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夏夜來得遲,總要等熱浪沒那么大火氣,才肯悄悄落下。吳秀美喜愛這個季節的夜,偶爾,她也會閉上眼睛,通過一口深長的二氧化碳與街邊的老樹細細擁吻。然而,她總是又猛地睜開眼,失了魂兒般地張大了嘴巴,仿佛隨夜而來的不是風月星辰,而是一堆來戳穿她的鬼。
夜幕初降,吳秀美在單位門口等她的丈夫朱慶國。二十多年的婚姻到頭來成了一紙合約,這兩個人都沒有想象中的悲憤,反倒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現在,“妻子”和“丈夫”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需要在外人跟前努力扮演的角色,至于倆人之間尚受法律保護的夫妻關系,也早就沒了意義。日子過不下去了,好合好散的有,大打出手的也有,像他倆這樣把結婚證變成赤裸裸的契約的,外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看出其中的門道。
倆人見了面,跟陌生人似的,誰都沒搭理誰,可又不完全像陌生人,畢竟,生人打個照面,興許還會柔和一下面部肌肉,即便互不理睬,神情也不必如此凝重。可是這二人的臉,總像個變硬發干的土陶,怎么看都是不自在。
這個時節,小區的野花正旺,一個個玫紅色的小點仿佛許多只圓鼓鼓的眼睛,水靈靈地眨著。過了晚飯,長椅、石凳,還有花壇的水泥沿子上,三三兩兩聚著人。這就是夏天的夜。不用睜眼,只需稍稍豎起耳朵,就能聽到呼啦作響的蒲扇夾帶著并不猛烈的晚風,在蟲鳴鳥叫中一路穿梭,直抵耳膜。這樣的地方,沒人紅過臉,更沒人起過爭執,但朱慶國與吳秀美兩口子卻從沒興趣參與進來。的確,他倆總有太多更緊要的事需要動腦筋。工作干不出成績,偏還想著一路高升;家庭一敗涂地,又非得裝出八竿子打不著的和諧美滿。單是這些事,就足夠他倆傷神。
緊繃了一路,進了小區大門,沒經商量,也從沒商量過,原本冷漠的兩張臉齊齊換上了事先備好的表情。臉頰掛上了笑,嘴巴也傳出了聲兒,偶爾還會有幾個親昵的動作,總之,是誰看了都要說句“天造地設”的一對。朱慶國一抬眼,老遠就看見了武大媽,慌忙迎上去。
“武大媽,遛彎兒吶?”
隔壁單元的武大媽,年輕時候就是一副矮胖身量,年紀大了些,脂肪的生命力反倒越發旺盛,走起路來滿身肥肉四下里晃悠。聽見有人招呼,武大媽瞇縫著眼睛朝朱慶國瞅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吳秀美。
吳秀美五官嬌好,笑的時候整個臉蛋仿佛一朵盛開的牡丹,讓人忍不住欣賞。她對武大媽露出一個深切而熱情的微笑,這下,便顯得更加可人。
“呦,下班啦?下個班還得一起吶?”武大媽的大胖臉樂成了花,一邊玩笑似的推搡著吳秀美,一邊又抓住朱慶國的胳膊往吳秀美手里一摁,拱了拱肩膀,“你說,是不是想手牽手來著?是不是?”
話音剛落,仨人咯咯咯同時笑了,尤其是那兩口子,偷偷瞥了眼對方,笑也就顯得更加溫存。武大媽只顧自己樂呵,至于眼前那倆人暗藏起來的不自在,壓根就沒覺出有什么不對。
武大媽這個人,說話時總喜歡把最后一個音節拉得足夠長,直到肺活量不夠用了才舍得換口氣,笑的時候也是這樣。眼看著與這兩口子離了兩步遠了,她的笑還沒能停下。然而,朱慶國這邊,倆人故作出的那份柔情、那份甜蜜,早在與武大媽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就戛然而止。
“嘿,瞅瞅,瞧人家這倆人,”武大媽豎著大拇指指著他倆背影,“一個干部,一個老師,這感情,上下班都得成對兒地出、成對兒地回,我跟你說,倆兒子,老大20了,老二14,一個比一個懂事。”
“誰能不羨慕?你說,兩口子過日子,不就得這樣兒?”她又補了一句。
武大媽的嗓門兒就是小區里的喇叭,由此一來,整個小區都知道五號樓住著一個五好家庭、模范夫妻,男的是機關干部,女的是中學老師。朱慶國兩口子樂意讓武大媽這么到處說道,不僅樂意,他還得用各種方式鼓勵她繼續做這個大喇叭,不然,倆人辛苦立下的契約還有什么意義呢?
小區已有些年頭,外墻墻皮要么落了,要么裂了。對于自己的蒼老與衰敗,一棟建筑本身是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去掩蓋的,不像人。水泥抹的臺階,起了裂痕的木制扶手,深淺不一的涂料,滿眼都是一棟老建筑必歷的滄桑。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樓梯,到了四樓拐角,走在前面的吳秀美忽地住了腳,擰著身子像個立起來又抽了筋的蜈蚣,不得不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定住。她歪著腦袋,聚精會神地盯著地上那團廢紙,神色愈發凝重。皺著眉頭給朱慶國使了個眼色,又朝自家大門挑了挑眉毛。這些讓旁人看了莫名其妙的動作,朱慶國一下就明白了。他慌忙上來,也把腦袋湊過去,倆腦袋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氣氛一下緊張了。好一會兒,屏住的呼吸才緩出一口氣兒來,轉眼又帶著一聲更猛烈的喘息,返回到鼻腔。
地上那團紙,赫然印著他們大兒子小川學校的校徽,再仔細拼湊一下,那幾個窩在一起的字就是小川學校的名字。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二人同時悶哼一聲,懷著一種最真實的憤怒,起身回了家。
小川在本地讀大學,本可以隨時回家,但他壓根就沒主動回來過。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打娘胎出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團云,整日裹著他,害他喘不過氣。后來他明白了,那讓他窒息的云并不是娘胎里帶出來的,而是他的爸爸媽媽一個水珠一個水珠地繞著他的腦袋堆積起來的,就好比往樹洞里扔石頭把熊瞎子憋死那樣,他就是那頭熊瞎子。
“小川,你出來。”倆人陰沉著臉進了門,吳秀美先開了口。
小川一聽這聲音,立馬覺出了不對,心里嘀咕著:“這又是怎了?進門就跟我甩刀子。”的確,進了家門,假朱慶國和假吳秀美都不見了,說話不必壓著聲兒,見了人也不必擠著笑。這會兒,真實的吳秀美用一種真實的語氣與情緒喊小川出去,那聲音悶冷,正是把明晃晃的刀子。小川還沒想明白,緊接著又來了一句。
“出來!”啪,手掌打在沙發扶手上,那雙剛剛還含苞欲放的笑眼沒開出花來,反倒生出了釘子。
小川畏畏縮縮地從房間里出來。
“我問你,樓梯上的紙團是不是你扔的?”她問。
一聽事不關己,小川也就沒當回事,說:“不是啊。”
“說實話!”又是一刀子。
小川明顯受了驚,脖頸忽地往后一抖,他有些怕,更有些氣憤:“我說了,沒扔。”
“小川,”吳秀美緩了口氣,拿食指點著他,“最后一次機會,小川,我讓你說實話。”
小川看明白了,這又是故戲重演。不管他說什么、做什么,他的母親都不會聽,更不會信。于是,他別過頭去,冷哼了一聲,心想:隨你怎么說,大不了把以前受的冤枉再受它一遍。
這個冷哼果然把吳秀美激惹了,啪啪兩下,小川來不及躲閃,腦袋便從一邊撲棱到另一邊,又從另一邊撲棱回來,整個兒活生生的帶著響兒的撥浪鼓。他舔了下嘴唇,還沒嘗到血沫兒味兒,咬著牙吼到:“你打,打死我最好!”
又是幾個來回,吳秀美下手更重了。小川的臉瞬間像個漲紅的饅頭,嘴角也有了血絲。死在自己母親手底下,說出去可能沒人會相信,但小川從沒把這種事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他不吭聲,也不反抗,只是在腦子里想著今天是幾月幾號,他得給自己的死記下個日子,便任由她打。
小川的弟弟流兒,躲在屋里不敢出來。朱慶國呢?自始至終都坐在沙發上,往后仰著身子,大法官似的,旁聽妻子對兒子的審訊。很多時候,朱慶國也奇怪。明明妻子與自己是一條道上的人,明明他們的人生追求、價值理念,包括對孩子的教育,全都有著驚人的相似,可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做對夫妻呢?眼看著吳秀美的氣性越來越大,停不住手,又不能真讓她把兒子打死,這時,他終于挺了挺身子,出了聲。
“小川,”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示意吳秀美住手,“你怎么就不能懂點事呢?你這么做,鄰居會怎么想我和你媽媽?會認為我們不會教育孩子,教出的孩子沒有公德心。你這是把自己爹媽的臉架在人家手底下,讓人家打!”
朱慶國的這幾句話,語氣緩和、不氣不惱,卻讓小川體會到一種實在的諷刺。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朱慶國,一邊是仁義道德,一邊又是虛偽與壓迫,他的父母究竟是怎樣把二者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呢?他搞不懂。
他繼續一副大家長的做派:“這樓梯是大家的,把垃圾隨手扔在地上,這算什么樣子?何況,你媽媽還是個老師,連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說出去,還怎么教育人家孩子?這些你想過沒有?”
小川一個沒忍住,就見他腮幫的肌肉斜斜提起,輕蔑地“呵”了一聲,緊跟著冷笑到:“教育?”
擱在別人身上,不管什么原由,鄙夷與譏諷總會讓心里氣惱。但朱慶國不會,他是個理智的人,只要傷不了自己的實在利益,他是不會把所謂的譏諷當回事的。唾沫星子誰都有,能解決問題?他明白,有時候語言是劃分利害的手段,但此時不是。所以,小川的情緒也好,諷刺也罷,他全都不會搭理。他的“體面”是衡量一切的標準,也是解決問題的根基。所以,他輕輕皺著川字紋,又開了口。
“你呢,現在就把那紙團給掃了,然后挨家挨戶登門道歉,就說是一時大意,隨手扔了垃圾,求人家原諒。”說到“挨家挨戶”四個字,他故意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加重了語氣,還拿食指尖一下下點著桌子。
聽完,淚呼啦一下開了閘,在小川臉上連成線地往下掉。他抹了一把,抹不掉,鼻涕也黏糊糊地淌下來。
“我不去,不是我干的我憑什么道歉?”
“哦?”朱慶國不再那么好口氣,像是在看一個忤逆他的俘虜那樣,斜楞了一眼小川,“小川,我若是沒有些依據,會隨便跟你說這些?”
小川更加糊涂,他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走,手里連個紙屑都沒有,這又哪來的依據?
朱慶國倒是寬宏大量,繼續說:“好,不承認沒關系,我不逼你。我去,今天我就舍了這張老臉,一家一家挨著門兒地賠不是去,替自己教養出的缺德兒子道歉。這巴掌,看看,得一下下地往自己臉上扇。”說著,伸出手來,在小川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又裝模作樣地探出腦袋,往臉上啪啪幾下拍打。
吳秀美聽著,狐疑地轉了下眼珠,立馬明白了朱慶國的用意:“唔,唔,我跟你一起。”
說著,倆人就要開門出去。
“你們干什么!”小川甩著頭地吼了一聲,淚珠砸在地上摔成八瓣,“還不如打死我,你們這是逼我,逼我!”
對,朱慶國就是逼他,拿一個家長的權威逼他。大多數家庭霸權中,霸主往往會是贏家。他們的勝利并不是因為有合情合理的事實基礎,也不是因為被壓迫階級不具備反抗能力。戰事之前,發舉戰爭的人總要對收益與代價進行反復考量,同樣,在一個家庭里長期忍受壓迫的人,也要對反抗的后果做出種種預判。家庭霸權有其固有的特殊性,對于霸主來說,情感不過是條鎖鏈,把他與受他壓迫的人聚在一個屋檐底下,但是,對于受壓迫的人而言,情感卻是反抗的最大阻礙。反抗是對謊言的拆穿,那么,能不能狠下心看著自己的爹媽成為眾矢之的,便決定了一個霸權家庭的走向。
小川沒這么狠的心,他愛他的爸爸媽媽,縱使他們讓自己難過了一次又一次,他還是愛他們。所以,在這個家里,爹媽是地主,他就甘心做長工;爹媽上升到資本家,他也甘心變成沒日沒夜受剝削挨壓榨的紡織工人。這樣的家庭,道理?公理?不存在!那些四處嚎呼的自由、奮力謀求的福利,人家被壓迫階級都自愿放棄了,旁人再著急,又有什么用?
這會兒,小川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喊,倒是讓朱慶國驚了一下,吳秀美卻開了口。
“打死你?呦,我可不敢。”這陰陽怪氣的話確是吳秀美說出的,不光說了,還做出一副膽小鬼的樣子,擺著手地往后退。那一刻,她依然是個母親,是一個早已失掉所有母性光輝的母親。
一個人被絆倒的時候,有一切理由去尋求父母的關懷。可是,如果絆倒他的恰恰是他的父母,親生父母,該怎么辦呢?小川的大腦在那一刻失效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是定在那里,不出聲地哭。
朱慶國等得不耐煩:“誒,你去不去?”
兩條腿灌了鉛,嘴唇也抬不起,不說話,小川一寸一寸地挨到門口。
“你那臉,擦干凈,”吳秀美瞪著他,“凈丟人。”
“什么日子!”
咣當,門摔上,小川得頂著這張被扇腫的臉,為自己從沒做過的事,在一個個外人跟前坦承自己的“罪行”。四樓拐角,那紙團仍在,小川恨不能把它碾碎嘍。在碎了它之前,他取開看了看,確是學校的信紙,但是,是他學校的紙就意味著這紙是他扔的?離譜!
一家一戶地敲門,按朱慶國教他的話,小川一字不落地說完。許多人活了半輩子,竟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情形,眉毛、眼皮、發梢、嘴角,沒有一處地方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一處地方不替面前這個20歲的小伙子感到尷尬。各家有各家的事,外人總不好多嘴,便只能以“沒事沒事,這都不算事兒”來草草應付,末了,也會有個別的聰明人若有所思地拍下他的肩膀,說聲:“好孩子。”
自始至終,小川沒抬一下頭,他的自尊不允許他與圍觀的人做出任何交流,甚至對視。沒錯,那一刻,他正是被鎖在囚車里等待砍頭的死囚,他需要向周遭的百姓低頭謝罪,需要忍耐四面八方沒有底線又失去理智的羞辱與謾罵。那一刻,沒有是非,沒有黑白,沒有勇氣。他沒有勇氣把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是他的父母,他不能。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安生,轉眼讓生養他的人進了這囚車。
“喔,那目光,藏著刀子!呀,這語調,明顯著是要剜我的心,還有一樓老太太的唾沫星兒,分明就是臭雞蛋和爛菜葉子……”自尊讓他著了魔,連關門聲都是詛咒。
如此想著,他敲開二爺爺家的門,悶著頭把那些話重了一遍。二爺爺沒回答,只是探了探手:“小川,你進來。”
小川不動,二爺爺一把拉他進去。看了看小川腫起的兩腮,給他倒了杯水,說:“小川,你別怕。”
小川心想,許是自己聽錯了,悄悄抬頭看了看他。
“你別怕,”二爺爺重了一遍,“告訴二爺爺,這事是不是你做的?”
“你別怕”帶來的感動一下酸了他的鼻子,低下頭,沒否認也沒承認,二爺爺沒再逼他。
“就算是你扔的,扔了就扔了,撿起來便是,”二爺爺拿杯底連敲了三下茶幾,“這算哪門子事兒?這么拿捏孩子,有這么教育孩子的法子?”
好一陣子過去,花園里的人陸續回了家,周遭也沒那么亂哄。小川還沒回去,吳秀美趴門上聽半天樓道的動靜,什么聲也沒有。
“怪了,小川哪去了?”
“我剛趴窗戶邊兒看見我哥走了,出了小區了。”家里恢復了太平,二兒子流兒終于敢露出腦袋。
“走啦?”吳秀美尖著嗓子嚷起來,“發的哪門子神經?怎么著他了這是?好好的,說走就一聲不吭地走了?莫名其妙呀是不是?”
她接著說。
“好吃好喝地供著,敢情落不著他一點兒好,”轉眼看到流兒,一揮手,“哎呦,還有個不省心的,去去,把你手機拿過來。”
流兒看著吳秀美的一臉無辜,尋思著,若是我肯粗茶淡飯、粗布衣裳,能不能就把那屬于自個兒的自由還回來?與那好吃的好喝的比起來,他的確更想要一些尊重與生命最本真的快樂。但他沒敢問出口,也沒想明白媽媽是真不知道哥哥為了什么事走還是在裝糊涂,就沒接話。
他乖乖進屋拿了手機出來,接受每天的例行檢查。在朱慶國兩口子看來,倆兒子必須是透明的,不經允許,連根汗毛都不能隨便地掉嘍。每天跟誰聯系了、為什么聯系、說了哪些話……這些統統得了解清楚,甚至于給哪個女同學回復個微笑的表情,都得被父母追趕著問:“呦,為了什么事兒給人家發這表情?人家姑娘漂不漂亮?看對眼了?我說,你可別這么小的年紀會學了耍流氓那套。”這都是常有的事。現在,查過手機,流兒就一五一十地口頭匯報這一天發生的事兒,上了什么課、講了什么內容、課間跟誰玩兒的、聊了什么天兒……也要一件一件地交代明白。每天跟個犯人似的接受爹媽的拷問,流兒這孩子,神色里竟看不出一絲氣憤,哪怕跟小川似的,生氣了就吵吵幾聲,總歸是人的正常反應。但流兒從沒這么鬧過。他很聰明,他早就明白,跟父母斗,孩子所有的反抗終歸是徒勞,所以,他把一切煩悶、屈辱、連同被碾碎揉爛了的人格和自尊,全都埋進肚子里。
二?
在小川眼中,四季的夜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冷點熱點、風大風小的區別。與吳秀美不同,他不怎么喜歡夏天的夜。風里都是熱烘烘的燒烤味,趕上暴雨天,還總是潮乎乎的,就像一團化了的棉花糖,強行糊在臉上,他討厭這種感覺。他沒有能力為自己安排一場逃離,便沿著通往郊區的路,越走越遠。
這個城市的郊區還殘留著早年間的印記,一些眼看著要倒塌的胡同在夜晚的黑暗中等待黎明帶來的新生。放眼望去,沒有星點燈光,偶爾幾聲犬吠,夜的安靜才有些回響。人總是與環境融合在一起的,此刻,小川切身行走在這片城市罕見的安靜角落,沒有絲毫恐懼。頭頂的樹葉簌簌作響,他蹲下身去,似乎感受到洞口的螞蟻正朝他齊齊奔來,又覺著連蚊子也變得友好,只是趴在他的手臂,卻不肯開口咬他。他想融入昆蟲的世界,鉆進泥土里偷窺人間的秘密。他一面想,一面笑,一面體驗著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靜與自由。然而,這感覺并沒能讓他的滿腔悲憤得以舒緩,反倒像個循環播放的大喇叭,吳秀美“啪啪”扇他的聲音、朱慶國陰陽怪氣的語調,全都繞著腦袋嗡嗡亂叫。
這時,就聽見咣當一聲,連碰帶絆,一個黑影壓著小川,一屁股墩在地上。黑影拍著褲子站起來,剛說了句“兄弟,跟這兒蹲著嚇鬼呢”,話音還沒落利索,小川一個箭步沖過去,上來就是一頓猛揍。
他隨了吳秀美的身材,個兒大、肩寬,有股子蠻勁。一拳接著一拳,一腳連著一腳,就跟大夏天的暴雨似的,有種誰都攔不住的狂躁。的確,小川的整個動作都是靠著一口氣撐下來的,問他打的什么人、為了什么原由打人家,這些他全都不知道。他就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憤懣,而這委屈、這憤懣又禁錮了他的頭腦,使得他睜眼閉眼、吸氣呼氣、走著停著,統統都是朱慶國和吳秀美那兩張兇惡而虛偽的臉。
這口氣舒完,眼前的黑影蚯蚓般地軟軟倒下,一下慌了神。打完人,他才徹底明白過來。單聽聲音就知道他是真怕了,喘息只剩了吸氣的份兒,生生不會呼氣了。“這是我打的?”他既迷糊又清醒地在心里問了句,緊張地看了看自己發抖的拳頭,“對,沒旁人兒,這人就是自己打的。”這下可好,全身發了虛,倆腿軟得站不住,一下墩在了地上。
這會兒,朱慶國兩口子的教育成效可謂是真正顯現了。打了人,小川最怕的不是自己將會面臨什么,也不是眼前這人是死是活該如何急救,而是萬分擔心這事若是讓父母知道了可就壞了,自己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準備跑,趁著天黑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但轉眼一想,這不是胡扯呢嗎,僅憑他這兩條腿,能跑得過警察?想到這里,他撲棱站起來,既然跑不了,就得先回家稟告父母,好讓他們有個準備,不然,警察冷不旁地找上門去,他的爹媽可就真沒法做人了。
“非得打死我,”小川盤算著,“不被爹媽打死也得被槍子兒射穿,反正是死,那就死在父母手里吧,還能給他們個心理準備。”
瞧瞧,這就是堂堂機關干部和人民教師培養出的兒子。自個兒心氣兒不順,隨手抓著個人就能一頓胖揍,打了人沒想著傷到人家哪兒了、該怎么救治,而是擔心爹媽跟自己沒完、擔心給父母添了麻煩。好家伙,一路踉踉蹌蹌地東躲西藏,鬼鬼祟祟地朝家走著。見著打電話的,就覺得人家是在報警。遇上個跟他對視的,就想著是不是便衣警察。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門口,他又不敢進去了。剛剛挨過爹媽的一頓打,可和這事比起來,算得上什么?最終,他還是開門進去了,從頭到腳,連汗毛都嚇得發抖,更別提那煞白的臉色了。
見他回來,吳秀美吐了口瓜子皮:“呦,還回來干嘛?走了就不該再來。”
小川就看著母親的上下嘴唇開了閉、閉了開,耳朵里卻藏著無數只蒼蠅,嗡嗡亂撞,聽不清母親在說什么。吳秀美沒再理他,由他跟個落湯雞似的站著。好一陣子,他哆嗦著說了話。
“我……打、打人了,人、人倒下了。”
吳秀美嗑著瓜子的手停在嘴邊,一臉疑惑:“你說什么?清楚點兒?”說著,拱起一側耳朵,支楞著聽。
“打人了,我。”他又不會吐氣了,一個勁兒地吸氣,一聲接著一聲,跟打嗝似的。
“打人?還倒下了?”她明白過來,也就那么一秒鐘,連起身帶沖到小川跟前,一個拳頭甩過去,砸在他背上,“你個混賬!你就是個混賬!”
幾乎是同時,聽到動靜的朱慶國難得慌了次神,從書房里出來。聽見兒子打了人,第一個念頭沒想著人家挨了打的人怎么樣了、要不要緊,也沒想著問為了什么跟人打架,瞪著雙圓咕嚕咚的眼睛,急切地盯著小川:“有沒有人看見?啊?有沒有人看見你?”
小川呲溜呲溜地吸著氣:“不知道,我不知道。”
“死沒死?”朱慶國這才想起來問關于挨打的人的情況,并不是因為抱歉,而是要考量事情的嚴重程度。
“我我也不、不知道。”
“擱哪兒打的人你總知道吧,啊?擱哪兒打的人!”朱慶國急了,把臉放在小川的臉頰下邊,仰著脖子盯著他問,“祖宗,您就是我祖宗!”
“往南走,那郊區,胡同,沒、沒拆的胡同。”不管是嚇得,還是哭得,小川整個兒喉嚨擠不出個清晰的字,勉強說完,散了架似的,往地上一蹲。
“哦,我知道,哦,小川,”吳秀美一聽這地方,激動了,“小川,你快跑,趕緊跑,那地方我知道,連個路燈都沒有,沒人,沒人,沒人看得見。”一邊連說了幾個“沒人”,一邊轉身就要給小川打包行李。
“糊涂!就你這么糊涂,才生出這么個敗家兒子!”朱慶國一把攔下吳秀美,抓著她的胳膊,又猛地甩開。
這一甩,把吳秀美滿肚子的害怕、緊張、憤怒全給甩出來了。她推搡著朱慶國,披肩長發在臉頰、鼻尖、眼皮上胡亂散開,尖著嗓子吼:“我糊涂?我糊涂你就是個混賬!就因為你這么個混賬爹才有混賬兒子!”
堵在胸口的一股火撒出來,吳秀美的心緒逐漸平緩下來,接著問:“他不跑,還能怎么辦?你告訴我,還能怎么辦?人民教師培養出了個犯罪分子,呵,好不好笑?還有你,眼看著提拔副區長,打聽打聽,哪個罪犯的爸爸能當了副區長?”說到最后,吳秀美都能感覺到自己眼睛里的小火苗呼哧呼哧地往外蹭。
其實,無需吳秀美提醒,朱慶國自是想到了自己的提拔問題。畢竟,這才是他生命里的頭等大事,也正因如此,他總能保持克制而冷靜的思考能力。剛剛朝妻子發了火,已是失控。這時,他又恢復到慣有的理智,沉思了一下,說:“你抓緊時間把家里的存款攏攏,不管人家是死是活,咱都往多處賠償,越快越好。我這就帶他去自首。”
“自首?伸張正義?”吳秀美不理解,話里話外都帶著刺,“你這是要讓滿世界都知道了這事兒,啊?你還怎么提拔?我還怎么上班?”
朱慶國看不上她的糊涂腦筋,也懶得吵架,便盡量心平氣和地跟她解釋:“正因為這樣,才更應該這么做。咱必須照著道理做事,打了人,該賠錢的賠錢,該道歉的道歉,越是老師、越想提拔,就越得大公無私,你想包庇他?得嘞,搞不好咱倆都得搭進去。所以,咱得跟這事兒撇清關系,罪犯是罪犯,犯了法那是他自己的行為,跟爹媽扯不上。”
“咱得讓人家說,通情達理的爹媽不幸有了個胡作非為的兒子,歉也道了,錢也賠了,誰還能說出咱倆的不是?難不成兒子犯了罪,這當爹媽的,老師也做不了、提拔也輪不上?”朱慶國補充到,“沒這說法。”
吳秀美一聽,是這么回事,點著頭:“對,對,道歉,賠錢,讓他去坐牢。誰還有理由罷了我的教師資格?”
這樣,朱慶國拉著小川去了公安局自首,警察跟前,朱慶國本想著演出義憤填膺的好戲,好讓辦案警察幫著宣揚一下他的大公無私。然而,警察可不是隔壁單元的武大媽,見著什么就說什么。眼看著掄出去的胳膊還沒到小川腦袋,嘴里那句“胡作非為的禍害”剛蹦出倆字,就被身邊的警察一把薅住胳膊:“您是想怎么著?把他給打殘還是打死?來,我給您騰地方。”說著,身子往后挪了挪,另一手指著小川。
朱慶國眼巴巴地瞅著被抓住的胳膊,愣了愣,笑瞇瞇地嘟噥著嘴半天沒說出什么,轉眼一想,這時候怎么能笑呢,立馬又把臉沉下去。
“有動這腦筋的功夫,早干嘛去了?”警察松開手,冷冷地看著他。
警察就是警察!朱慶國暗自感嘆,可惜了自己編排好的一出戲。沒法子,他收了手,乖乖坐一邊等著。
被小川打的那人并沒失去生命,但死亡并不是法律審判的唯一標準。把小川送到公安局之后,朱慶國和吳秀美就再沒去看過他,連律師也沒請,一副是死是活跟他二人沒關系的姿態。私底下卻四處放了話,不是怒氣沖天地嚷嚷“判他死刑,死有余辜”,就是各種各樣的低頭謝罪——“對不起社會,生養了這么個禍害”。
為犯了錯的人考量他們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每一位法律從業者的職責。握在他們手心里的絕非幾本簡單的法律條文,也不是某個犯罪分子的非法行徑,而是一個社會應有的公平與正義,是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對國家與法律的最基本信任。法官并不神圣,檢察官也并不偉大,神圣與偉大的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秩序所做出的每一份守護。
一年零八個月,這些時間,小川需要放下之前的一切,轉而在那高墻之下接受自己應有的懲罰。一年零八個月也好,十八年也罷,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從此,他的生命內容將增添這樣黑暗的一筆,在這黑暗一筆中,他曾對未來懷揣的那份希望,永遠消失了。
這,又能怪誰呢?
三? ?
六百個日夜,小川每天都活在夢里。他想念爸爸媽媽,遇見爸爸媽媽;想念曾經的校園,遇見曾經的校園;想念街角的香草味冰淇淋,便遇見街角的香草味冰淇淋。偶爾他也會醒來,看著高墻上的電網和頭頂那片狹窄的天空,竟有種說不出的慶幸。的確,他在這里感受到心靈最生動的自由以及人格最大程度的保全。在這里,他能牽住春天的手、吻住秋天的淚,能聽到蚯蚓的歡呼、見證螞蟻的雀躍。生命因此停滯,卻也因此重生。
活在夢里的時候,他會仔細回想父母和弟弟的模樣,想象著他們的眼角又多了兩道細紋、雙鬢會不會添了幾根白發,想象著流兒是不是又長高了、五官是不是更明朗了。他想著他們、念著他們,他怕自己忘記,怕他們來接自己出去的時候會認不出他們的樣子。這場夢做了很久,可是,在夢的外面,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他的弟弟,竟從沒來看過他。他便繼續做著夢,直到高墻為他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
出獄那天,沒人來接他。他不信,不信自己的眼睛,從太陽初升等到烈日當頭,他熟悉的那三張臉仍然不曾出現。他便一步三回頭地走著,走著走著就又返回去一些,伸長了脖子往監獄方向張望。直到走到了公交站,眼看著整條馬路冷清得找不出幾個人來,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車。
這個城市的變化并不足以撼動他的記憶,但是,對這個世界而言,一年零八個月之后的小川,已經完全不同了。“刑滿釋放人員”將是他永生無法除卻的標記,從此,他將意味著危險與丑惡,將面對來自這個社會的一切未知卻又已知的挑戰。
就在此時,他已然覺得公交車上的人全都在用一種躲避而又嫌惡的目光審視他,覺得車上每一雙手都在捂緊自己的錢包、每一顆腦袋都在思考如何與暴力作斗爭。其實,他們并沒有。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天色還沒有暗下來,處處是春天的味道。萬物醒來,人間依舊。有人覺得春天是生命的希望,可有人卻認為,春天是人間的騙子。希望的歸宿變為失望,所有爛漫與繁華,便也是一種悲絕。
小川像個挨了打的過街老鼠,低著頭、聳著肩,兩手貼著褲縫,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走著。小區還是這小區,花園還是這花園,他卻再不是那個他了。
“小川?”一個聲音尋著他的臉過來,“是你,小川!”
越不想碰見人就越碰見人。就見他蹭一下轉過身,本能地往回溜,不想,那人一把拉住他:“哎呀,小川,你、你回來了。”
說話的人是二爺爺,小川像個被抓了現行的賊,眼神來回忽閃,嘴巴開開合合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
“回來好,回來好,”聽這語氣,小川就明白,他進了監獄這事,果真是人人皆知,二爺爺接著又問,“你怎、怎回這兒來了?沒去新家?”
新家?小川愣了,難道他的家不在這兒了?爸媽呢?弟弟呢?都不要他了?
小川一臉震驚的模樣讓二爺爺吃了一驚,心想,壞了,嘴巴快了,剛從監獄出來就給孩子這么當頭一棒,但悔不能把話收回來,磕磕巴巴地張了幾次嘴,也沒找補回來。
同他一樣,聽了這消息的小川也是磕磕巴巴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總不能說,“我爸媽壓根就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沒看過我一次,這搬家也從沒告訴過我,我找不著家了”,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最后,小川勉強擠出來個笑臉,一溜煙兒跑了。二爺爺想拉他沒拉住,猛一拍腦門兒:“糊涂,真是個老糊涂!”
這人活著活著就找不著家了,怎么說都覺著不可思議。稍作冷靜,小川就不再那么震驚,好像父母的這個做法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不甘心就這么做個不明不白的孤兒,萬一有什么誤會呢?他決定去吳秀美的學校門口等她,畢竟,家可以隨便搬動,但工作,他的父母是一定舍不得丟下的,在這點上,小川很是了解他們。
小川躲在一棵大樹后頭,眼睛不敢眨一下地死盯著學校門口。到了下班的點兒,一個熟悉的身形從里頭出來,再一看,杏仁眼、櫻桃嘴,巴掌大的小臉盤,就是她的媽媽。不過,她的眼角并沒生出些皺紋,雙鬢也壓根沒長出白頭發,她還是那么漂亮溫柔,與小川想象中的模樣沒有一點相同。
心心念念的媽就在眼前,他又喜又怕,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定在原地,一步也沒踏出去。
這時,吳秀美也看見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又看了一眼,接著便慌了神,像個旋轉的陀螺,繞著四周掃視一圈,一把拽住小川,躲到沒人的墻根底下。
“你怎么出來了?”上來第一句話,吳秀美就有些氣急敗壞,話里話外,好像小川是越獄逃出來的。
小川很激動,單是吳秀美的聲音就讓他激動,眼圈刷一下紅了。鼻子酸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哼出一個“嗯”字。
吳秀美壓根沒心思聽他說什么,再次骨碌著眼珠往周圍看了看,回過頭,語氣依然不好:“你怎能來學校找我?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什么身份?”
說到這,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警惕地看了眼他:“小川,你可不是故意來攪和我的吧?”
小川一聽這話,急了,連忙擺著手,腦袋剛剛抬了一下,又飛快地垂下去。
“最好不是,”吳秀美也不信小川能故意跑學校來讓她丟人,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我可告訴你,你也別去找你爸,我一老師都沒臉認自己的兒子是個罪犯,何況他那么個副區長。哦,你爸當了副區長了,你可小心著。”吳秀美話沒說盡,轉而狠狠挖了他一眼,小川猛地一哆嗦,立馬懂了。
他不在乎吳秀美說什么、罵什么,既是做錯了事,就得承受一切的懲罰。這道理他明白。可是現在,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家里,回歸到一個供生命存續的家庭單位,但是,吳秀美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沒了希望。
“小川,你是個成年人了,我們對你應盡的義務已經完全盡到了,你再來找我們,沒任何意義。”
小川有些不明白,吳秀美的意思,人一旦成年,就不能再偎著父母,這一家人在一起也沒有意義。可人要是都按著法律條文生活,要感情干嘛呢?18歲之前好好盡義務,18歲第二天孩子生了病了、遇上事了,做父母的可以不擔心、不難過,而且還能言之鑿鑿地說句:“我們的義務盡完了,自己想轍去吧。”有這樣的道理?法律能夠主導人的情感、說有就有說沒就沒?何況,家人之間的倚賴,又怎能用冷冰冰的法律條文來界定?
小川一聲不吭地聽著,便怯怯地說了句:“你們搬家了。”
吳秀美恍然大悟,這才想到,小川是因為搬家這事才找到學校來。她恨恨地一拍大腿,拿眼角的光冷冷地斜著他:“啊,是。”
小川支楞著耳朵等著聽她說搬到哪兒了、怎么過去,吳秀美卻生生住了口,緊閉著嘴巴,不往下說了。“啊,是”,母親這個“是”字讓他明白,他確是被拋棄了,確是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兒,然而,他竟然連冷笑一聲的底氣都沒有。這是自己惹下的禍根,得自己受著。
溫柔躲進風里,在初春的傍晚與人間相逢。小川站的位置,剛好看到天邊紫紅色的晚霞,一點點散開,又一點點聚攏。他好像在夢里,又好像從夢里出來,可夕陽明明就在眼前,夜晚還在路上,又哪來的夢呢?
許久,倆人都沒說話,末了,小川咬著嘴唇:“我走了。”說完“走了”,卻一動不動。
等著他走,他還不走,吳秀美重了句:“成年人了,小川,你是個成年人。”
孩子畢竟是媽媽身上的肉,說完,自己也有些不是滋味,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看看他的頭發,又看看他的臉頰——頭發短了,眼神暗了,皮膚也黑了。松開手,眼睛看著別處:“你弟弟,走了。”
“去哪兒了?”
“沒了。”
“沒了?”他問。
“好端端的,忽然就不見了,后來來了消息,說、說你弟弟上了那樓頂,跳……”吳秀美忽然提高了聲調,說到流兒的死,縱使再狠心,也沒能順利說下去,但立馬又委屈起來,“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么搬家,倆兒子,一個進了監獄,一個自個兒從樓上跳了,滿小區的唾沫星子,誰還能住得下去?孩子自己不爭氣,跟我們做父母的有什么關系……”
吳秀美還在嚷嚷,小川沒心情聽下去。死亡不是件隨便的事,這么大的事,小川從沒想過。但是眼下,他的弟弟死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自己選擇了死亡,小川無法接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種什么樣的心情,難過,為弟弟的死難過;憤怒,為這樣一個本應璀璨的生命而憤怒。最后,他竟有一絲釋懷,也許死亡是最根本的解脫,他這么想著。
這會兒,不知吳秀美怎么想的,翻開錢包,掏出些錢來,一把塞進他的口袋,塞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很快落了下來,人世間這些上得了臺面和上不了臺面的事,統統被壓在底下。小川捏著兜里的幾張錢,又抬頭看著深藍夜空下的萬家燈火,不知該去往哪里。錢不能隨便花,花了就徹底沒了。跟所有無家可歸的人一樣,他也沿著那些亂糟鬧哄、一個城市最不體面的蒼蠅巷子走。來回尋摸了好幾趟,最后,買了三個最便宜的白饅頭,往立交橋底下去了。
這時節,天氣正好回暖,并不十分需要些堅實的墻壁和厚實衣物來擋風遮雨。小川剛走過去,就看見許多胡子拉碴的單身漢子,往張破爛席子上一躺,或是靠著個大紙殼子坐著。他們的皮膚都是一種沒有生機的黝黑,許多雙眼睛直溜溜地睜著,卻都像遠古人的骷髏似的,沒光,沒神。
小川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一抬眼,猛地嚇一跳。眼前一個黑瘦得沒了人樣的老漢,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再一看,胸腔有著輕微的起伏。小川愣住沒動,就見那老漢努力睜著眼睛,緊盯著小川手里的饅頭,伸著手夠了夠,嘴巴張得老大,就是出不了聲。小川懂了,這是餓的,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拿了個饅頭放在老漢手里。縱是躺著不易吞咽,但那饅頭到了老漢嘴里,在上下牙齒的粗略咀嚼之后,滋溜滑進了肚里。小川從沒見過有人能餓成這個樣子,就又拿了一個出來。這第二個饅頭跟第一個一樣,還沒看出是怎么嚼的,就又不見了。就剩最后一個了,小川遲疑了一秒鐘,轉眼又把饅頭遞過去。這次,老漢拼著勁兒地揮了揮手,沒接那饅頭。小川又遞了一次,老漢干脆把手攥成了個拳頭,讓小川手里拿的那饅頭沒處擱。如此,小川便從老漢身邊離開,坐回自己的空地。
這事要放在以前,小川并不會這么做。爹媽讓他買三個饅頭,回來就剩一個了,那兩個去哪兒了?給了誰了?為什么給人家?說的是不是實話?是不是自己把余下的錢給留下了?……若是隨手給人幫個小忙得經受這么一連串的拷問,小川自認還沒善良到以犧牲自己的消停日子為代價去做那舉手之勞。但是現在,他受了高墻底下的教育了,懂得了不能傷人卻也不能看著旁人在苦難里掙扎這樣的道理,幫人,他高興;不幫人,反倒難過起來。
小川沒到這種地方來過,眼前人都是窮苦相,但他還是有些害怕。躲在橋柱子后頭拿出那最后一個饅頭,竟忽然想起以前吃過的好吃食。龍蝦肉熬的粥、老銅鍋涮的肉、春天的槐花窩頭、秋天的奶油蘑菇湯……可是眼下,手里只有這么個白饅頭,還是他從前最不愛吃的白饅頭,他不能不感到難過。
活著沒什么希望,死了也還不那么甘心。小川不知道世間有多少人懷著同他一樣的心情這么潦草活著,但即便活得潦草,也得靠一日三餐供養。于是,天一亮,他就又沿著那些破敗巷子來回尋摸。沒技術沒文憑,腦袋上還頂著個“刑滿釋放”的帽子,小川明白,就憑這樣的現狀,能在這種蒼蠅館子里掙口吃食都是極大的幸運。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在這巷子里,吃飯的口糧是靠腦門上豆大的汗珠換來的,遮風擋雨的小窩是憑手腳上摞不盡的老繭刨來的。所以,當小川這么張細皮嫩肉的臉出現在“招工”那倆字底下時,直接就被一半人給否決了。而余下一半,一聽“刑滿釋放”這四個字,也都“唔,唔唔”著沒了下文。他怨不著人家,也不怨人家。“順其自然吧。”他這么想著,老天讓他活他就活,老天讓他死他也絕不反抗。
就在這么些細窄破舊的巷子里,有一個奇怪的人,名叫“六子”,開了家“六子包子”。按理說,聚在這種小巷里做營生的人,沒人嫌賺錢多,也沒人嫌主顧多,但六子不這么想,也不這么做。明明是間小到只能放下兩張桌子的門面,又明明靠著獨門絕技引來了大量主顧,他非得搞個每天限量提供,賣完立馬關門,關上門就騎著他那小摩托四處釣個魚、野個餐,要么就是往巷口老頭兒堆里一擠,斗棋、聊天,怎么開心怎么過活。
有人說六子的老婆跑了,打那起就一個人單著混日子;有的說六子之前做下過犯法的事,金盆洗手賣起了包子;也有人說六子是個孤兒,走哪兒哪兒就是家。說什么的都有,但從沒人了解六子的真正底細,在旁人眼中,這個放著鈔票不賺的人既然腦袋不傻,那便是個謎了。
小川注意到“六子包子”也是純屬偶然,過了早餐的點兒,別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他就看見六子收了攤關了門,騎上小摩托一溜煙兒走了。一連幾次,小川總見這“六子包子”大白天地關著門,好奇心也就越來越重。這天,趁六子關門前在鋪子里抽煙,小川試探著進了這間包子鋪。
五十多歲,有如夏秋交替時的葉子,精神頭兒好的,且能繼續歡騰;若是生命力不怎么旺盛,便就跟著秋天的風一點點入了冬。六子就是這么個年齡。翹著二郎腿抽著煙,見小川進來,不像個買包子的模樣,跟沒看見似的,眼睫毛都沒動一下,繼續抽著煙。而小川呢,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六子老板,不免要仔細打量一番。不高也不壯,皮膚不黑也不白,整體沒什么出奇之處,唯獨那雙被細紋包裹的眼睛,似乎藏著東西,可又說不出那東西是什么。
見六子沒絲毫反應,小川忽閃著眼珠不知該怎么辦,哼唧了幾聲,半晌才清晰問出了“招工嗎”這仨字。
六子這才轉頭多看了他幾眼,看完又不說話,繼續瞇著眼抽煙,慢慢地吸,又慢慢地吐,吐完,還盯著煙圈若有所思。眼前這個人讓小川想起了香港電影里的“大哥”,說話的語氣、抽煙的動作……他越想越像。等得發毛,心想準是沒戲,便轉了身要走,結果,六子說話了。
“本地人?”
“是。”
“有地兒住?”
小川紅了下臉,回答:“沒有。”
六子又吐了口煙:“包吃包住,一月八百。”
簡單的八個字,讓小川犯了迷糊。沒說不招工,也沒問他干不干,那么,這是答應用他了?試探著“嗯”了一聲,但一想還沒把實情告訴六子,有些猶豫。說了,怕又被推辭;不說,放在心里是個擔子,想來想去,小聲補充到:“我服過刑。”
六子像是沒聽見,繼續抽著煙。
“我服過刑。”他重了一次。
“哦,”六子抬了抬眼,“哦,過來。”
小川跟著六子往后走。后面半間房,一邊廚房,一邊倉庫。六子進了倉庫,把滿地的米面糧油碼成一堆,又把一張結了蛛網的折疊床打開,朝小川努努嘴,最后指了指廚房:“找著吃。”接著,一串鑰匙往桌上一扔,轉身走了。
就這樣,小川有了一個帶房頂的住處。雖然空氣里滿是白花花的面粉沫兒,地面上也積著一層層的油漬,但他再不是橋洞底下無處可去的可憐人,或者說,他依然可憐,只不過如今的可憐已經從物質存在的最底層有了上升。
人不能分三六九等,但是,若把“平等”放在現實里觀察,這世界上也并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平等。有人可以隨心所欲揮金如土,有人卻要為了生命的存續,忍著病痛同金錢苦苦斗爭。現在,小川從之前那個說話考究、行事慎微的圈子進入眼前這個真實、粗獷、為了活著而努力活著的人群,他感到陌生。他從一群熱情且努力的人身上看到人性最樸素的光輝,但恰恰是這種來自陌生人的溫暖,讓他一次次更加抗拒自己的過往與未來。
這家的阿姨送他一碗紅燒肉,那家的大爺給他兩屜小籠包,還有滿胡同亂竄的毛孩子追在屁股后頭“哥哥哥哥”地叫他……這些都讓他難過。他總能在這些人的輪廓里找到爸爸媽媽,也總能從嗷嗷亂跑的叫喊中聽到弟弟的聲音。他不能清醒。
酒能讓人沒了思想,小川便愛上了酒。起初是幾口幾口地抿,后來是三五兩地喝,再后來,不抱著酒瓶子直接睡不著覺。六子看出了不對,這天晚上,六子特意騎著小摩托回了趟包子鋪,一推門,包子鋪沒聞著半點面粉香,整個兒刺鼻的劣質白酒味兒。六子抬頭看了看招牌,沒走錯,這就是他的包子鋪。
進了門,就見小川在地上坐著,懷里半瓶喝剩下的酒。聽見有人進來,朝六子呵呵傻笑兩聲,一扭臉,又是咕嘟幾口。六子有些驚,這還是當初那個文文靜靜跟他找工作的小伙子嗎?他不敢相信。
正愣著,小川踉踉蹌蹌地朝六子過來,還沒走兩步,就撲通一下栽到六子腳底下。
“乖乖,這不年不節的,”六子一把拉他起來,拿手在鼻尖上扇著風,“趕明兒我得換個招牌,包子鋪直接改成個酒館得了,這味兒。”
“六叔,嘿,六叔,您來,”喝得醉了一半了,小川咧著嘴喊六子,又一拍被褥,“坐,六叔。”
“得,我坐。”
“六叔,您知不知道,人這條命,”他拍了拍胸口,“這條命,壓根就不是自己的,不是。我得被人架著往前走,被人架著按他們指的路走,那就走到底走到死啊,沒有!我沒走到底,我走著走著就犯糊涂了,走著走著就犯錯誤了,走著走著就咣當,您聽,咣當,掉懸崖底下去了,爬不起來了。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說著,眼圈紅了,猛地灌了口酒,這下,分不清是動了情還是辣了眼睛,一圈淚顫顫巍巍地裹著:“六叔,您、您看我,多自由,一個人,該吃,吃,該睡,睡,是不是,多自由。您摸摸,摸這兒。”小川拽著六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這兒,您摸摸,它不在這兒了,早就不在這兒了。”
“它走哪兒去了?”六子問。
六子看不出他是哭著笑了還是笑著哭了,兩行淚噗噗往下掉,倆嘴角也使了勁兒往上提。小川沒出聲,但那嘴型明明是“回家”這兩個字,停了一下,他又做出了“爸爸媽媽”這么個嘴型,六子一陣難過。
他沒打聽過旁人的秘密,但現在,即便不打聽,也能從小川的話音里聽出個大概。于是,一拍小川的腦袋:“瓜娃子,跟瘋狗干架。”
“六叔告訴你,瘋狗要不了你的命,除非你把自己個兒的命拱手奉到它眼巴前兒,明不明白?虎口且能逃出個活路,這么條瘋狗還不能應付?”六子奪過酒瓶,往桌上一擱,“全憑自己本事,懂不懂?本事!”
“您不明白,六叔,您不明白,”小川起身就要拿回他的酒,“您不明白,我是……是被瘋狗銜在嘴里頭,嘴里頭,跑不掉、跑不掉。”
“呵,就這么個慫貨!”六子一甩門,“跟個酒暈子講道理,我也是瘋了。”扭頭走了。
六子出了包子鋪,想著過幾天再跟他好好聊聊,哪想,沒過兩天,六子和平時一樣開門做生意,一張字條溜著門縫飄到地上。
小川走了。
起初,小川不明白六子為什么留他,現在,他又搞不清六子為了什么不趕他。但他已然對不住了六子給的這份工錢,趁早走了吧。
他又回到立交橋底下。如果說上次來這兒還有些求生的欲望,那么現在,他的欲望全在手里那酒瓶里頭,至于活著還是不活著,他覺得沒意義。
人永遠不能知道自己的結局。今天之前的小川,無論如何不能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酒鬼,守著別人家的燈火咽自己的心事。現在,他知道自己成了流浪漢這么個事實,卻依然算不出這種毫無意義的人生究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那天晚上,他頂著一頭餿了的頭發去巷子里買了一瓶酒和兩個饅頭,就那么晃晃悠悠地沿著路燈走。一抬眼,那不是流兒嗎?旁邊那倆人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媽!直愣愣地沖上去,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流兒,流兒,你沒死,我就知道你不能死。”
一轉眼,又拉住旁邊人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滿嘴酒氣:“媽,我錯了,媽,您別生氣了行不行,媽,行不行?帶我回家,行不行?”
孩子爸爸就在邊上站著,忍不住了。先把老婆孩子擋在身后,接著就是一拳,小川的腦袋皮球似的往后一抖,險些栽了跟頭。
“混賬東西!”
罵完,又是一拳。幾拳下去,小川一點點倒下,可他好像不知道疼,嘴里還一遍遍念著“流兒、流兒”、“媽、媽”。舔了舔嘴角,一股血沫子味兒,竟嘿嘿笑出了聲,又聽他念叨著:“媽,你又給我打出血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前夜的云還未散盡,可天空的東北角卻已經有了明顯的亮光。一個饅頭落在腳下,另一個滾到了路邊上,他一個個地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土,又看了看碎了的酒瓶,一滴也沒能留下。
小川回到橋洞底下躺著,覺著全身不自在,這也疼,那也癢,從頭到腳像塞了棉花似的,提不起一點力氣。那就閉上眼吧,可耳朵卻關不上。他一會兒聽見六叔叫他,一會兒又聽到二爺爺喊他,最后,他又一次聽到出事那天晚上吳秀美甩著巴掌抽他的聲音,還聽到朱慶國陰陽怪氣地逼辱他。他想捂住耳朵,可一雙手像是沒了筋骨,一寸都挪不動。就這么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到全身沒了一點溫度、軟和的肌肉沒了一絲彈性,躺到從里到外散著臭味、從頭到腳招滿了蒼蠅,才有人猛地一驚:“呀,這人,沒了。”
對,沒了,除了那么身發了臭的腐肉,一切都沒了。他的記憶、他的夢想、他對世界的體驗與探索,以及那些痛的、苦的、悲的、喜的,全都沒了。
他就這么一個人悄悄死了。一只流浪狗哼哧著鼻子繞著他聞了幾下,聞出兩個發了霉的饅頭來,頓了頓,就見它擰著眼皮上兩股毛嫌棄地叫了聲,緊接著,便啪嗒啪嗒地點著小蹄子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