在一頁,判詞也做一處。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可能也受它的影響,【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張女士“明月光飯粘子,朱砂痣蚊子血”等語更現實了一點,由于時代局限,曹先生仍將部分女性(青春正好的靈秀女子)進行了純粹美好的理想化,而且畢竟是青春期賈寶玉看去,不是張女士人情切察后的冷眼。
高鶚續文中借甄士隱說道【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也可知【釵黛分離】和寶玉離世內有因果關系了。
------想這么胡亂寫下去總沒個頭兒了,揀那些非不吐不快的散亂記下來待來日回顧吧-----
#黛玉的性子多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本來就是一株小草,怎能經風吹雨打的,也有些恃才心高,那時她調笑湘云,湘云駁了一番道理,寶玉也夸她,黛玉就冷笑一句,起身走開,金鎖也是金,金麒麟也是金,她就老拿這個出氣,但不關寶玉和終身的事情上,她也能開得玩笑的,十分爽朗;一次寶釵在眾人席上提醒她說錯了話,后來還良言勸導,她也知一片真心,認寶釵作了親姐姐,“慈姨媽愛語慰癡顰”那節三人伴坐一起說私房話,寶釵也卸了架子,那場景對黛玉來說該是多么溫馨。 ? ? ? “怡紅群芳開夜宴”,黛玉得簽“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也是反映。
#后來芙蓉花成了晴雯的對應體,關于晴雯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冷笑,撕扇子,還有襲人因娘病重回家那天晚上,晴雯麝月寶玉三人的小劇場,言語詳盡,非常生活化,麝月一時出去,外面冷月光,屋里暖溫香,看上去很曖昧不清,寫出來卻極淡,十分迷人。
#湘云跟黛玉身世相似,卻豪放不羈,大概是受過家里人的苦,知道生活不易,磨練得開脫些,能玩樂時就盡情玩樂,沒有小姐形象包袱,大啖腥膻,嘰嘰喳喳,可愛的是她的隨身丫鬟翠縷也是個愛說話的,那日被接來大觀園,跟湘云一起走著,她看見什么問什么,湘云都一一回答,談論內容倒不必細究(不過時人的世界觀),問到“人有沒有陰陽”,湘云的婚事這時正提上了日程,【她臉一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么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云撲嗤的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云拿著絹子掩著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么樣!”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說明她明明想到了禁忌的男女之事,之后見翠縷說我知道,說陽主子陰奴才,又笑,又很是很是,你很懂得。可笑死我了。
后來司棋和一門上小廝(她青梅竹馬的舅姑哥哥)在大觀園里偷歡遺落了繡春囊,被人拾去,鬧得大觀園從那時起零落了,禁忌厲害,可見一斑。
#就像黛玉笑說,【這么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還有鳳哥兒病中跟平兒議論,一個(黛玉)是美人燈,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寶釵是最懂規矩守規矩的,時刻記著大小姐的身份,那會兒寫海棠詩,李紈夸她“到底是蘅蕪君”;“可嘆停機德”也是她,所以她大概就是個道德典范的角色設定。
即使必須拿著身份,裝出無情,寶釵得簽:牡丹: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做的再好,有些總難掩的,或有時根本不需掩。偶爾露出私情,分外有趣,比如撲蝶一節,不當著外人的時候,因家里事情哭泣的時候,才顯出不過是個小女兒罷了。
大家規矩把小姐約束得厲害,原以為迎春是“呆”,后來才知是“沉默”,本來性子弱,很多事無可奈何間,只好忍字為上的。
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臥,等等,我想珍貴處就在于它是多少逾了侯門規矩的,正值妙齡的女孩子們天性流露出來的美好。
#提一提小紅吧,她是管家林之孝夫婦的女兒,大概也是靠父母關系進的怡紅院,但在怡紅院里出不得頭(靠寶玉不得),后來被鳳哥兒看中要去使喚了,這中間她自有一段煩愁心事,又她先丟了帕子,被賈蕓撿了,寶玉病中賈蕓也在外看護,兩人漸漸混熟,因此跟賈蕓還有一段你來我往私相傳授的故事,幸虧到此為止,寶釵撲蝶偶然聽得墜兒為賈蕓傳私給小紅之時,我們這位道德典范便給它定了個性:【奸淫狗盜】,后來小紅憑自己本事(口齒伶俐)得了鳳哥兒歡心,竟隱隱地可有出頭之日了,遂不再提賈蕓(靠男人)之事。(一段少女成長勵志故事)
(大觀園外:凡人名利場)
#丫頭里面最喜歡晴雯,一來她是丫鬟版黛玉,不僅形似,性子也像,更且比黛玉剛強,二是結局太可憐(大概是曹先生自己寫的唯一一個寶玉身邊姊妹結局?):她病中被王夫人著命驅逐回家,躺在一領蘆席上等死,寶玉偷出去找她,那一段又讓寶玉領會了一番“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里”的豬圈般的底層生活(平常人生活)是什么樣子;可笑的是晴雯的哥嫂是個水性慣了的,見了寶玉這等妙人兒就想猥褻,差點兒得手(也是對照);可惜了晴雯的清白,她最后說:既擔了狐媚勾引的虛名,早知道當日就……(對應了襲人不在那晚,可見是知情的),她先前捱著病為寶玉補了一夜雀金裘,也是真心所系才得,臨死親口對寶玉說出這番話,真不愧是可親可敬可憐可愛的勇晴雯了。
#我對王熙鳳這個人物的喜好一波三折,前面覺得她為人行事厲害,也不過二十歲就修煉得人精一般,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后面親自抓住賈璉偷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又替她難過;等到她設計慢慢除掉了尤二姐,因為我偏愛尤二姐的溫柔,敬佩放浪時嫖得了男人,收斂時堅貞剛烈到登時自刎的尤三姐,就有些怨她,男人花心,為什么要怪尤二姐呢;緊接著了解到她機關算盡,也無力挽回大廈將頹,甚至為了節省開支,弄權辦事,上面人不敢得罪,縱使被誤會埋怨責罵紅了眼圈,也得強陪笑臉,而下面人得罪了不知多少,人人盼著她死,我心疼不及,如何再怨得來呢。
這年元宵家宴,女人們圍著賈母吃酒傳酒令,眾人都要聽鳳哥兒講笑話,擠了一屋子(作者費了不少筆墨鋪陳眾人的期待之情),結果鳳哥兒的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冰冷無味”,還有種盛世危言的感覺,這時作者特特地寫了句:“湘云看了她半日”,我就感覺到一陣異樣的悲傷,后來眾人出門看焰火,斑斕閃爍之間,她笑著說話間,焰火爆開,畫面感十足,卻總覺得內里凄楚。
果然年事剛過,鳳哥兒小產兼勞碌病倒,從那時起到死就再沒好過幾日,而榮府失了有力的管理者,便自那時加速走向滅亡。
我之所以稱她為鳳哥兒而非鳳姐,不過是因為那個時代,她既早早死了,我希望她最好下輩子能做個男人吧。
#香菱(甄英蓮)實在是另一個可憐可親可愛的了,原是“有命無運累及父母之物”,不過幾歲就給人販子拐去,還招來大火燒光家產,父母生活自那以后越來越慘淡,后來得遇一個對她一見鐘情的公子馮淵(這人原好男色的),熟料還被人拐子賣給了薛家,薛蟠縱豪奴把馮淵打死,奪了她去薛府做丫頭,后有給薛蟠做填房之意。薛蟠出門行商那一年,香菱隨寶釵住進大觀園,一時得閑,就要跟黛玉學詩,黛玉師傅教的好,學生香菱用心深,加上師傅夸她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黛玉很少夸人哎),談論王維詩,寶玉笑說她已得了三昧了,中間得了“月”的題目,頭兩次做了,仍不好,到第三次有“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等句,不禁贊嘆。 后來寶玉等人壽宴,香菱說寶玉寶釵兩詞在唐詩中出處,把湘云都問住了,可見她詩學到什么程度了。
再有趣的是“情解石榴裙”一節,寶玉也為她“盡了點兒心”,【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里卻要說什么,又說不出口來。】 先前就有平兒因鳳哥兒捉奸,被無辜牽連,挨了鳳哥兒一頓出氣,被李紈拉進大觀園暫避,寶玉讓了她到怡紅院,換了衣服洗了臉,在旁伺候她梳妝,親給她簪花,【寶玉因自來從不曾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為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后來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金釧兒多少因他賭氣投井,應了那句“金簪兒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前半句。) 說起金釧兒,又有一番隱情,寶玉金釧兒趁王夫人午睡不醒在那兒說了些過于挑逗的話,熟料王夫人卻醒了,剛好在“齡官畫薔”一節的前面一點兒,安排的恰好。 而彩云,那又是一個可嘆的了,不細說。
香菱出去以后,到薛蟠欲娶夏金桂之時才因事進園,正遇見寶玉在紫菱洲前傷感迎春誤嫁中山狼之事,說了幾句話,寶玉因擔心她后事,被她以為有意唐突,后也有意規避不見,自己在家被新奶奶欺壓,又挨了一頓棍棒(曹文結束),日子就那么過下去,熬到時候,扶了正,生了子就死,有什么意思呢,好在天上有她親爹甄士隱接著。
#鴛鴦那會被賈赦點名納妾,她情知對于丫鬟來說已是個不錯的去處了,但心里不肯,于是經了好一番口舌哭鬧和眾人較量,才仍留在老太太身邊,因為被懷疑是喜年輕公子嫌賈赦老朽,好長一段時間再沒跟寶玉說過一句話,有一個好臉的,真真是個有志氣的了。
#尤三姐和柳湘蓮的故事讀來也很有趣,又有尤三姐跟賈珍賈璉等人混鬧(有嫖了男人等語),柳湘蓮暴打薛蟠(這件事也好笑:薛蟠以為柳是個優伶,因喜歡他,想弄他到手,寶玉跟蔣玉菡還有私情呢,柳湘蓮卻是個直男,煩他糾纏,騙他出去荒郊泥塘,打了一頓,后來薛蟠在外行商遇賊,又是柳出手相救,兩人拜了兄弟)。這一段很有些江湖兒女情長的意思,柳湘蓮誤會尤三姐之情,她一烈竟死,他自覺慚愧,盡日昏默,突然得夢三姐入太虛幻境,后經痂腿道人點破,遁入空門。
因此也想到水滸傳,里面講的多是江湖女性,總沒有什么正面形象,其實想想,都是些底層人,就是紅樓夢也讓黛玉諷劉姥姥“母蝗蟲”,襲人冷譏寶玉說“她們原不配穿紅”,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節實在噴飯,夏金桂尋釁香菱時也是一副丑惡嘴臉,所以我以為水滸并非厭女,只是直陳其實罷了。
#曹文中一旦說起廟堂朝廷,就是圣朝圣君,沒半字不好,高文中更多,想曹雪芹經歷,竟沒半點兒怨言的嗎?恐怕不敢說罷了。
#大觀園里公子小姐和大丫鬟們的青春故事之外,錯綜復雜的人情關系網絡牽系著每一個下人,芳官這些從梨園放到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因為一是外人,二不守“禮節”,一直被各種小人情關系圈子排擠,文中有很多細小事情講這些勾斗構陷,我不再說。
#以前看過一短篇小說,寫一個少女興沖沖去參加舞會,舞會邊上坐著那些舞不動的沒人邀的老丑女人們,有個憂郁的男人卻跟這個年華正好的少女講她以后也會跟她們一樣,但她仍接受了邀請去跳舞,但心里終于懷著那一縷愁緒,無法擺脫。
紅樓夢寫下來,總會懷著那一縷愁緒的,卻不甚關劇中人,而來自作者曹先生。 我時常想起這么一個人,落魄以后,他必定時常回憶往事,細究經由,所以才寫得出這么細致的生活場景,而書中最耀眼奪目的不過是這個男人回憶中的青春故事,他給自己的書房取名“悼紅軒”,也是自責毫無本事,竟一個人也救不得吧,最后具書成文,數十年批閱增刪,使昔日不讓須眉濁物的靈秀女子們盡皆在書中復活,也算為她們“盡了一點子心”。
想到這里,我也每每感慨萬千。 于是想到自己,我不愿活到最后,就像百年孤獨里最后留下來記錄家族歷史的那位,最好是流星,一閃而逝,是焰火,光華萬千隨即散落,然而活到今天,始信人各有天命,無法強求,但身處俗世,人總得變得強大些,才像個樣子,我不知道我的心,是艾略特,加繆所說“空心人”無疑,只一味混下去,若某日僥幸醒轉,或進或退,另作理論吧。
無論如何,紅樓夢無法續成,那是曹雪芹完全的半世私人故事,古今天下獨一無二。
但紅樓夢也可有續,只不在文末,卻從開始,另作一篇故事去。 心里便存了這個念,于今時今日,愚鈍粗笨如我再不敢輕言的,就此打住,直待幾十年過去,若未死掉或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