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大小姐,柳葉彎眉,櫻桃小口,一雙含情目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柳眉微蹙,欲笑還顰,總是讓人覺得看到了什么,卻什么都看不懂。
雨季里,我們相識。
那時候,她在窗里,我在門外,她在鏡中,我在花后。不過,她好像羞于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一低頭,便紅了臉。我默默轉身,害怕攪擾了她的清凈,又不愿離去,舍不得她的背影。
我記得,那日的雨,不大,不小,雨珠厚重而清亮。窗外芭蕉葉被洗的油光發亮,圓盤大小的葉子,接著大顆大顆的水珠,滴滴答答,短促卻深長,余音不絕,三日繞梁。
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十五歲的年紀,正值妙齡。修身的旗袍恰到好處的勾勒出一位仍在發育的少女曼妙的身材。裙擺一甩,高跟鞋提提踏踏的遠去,身影朦朧,猶存暗香。
生在大戶人家,她自是衣食無憂的,起居有人伺候,舉手便得茶飯。外在光鮮,著實令人羨慕。但終究逃不開生活的苦楚,不為人知的,比如她。
大家閨秀未嫁之時是不能下樓的。
于是她所居住的別墅沒有樓梯。
日日的飲食與日常用品的交換都依靠一根繩索,拉上來,拉下去,日復一日。
園林之中,固然風景秀美,四季如春,但這一切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只是鑲在窗框中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畫罷了。
她總是不缺妝奩首飾,金銀細軟的。日日梳洗打扮卻并不經心,因為她雖然是一位大小姐,卻沒能遇見悅己者。
我愛她,我們卻總是無緣,日日默默注視著她凝望窗外的背影,在空氣中捕捉隱隱約約的一抹淡香。隨她喜,隨她憂。
這種生活日復一日,平淡如水,大小姐也從不奢望她寡淡的生命里出現一點點波瀾。這一切之于外界是一種十分好聽的說法,叫,待字閨中。之于她,只有淡淡一笑。
終于,她的生命里有了他。
某日,那個正值青春的少年帶著一份好奇走入園中,一臉淡淡的痞氣,透著些許不羈。園子里四通八達,樹木良多,一個不小心。暈頭轉向的他恰好撞見了大小姐的秀樓。
修長的身影嵌在窗框中,靜靜的,那么美。
于是,他們偶遇。
第一眼,她便愛上了他。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雙杏眼中,目光炯炯有神。
那種感覺像是一瞬間的花開無聲。恰如舊友重逢,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相見恨晚。
這一雙有情人彼此相望。一個在窗里,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燈光下,一個在夕陽里。
他是一個窮人家的兒子,卻有著異于常人的遠大報復,他想要仗劍天涯,劫貧濟富;想要立足官場,造福蒼生。只是苦于沒錢沒勢,投名無門。
她欣賞他的雄心,也被他獨有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漸漸地,動心變為崇拜,一日一日,她對他的心意越來越死心塌地。
她想,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積蓄幫助他,愿意用自己的整顆心去理解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愛他。
大小姐的生活中出現了亮光,日日與他相會成了她唯一的期盼。她比從前更精心地打扮自己,早上換了三雙耳環,尤覺不夠中意。我問她,你想過你們的未來嗎,她默默一笑,卻欲言又止,雙眸一垂,又轉而望向窗外。君知否,我心如一。
她知道他愛花,他知道她愛茶。
兩兩相望,信物定情:一叢漂亮的桃紅色小花——菡萏初放,嬌美明艷。他順著送飯的繩索將花送到她的窗前,叮囑,這日日盛開的,是他的愛。
她喜不自禁,視其如珍寶。從此,她日日精心照料,惜物如金,樂此不疲。似乎花香在,他就在。
我默默地看著她幸福,看著她微笑。心中自喜。
之后,大小姐心情漸好,睡眠漸多,以至日間也覺得頭腦微沉,言語漸少。雙頰微微扉紅,倒也十分可愛。可能這就是戀愛中的人吧,我想。
天意不遂人愿。
該來的,終是要來的。從丫鬟的口中,她得知,父親已將她許配給了一戶富商,富商與她門當戶對,雖是大她十歲,但仍未娶親。她去了,便是大奶奶,一語擲出,無人敢違。
丫鬟歡天喜地,連連稱喜。這之于外界,的確,可喜可賀。
那一夜,她未眠,淚水裹著胭脂,濕了一大片衣襟,我默默地看著她,默默地心疼,默默地握著她的手,陪她從日暮到日出,從深夜到黎明。那個晚上滿天繁星,卻獨獨不見月亮,點點熒光自然照不亮一顆少女的真心。沒事,我想,最少你不是一個人。
第二天,她把這“喜訊”告訴了他,言語之中還帶著抽噎,眼角的淚痕還沒擦干,余光點點,嬌喘微微,在日光下泛著楚楚動人。她看看那株花,又看看他。他一愣,許久不說一句話。轉而,平靜,眉宇間露出一絲應該叫做傷感的神情。淡淡的說,我們私奔吧。
雖是輕輕的幾個字,落在她心間卻擲地有聲。她不語,微微的皺了一下眉,但嘴角仍是忍不住的上揚,繼而點頭,不知是喜是悲。
什么時候?就明天!夜里你裝好行李,我來接你。
他的承諾,自然一字千金,毋庸置疑。
她歡天喜地的收拾行李,一改大小姐的端莊與優雅,這突然的驚喜讓她情不自禁的蹦蹦跳跳。她想到不用再在閣樓之上孤單度日,想到未來的生活會何等的充滿色彩,充滿希望。和最心愛的人一起浪跡天涯,世間千態,無牽無掛。她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儼然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她開心,我也開心。她的心意,我自然明了。
雖然,她又遲疑了。
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心疼自己的母親,那個善良的女子,她在天上會不會責怪自己的任性。她又想到自己如今富足的生活,無憂的衣食,若是離去,以后定是一路波折,風餐露宿,定不會這般安逸。她臉上的笑容不禁凝固了。眉頭一緊,輕嘆一聲,彎下腰,重新穿上被自己踢開的高跟鞋。
就在彎下腰時,她又聞到了那陣花香,甜蜜,安穩,沁人心脾。
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終于,和他長相廝守的愿望戰勝了遲疑。更何況,如若不走,她就要嫁給那個未曾謀面的老男人。
我陪著她把自己的金銀細軟一件一件的悉數過后,排列整齊,一一裝好,那都是她的心愛之物,也是她的全部家當。
最后,她裝上了那叢象征他們愛情的小花。
她撫摸著這個她用青春灌溉的地方。梳妝臺還是她剛剛搬來時的模樣,鏡奩依舊,儀態萬方。床頭的裱花是她喜歡的,上面還有自己用小小的刻刀雕出的玫瑰。臺燈下的幾本書,是這幾年她唯一的珍藏。無數個難眠的夜,他們相守相伴。
她眼中泛起不舍。眸子還是那么深邃。
我要走了,她靜靜地說。她低下頭,默默地祈禱:我在與不在,你們都將安然無恙。
那日午后開始下雨,又是,一個雨季。
我不禁想起我們的相遇,時光不長,如今就將要分別。說不傷感,定是假的。但想到她會和自己的心上人開辟一個新未來,屬于她自己的未來。又倍感欣慰。如此,臉上的愁容也漸開了。
夜,一分一秒悄悄地逼近。她默默等在窗邊,抱著她的妝奩,我陪著她,不敢多說一句話。桌上沒有吃完的飯菜還在那里泛著溫熱,這幾日的猶豫讓她胃口欠佳,幾乎每日都吃不了幾口便不想再提筷了。
雨滴滴答答的打著芭蕉,凌亂又有序,一滴一滴打在心上,泛起一陣漣漪。我們心中的緊張也一點一滴地變多,靜悄悄的房間里,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呼吸。
咚,咚,咚。三下。淅淅瀝瀝的雨聲也掩飾不住那早已爛熟于心的暗號。我們知道,他來了。
她悄悄的吹滅蠟燭,走到窗邊,那里有他專門為她準備的竹籃。順著繩子拉上來,剛好一人大小。
她爬上去,緊緊的抱著那只裝滿珠寶的匣子。我跟她揮手告別,在心中為她祈福。此后再難相見。
在我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她的尖叫。
天啊!
那根粗粗的麻繩居然斷了!她連人帶匣掉了下去,我想伸手拉她一把,但已經來不及了。她重重地跌在泥里,眼中充滿了絕望。
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那個心愛的男人奪走了她的妝奩,一個轉身,便消失在雨夜之中。她動彈不得,也無可奈何。
冷冰冰的雨珠打在她的臉上,好痛,和淚水混在一起,浸濕了月亮的臉。
沒錯,她知道他割斷了繩子,她知道他背棄了諾言,她知道他拋棄了她,還差點要了她的命。但她不知道那株她心心念念的花的名字叫夾竹桃,日日嗅她的香氣,好似吸毒,再配上她日日飲用的清茶,簡直是一味絕好的毒藥。
嘿!真是煞費苦心。
因為這個害人的東西,她天天少氣懶言,日日茶飯不思。也是這個東西讓她失去了抓住繩索的力氣,只能任人宰割。她并非沒有察覺到身體的異樣,只不過她總是努力地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的理由……
我就這樣失去了她……
合上書本,恍如從夢中醒來,悵婉嘆息,徘徊良久。
她在紙里,我在夢中。
我們看似在兩個時空,卻彼此息息相關……
又一個雨季,我撐著傘,游旅園林,以一個客人的身份,于此造訪。
這定是她曾生活過的地方吧,我想。
一切的一切都莫名的熟悉。
居然,這里有獨棟的一座別墅。果然,二樓沒有樓梯。
我靜靜的望著這棟建筑。感受著她散發出的一絲絲傷感。混著泥土的惺忪,在潮濕的空氣中氤氳。冷冷的,侵蝕人的肌膚,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石板路上,青苔懶懶的趴著。芭蕉葉被雨滴洗得油亮。
嘿,你好嗎?
我轉頭。
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雙杏眼炯炯有神,眉宇之間覺得似曾相識。
你也是一個人嗎?
嗯。
我點頭。
他便不再說話,默默地向我走來,只覺得他的氣息那么熟悉,讓我絲毫沒有對陌生人的那種抗拒。
走近了,他伸出手,看見他手心的一粒朱砂痣。
朱砂痣生于掌心,便是前世情人的淚水。
哦,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