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停站時已經(jīng)是傍晚,站臺外下著濛濛的雨。
寒冬未盡,雖然不似北方家鄉(xiāng)那樣冷,卻也能讓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老公向前緊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幫我緊了緊圍巾,把月兒的襁褓拉得更嚴實了一些。
除夕夜,旅客都涌向出站的電梯口,像冬季湖面破冰,急于求氧的魚。他在前面拖著行李箱,打開一條狹小的通道,我抱著月兒跟在后面,心想,這次女兒真乖,一點哭聲都沒有。
我有點緊張,這是月兒出生之后,第一次和她奶奶見面。
“柏宇”,出租車上,我忍不住叫他。
“怎么了?”雖然嘴上問著,但他的身子已經(jīng)靠近過來,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真熱,真厚實。
“你媽媽,會喜歡月兒么?”
我問,聲音很小,我沒有看他的眼睛,只瞧著懷里的孩子。
“當(dāng)然喜歡啊,親孫女,誰家奶奶能不喜歡。”
他的手掌用了一些力,想讓語氣聽起來更加堅定。司機從后視鏡里瞄了我們一眼,迅速把目光移開了。
沒等我說話,他便將我的肩膀攬過去,抵在他的胸口。懷里的小女兒發(fā)出嗚嗚的囈語,好像在做夢,縫隙一樣的眼睛睜開了一點,不知道在想什么。
柏宇知道我的擔(dān)心,如果他媽媽真的喜歡這孩子,就不會出生之后再沒有來看過。
只因為她是個女孩?
下車上樓,走廊里都是飯菜香味,隱約聽見有人大聲攀談,我懸著的心放下來了一些,畢竟是過年,家家總歸是和睦的。
門外沒有貼對聯(lián),因為柏宇的爸爸前年剛剛?cè)ナ溃@里有這樣的習(xí)俗。柏宇若有所思地掏鑰匙開了門。
“媽,我們回來了。”
他邊脫鞋邊喊道,但沒有人應(yīng),屋子里只有電視聲。我也跟進去,月兒已經(jīng)醒了。拐進客廳,婆婆正坐在沙發(fā)上剝花生吃。
“媽,嵐嵐過來了,還有您孫女。”
婆婆這才若有所悟,起身過來接過柏宇手里的東西,說道,“跟你爸說一聲。”
柏宇沖我淺淺地搖搖頭,示意我別介意,我也點頭回應(yīng)。兩個人走到柏宇爸爸的遺像前面,上了一炷香,都說,“爸,我們回來了,都挺好的。”
“來,過來坐吧。”
兩人這才坐下來,柏宇把月兒抱過去給婆婆看。
“媽,您看看月兒啊,多可愛。”
婆婆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剝花生,再用僅存的幾顆牙嚼碎了咽下去,那咀嚼的動作讓我分了神。
“媽......”柏宇的聲音有點不高興了,婆婆也終于有了反應(yīng)。
“哎,光顧著看電視了。來來,給我瞧瞧......”
說著,就把月兒一把抱過去,撥開襁褓露出那張小臉兒,伸手逗了逗。
“還是像,像她爺爺,你瞧著鼻子、嘴巴。”
婆婆慢慢露出了笑容,畢竟血濃于水吧,我也跟著說,“也像柏宇,大眼睛。長大以后如果孩子喜歡,說不定能去做小明星呢。”
“你爸爸生前常念叨,等以后有了孫子,要教那孩子兵法、打槍,你爸那個當(dāng)兵的脾氣,還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跟他一起德性,誰知道是個女兒,不知道老頭子要教這個小丫頭什么......”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心里很不舒服,一旁的柏宇臉色也有些難看。我感覺坐著很不舒服,好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情,就起身說,“那媽,柏宇,你們聊聊天,我去做飯,看著點月兒。”
我轉(zhuǎn)身帶上圍裙進了廚房,但還能隱約聽見客廳里兩個人的談話
“媽,以后別再說那些了......男孩女孩不都一樣么,嵐嵐聽了心里得怎么想啊?”
“你看你,我也沒別的意思,還不樂意了,我也沒說這孩子不好啊,只是兒子你可知道,現(xiàn)在社會多亂啊,女孩真沒有男孩省心......”
窗外的雨還是沒有停,廚房玻璃上流下許多小溪一樣的水珠,對面人家的廚房燈也大都亮著,大都是一個女人穿著圍裙忙前忙后,大都是被暖暖的光渲染著。
看起來那么安然,好像本該是這樣。
春節(jié)過后的幾天,我心里總是惦記婆婆說的話。
好像眼前這個小生命不僅是我的女兒,不僅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一塊血肉,還是一個有性價比的東西。月兒還這么小,就要被拿去和人家比“誰容易被管教”、“誰更容易被保護”。
以前聽同事講,覺得如果是男孩子,餓了就吃,渴了就喝,不聽管教打兩下罵兩句都沒關(guān)系,可是女孩子就難免嬌慣一些,打不得罵不得,不好管。雖然我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笑,難道現(xiàn)在還要用棍棒教育那一套么?可又覺得說的在理,單位有比我年長一點的同事,他家的女兒我就見過,那真是一身的公主脾氣,也不過六七歲,我們幾個大人過去逗她,說借她的畫筆,她不樂意,就把顏料擠得滿地都是;一桌人都在吃飯,那女孩不停地敲桌子。當(dāng)著面也不好說什么,后來有比較親近的人提起,同事也只能苦笑著說,“怎么管,我也不舍得發(fā)火啊,這么一個小姑娘,再說她媽也不讓管,我一板起臉,女兒還沒說話呢,她媽媽就先不樂意了,說我這樣以后和女兒處不好關(guān)系,我心里也犯嘀咕。”
長大一點還要擔(dān)心她“會不會因為漂亮而嬌慣”、“會不會因為不漂亮而自卑”,現(xiàn)在看臉越來越嚴重,就說一個班級里,總有長得漂亮的被大家喜歡,也總有一個難看的被大家嘲笑,那些嘲笑有時候都可以用惡毒來形容。
我還記得自己念書的時候,班里有一個又胖又黑的女孩,被男生們稱做“口水姐”,就是因為那姑娘有一次午睡的時候口水流到了桌子上。當(dāng)時我們班上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我雖然覺得那姑娘人不錯,可是別人都不和她親近,我也沒敢表露出太多的好意,聽說有幾次,她還被學(xué)姐欺負了。還沒到高中畢業(yè),那姑娘就不來上學(xué)了,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到底從哪天開始的。班主任為這件事情大發(fā)雷霆,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指出了幾個最愛惡作劇的男生,說就是他們把那姑娘逼走的。直到幾年之后同學(xué)聚會,有人提起這件事,才說見過那姑娘在一間餐廳幫忙。
我記得,當(dāng)時那姑娘學(xué)習(xí)成績本還不錯的。
等到月兒長成大姑娘了,真有男生喜歡她,還要擔(dān)心她“會不會被騙”、“會不會學(xué)壞”、“會不會吃虧”,現(xiàn)在的小男生壞心思太多了,見過一面就要電話,聊過幾次就交往,交往幾天就上床,上床幾次就分手,打著“為了愛情”的幌子做著“不會后悔”的美夢。
我同意女孩子有主宰自己身體的權(quán)利,柏宇和我從相識到結(jié)婚也不過兩年的時間,不過女孩子更有對自己負責(zé)的義務(wù),吃不吃虧事小,就怕不是她自愿,而是少不經(jīng)事被人哄騙了。
等到結(jié)婚,又要心疼她需要和我一樣,十月懷胎真的很不容易,我的身體反應(yīng)比較劇烈,月兒到時候恐怕也一樣,經(jīng)常會吐,頭疼又不敢服藥,都是為了孩子的健康。到時候,那男人會不會周全待她?
看著搖床里的小女兒,我是又愛又怕,也許媽媽當(dāng)年也是用那樣的心情撫養(yǎng)我長大的。
除了那些,柏宇媽媽還是一個問題,雖然老太太嘴上不說,可是我能看出來她想要的是男孩,“為陳家續(xù)脈”的希望顯然在我這兒破滅了。
給大學(xué)時的好朋友打電話,她家的孩子要年長幾歲,也是女孩,但顯然,她比我想得還要更多。
“你沒在網(wǎng)上看么,現(xiàn)在校園暴力、女童性侵的案子太多了,那些男人真是夠變態(tài)的,你說性侵就算了,還要......”
電話那頭的薇薇言辭鑿鑿地說。
“打住打住,薇薇,你別說了,弄得我膽戰(zhàn)心驚的。”
“這是給你打個預(yù)防針,養(yǎng)女孩就是比養(yǎng)男孩辛苦,不僅要照顧她吃穿,還要擔(dān)心她受欺負、被侵犯,男孩子最多是打個架收個傷,女孩子是名節(jié)啊,只說這個事兒就夠咱們操心的了。你還記得咱們念書那會兒,哪個學(xué)校哪個年級沒有幾個被人說成水性楊花的,其實有沒有那回事兒誰都不知道,可就是流出那樣的名聲。女孩子萬一長得漂亮點,就會被人家排擠,就容易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女兒才多大啊,前幾天他們班主任來電話,說我女兒有點不對勁,一問才知道,是另外幾個女孩嫌她太胖,不帶她一起玩,這可給我氣的。”
草草談了一陣兒,心里的擔(dān)憂卻更加稠密了。
直到那一天,柏宇去和同事聚餐,我這邊喂飽了女兒,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想到媽媽家很近,二十多分鐘車程,于是帶上月兒去探望。
剛一推門還給老太太嚇了一跳,直說,“你怎么過來了?和柏宇吵架了?”
我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您這話說的,沒事還不能來看看您了?”
媽媽這才綻開笑顏,“能啊,我還想多看看咱們家小月兒呢.....”
說著就接過孩子,嫻熟地抱在懷里,“呦呦,你看著小模樣長得,多好看,大眼睛,不像你,像人家柏宇。”
我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瞧您這話說的,你女兒我也是天生麗質(zhì)好么,整天柏宇柏宇的,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好看,一點沒說錯。”
“你這丫頭,人家柏宇本來就是個好樣的,媽的眼光不會錯,他是真心待你。”
媽媽一邊搖著,小月兒也正巧醒了,睜大了眼睛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向上抓著,樣子可愛極了,給媽媽喜歡得不行。
我卻忽然有點失落,因為想起了柏宇媽媽,同樣是母親,同樣是女人,為什么態(tài)度會相差這么多?
同事家那個小公主、朋友講述的悲劇故事、我的親身經(jīng)歷,這些東西一股腦地涌上我的心頭,這個小丫頭能不能健健康康的長大?
我能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么?
如果是男孩,會不會好一些?
床邊,我和媽媽并排坐著。
“媽,如果有來生,我真希望生一個男孩,就不會有這么多擔(dān)心了。您當(dāng)年,也是一樣的心情吧。爸去世得早,如果我是男孩,也能讓你少操些心。”
我輕輕地說道,一邊把剝好的瓜子仁交到媽媽手上。
“不是的。”
媽媽停下手里的動作。
“怎么啦,突然這么嚴肅?”
我又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些皺紋和白發(fā)都做出統(tǒng)一的表情,這時的媽媽好像一個突然正經(jīng)起來的孩子,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她這樣了。
“嵐嵐,我從沒那樣想過。”
媽媽扭正身子,注視著我的雙眼,又握住我的手,正色道。
“從我懷上你到現(xiàn)在,到以后,我只會擔(dān)心你、心疼你,任何時候你需要我,我都會幫你,支持你。”
她的聲音堅定無比。
“但我不會后悔擁有你,也從沒想過要讓一個男孩代替你。”
說著說著,媽媽也紅了眼眶。
“你從小身子弱,我工作也忙,有時就跟你爸發(fā)牢騷。可是你爸總跟我說,不要擔(dān)心太多,不要害怕,問題總是解決掉的,不是躲掉的。”
“你第一次生病發(fā)高燒,正趕上你爸上夜班。我急得沒了主意,一邊帶你往醫(yī)院跑,一邊給你爸打電話。等他趕到的的時候,額頭上居然流著血,我忙問他怎么回事,他說車騎得太快,栽倒了。”
“你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我單位臨時有事,要他給你送午飯。怕你不知道是他來,早早就到了,就想著讓你第一眼看見他。”
“后來臥病那幾年,他總是跟我講,以后有什么事多和嵐嵐商量,要相信嵐嵐,說你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那些句子就像一根根針,刺進我心里柔軟的地方。我抑制不住想哭的沖動,鼻子一酸,眼淚就大片大片地落下來。
“媽,我擔(dān)心我做不好...萬一...”
“嵐嵐”,媽媽靠過來攬住我的肩膀,“月兒是你的孩子,你只需要愛她,就在這輩子,好好愛她,像你爸爸待你一樣,像我待你一樣。”
我們都在流淚,就在月兒發(fā)出嗚咽的聲音時,仿佛她也想表達什么意見。?
窗外,月亮上來了,夜色里發(fā)出微弱的濕潤的瑩光。
沒多一會兒,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正納悶是誰,看門一看竟然是柏宇。
“柏宇,你怎么來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
只見他笑道,“你和月兒自己在家我不放心,簡單吃了點兒就往家走,一看家里沒人,我猜你是來咱媽這兒了,就過來接你啦。月兒呢?”
“屋里自己玩兒呢。”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感覺又有了勇氣。
媽媽眼含笑意地看看柏宇,又看看我才說,“好啦,小兩口帶上月兒,快回家吧,不早了,我這老太太也該休息了。”
家里很暖,窗外的雪也駐了。我拉上窗簾,把月兒放進搖籃里,柏宇也湊了過來,“你說這孩子,怎么這么能睡呢?”
說著伸手捏了捏月兒的臉蛋,滿滿的都是寵溺,我也失笑,“人家發(fā)表意見的時候你也不在啊......”
看到柏宇一臉的不服氣,嘟囔著,“發(fā)表意見?什么時候?”
我笑的更開心了。
站在女兒的搖床邊上,看著正在熟睡的小月兒,我想,等到月兒長大,我會告訴她,“這世上有好多愛你的人,是他們教會媽媽該怎么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