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菲晚
山崖上百合盛開，花朵上的水珠晶瑩透亮，它不是隔夜的露水，它是歡喜之極凝結而成的淚滴。
2017年11月13日? 星期一? 晴
不知不覺，踏上這片土地，已經二十三個年頭。
我漫步在公司的后花園——北外灘濱江綠地。陽光正好，微風輕拂著江面，波光粼粼。對面的東方明珠、環球金融中心近在咫尺，與西岸外灘的萬國建筑群交織成一幅畫卷。上港碼頭國際郵輪的汽笛聲，不時地在我的耳邊響起，思緒卻回到了從前。
在偏僻的山谷里，高聳的斷崖邊，長出一株小百合，看上去與雜草別無二致。
在我六歲時，家鄉贛北農村，來了幾位上海知青。父親在村委會任職，知青們常來我家走動。漸漸地，女知青們跟我熟了，她們幫我梳頭扎辮子，拿大白兔奶糖給我吃，講上海的故事，教我們學英語。我告訴她們怎么區分小麥苗與韭菜，如何才能抓到泥鰍。
從那時起，上海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知青返滬了，而我直到上完高中，也沒能走出縣城，我就像那株長在懸崖邊無名的山百合。
姐姐高考連年失利，我的大學更加無望。哥哥剛成家，兩個妹妹還在上初中，父母供我們幾個讀書壓力已經很大，我絲毫沒有復讀的念頭。那時打工潮正興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沒有聽從父親的勸告復讀，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首先想到的就是上海。那年暑假，我剛十九歲，第一次坐綠皮車，一路咣當咣當。我毫無睡意，鄰位而坐的大姐以為我來上海讀大學，我笑著搖搖頭。也許初生牛犢不怕虎，根本不去想前方意味著什么。
經人介紹，我進了服裝加工廠，初來乍到，只能做著剪線頭的活。工廠在地下室，環境陰潮，計件結算工資。這種活干起來毫無技術含量，純粹靠熟練度。整天坐在工作間，眼睛與雙手齊用，時間長了，腰酸，背痛，腿腳麻，手僵硬。
一同從農村來的女孩子，吃不了這個苦，就打道回府了。我只想努力尋找下一個可能的機會。
山百合說：我不是一棵野草，我是一株百合，我要開出美麗的花朵。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我與幾個小姐妹出來透透氣，看到附近的社區敬老院張貼著招聘信息，需求會計與護士。我內心升起一絲希望，我能否去試試？沒有會計上崗證，我先應聘護士、護理也行。
人生總有第一步，那我就從這里開始起航。我與另一個女孩一起去面試，都被錄用。畢竟九幾年的時候，外來打工女孩中，有高中文憑的不太多。
簡單的事情我認認真真做，復雜的事情多多用心學，又臟又累的活我與老員工一起干。街道負責人張主任看在眼里，對我們非常器重。引導我去讀書、多學習，也一直支持著我，給我報銷學費。他是我來上海遇到的第一個貴人。
臨近年關，領導說過年不能回家，敬老院的老人需要二十四小時看護。一同來的女孩走了，我留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過年。窗外的煙花和爆竹聲驅不散我背井離鄉的孤獨，大家一起吃著年夜飯，我卻一邊偷偷地流淚。
那時沒有電話，一封信來回要等上個月，家書抵萬金，父親的來信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他每次來信總是囑咐我要好好做人，認真做事，對我的每次選擇都給予鼓勵與支持。
是的，我要做一株風中的百合，深深地扎根，帶著百合的使命。
工作熟悉以后，我利用晚上、休息天的時間，去震旦會計學校參加業余學習班。其他的打工妹下班了可以看電視、兜馬路，我一有時間就會鉆在書里，抓緊一分一秒學習我從沒有接觸的財務知識。
為了拿到會計證，除了專業課程，還需學習電腦知識。那時都是手工記賬，單位沒有電腦，我把《電腦初級教程》書翻破了，到學校就用電腦練習操作。我從一個未曾碰過電腦的人，到畢業時成為優秀學員，我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
百合，吸收充足的水分和陽光，深深地扎根，終于在一個春天的清晨，結出第一個花苞。
機會總是尋找有備而來的人。當我拿到會計從業資格證，此時院里的盧會計正要退休，張主任決定讓我頂上。我一邊跟著盧會計在實踐中學，另外晚上熬夜繼續理論學習。帶著強烈的動力去學，不多久，敬老院里的會計工作我就順利拿下了。
用上海話說，我屬于比較靈光的那種人，做事踏實，吃得起苦，所以單位領導也熱心幫我。
街道有個書報亭要轉包，領導問我要不要試試，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每天的報紙與定期的雜志會有人送上門，同時我請來一個小姑娘幫忙。工作日，我仍在敬老院上班，周末就去文廟進書，心里要清楚哪種書銷量好，最近流行什么。那時網絡不發達，計算機剛剛盛行，《電腦知識》與《兵器知識》等雜志銷量特別好。每個月的收入令我欣喜，算是我來上海淘到的“第一桶金”。
沒地方弄飯，每天只得用電飯煲熬湯下飯。住在書亭與隔壁老房子之間搭起的一條窄巷棚里，棚頂上只用幾塊油毛氈蓋起來，極不嚴實。春冬季一下雨，雨水就打在被子上，冷風從外面灌進來，時有老鼠躥出，我只能與風雨同眠，偶爾與老鼠為伴。
早、晚報的差價僅有幾分錢，只有跑量才能賺錢，但是當天必須賣光，否則就成了廢紙。當然我為人熱情，做事利索，人家愿意彎路來我這里買份早、晚報。
遇到臺風或雨雪天氣，人家不太出門。一旦臺風來臨，報紙被吹得滿天飛的時候也有過，到傍晚，余下的報紙得當街叫賣。記得第一次，我用普通話喊“新民晚報、新民晚報”，因羞于開口，聲音顫抖。身邊的好心人上海爺叔就幫我一起喊“夜報、夜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不歧視、不排外，乃上海人的胸懷。
就像那株百合歷經風雨過后，開出第一朵花蕾。
雖然那時收入不少，卻不舍得用。我把賺到的錢給姐妹交了學費，也圓了父親多年來的建房夢。我寄出去的匯款收據疊在一起有幾十張，都蓋有“高額匯款”字樣。
我要開花，因為知道自己是美麗的花，是為了完成一株花所擁有的莊嚴使命，我要用花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在敬老院，接觸的人員少，事業單位會計業務相對簡單，我想出去鍛煉自己。跟張主任一說，他極力挽留，但我去意已決。于是他又托朋友幫我介紹了中醫學院一個下屬公司。
來這里，就來到了不同的世界。劉經理是下放過贛南的女知青，第一批研究生，資深中醫醫生。她對江西有著特殊的情結，對我讀書更是支持，現身說法，知識改變命運。她就是最好的榜樣，與她一同下放的知青很多進了工廠，她卻進了高校成為一名教師。只要我的工作做得好，上班有時間可以看書，復習功課，她是我在滬遇到的另一個貴人。
感觸最深的是蔡會計，她在律師事務所工作，來我們這里兼職。她告訴我，她是五十多歲才開始做財務的，非會計專業的她，先考會計上崗證再考會計師的辛苦歷程，說明播種了就有收獲。還有郭老師與戴老師對我如同自家的孩子一樣關心。
她們的眼界寬廣，跟著這么多高素質的人在一起，我自然要求進步。我仍然一邊上班，一邊參加自學考試，白天上班、晚上上課，風雨無阻。
有一次晚上，下課回家時下雨，我過紅綠燈時，看看沒有人就騎自行車闖了過去，突然冒出來一個警察，招手叫我停下。我一看，哎，這不是一直來買我報紙的那個警察！他知道我在業余還堅持學習后，很敬佩地說：你真不容易呀！
功夫終不負有心人，通過三年半的努力，我終于拿到了上海財經大學會計專業的大學畢業證，四年后我又拿到了會計師的證書。
2000年，上海房價還沒有啟動，幾個同事都萌生購買商品房的念頭。
那時上海很多單位對戶口有要求，上海市為了吸引人才和投資，施行藍印戶口政策，買房成了我落戶上海的唯一機會。
工作之余，劉經理帶我看房選房，最終選定靠單位較便、房價很低的松江九亭鎮一套房，七十平米，總價十一萬陸千，我拿出全部積蓄一次付清了房款。從此我在上海站穩了腳跟，有了戶口，有了家，我從一個打工妹變成了新上海人。
從小我幾姐妹就被祖父說是“上海佬”（因不會干農活，經常被笑話），沒想到一言成真。兩年后藍印戶口停止，很多人為沒買房而后悔不已。這印證了劉經理常說的一句話：一步走對，步步對。
我來自農村，沒有家庭的羽翼保護，我只能做一個在雨中奔跑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用青春熱血與堅持不懈證明了我的存在價值。
結婚成家后，回望一路歷程，我心中依然充滿了奮斗的活力，想自己創業。那時奶茶飲品流行，找的門面必須市口好，人流多。于是選在家附近的復旦步行街的門面，加盟奶茶店做起了小生意。
說干就干，與妹妹合伙，我們買機器、原料進貨、配料制作等名目繁多。干一行有一行的艱難，從早到晚，一天十幾個小時地守侯，遇到晚間送外賣，騎自行車摸黑找路。令人欣慰的是，生意好的時候隊伍排到對面的店家門口，我們忙著、累著、快樂著！
百合終于開花了，那靈性的白和秀挺的風姿，成為斷崖上最美麗的顏色。
好在辛苦的日子都過去了，銀行賬戶上有了更多的積蓄，我們考慮第二次購房。
2008、2009年正值國際金融危機，上海房價處于低谷，地鐵八號線剛延長到浦江鎮，人氣還不是很旺。我計算著人民廣場到那里也就是二十幾分鐘的時間，正好有個樓盤，房價才一萬出頭，一定有發展空間。
于是我動員家里兄妹一起買，我先去看房，付定金，再叫她們去選房。那天我與姐姐、妹妹、女兒四個人簽下了三套房，簽好合同后，當把這個喜訊告訴我父親、哥哥時，他們為我們感到由衷的驕傲。那一天，在我們家族發展史上，算是留下濃重的一筆，值得永久激動與回味。
首付就是100多萬，手上的錢不夠，定期沒到期，舍不得利息損失，一時不好拿出來。把情況跟同事郭老師一說，她把身邊的養老錢30萬拿出來，先墊給我們作首付。
按銀行貸款的說法，我買的是第二套房，只有存夠二十萬三個月成為ＶIP客戶，才可以享受商業貸款利率七折優惠。我們買房要付首付，哪還有余錢存銀行？同事戴老師立即把在股市里打新股的錢抽出來借給我。當我還錢時，她們把我算給她們的幾千元利息卻退給我，我何恩何德碰上了這么好的上海人？
吾心安處是故鄉。來滬二十余年，上海早已經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我們家的根據地也由江西轉移到了上海，姐、妹、侄子相繼都在上海安家落戶，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在一家央企上班，做我的投資規劃及自己想做的事。
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讓我們參與和見證了上海的發展與祖國的強大，賦予了我們很多機會與機遇。
雖然居住在城市里的每個人，像一株孤立的百合花。然而風再大，我卻在這座城市感覺到溫暖如春，在風中依然激情綻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