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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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天水城如籠罩在黑幔下的鐵獅,悄無聲息,更襯出楚軍大營的燈火通明。中軍帳中,數十支粗若兒臂的紅燭燃著,十幾位統領、主將坐在兩側。楚圖南背靠硬背白木椅,神色肅然。大帳中靜寂無聲,只有壓在眾將身下的小木札偶爾發出一、二“嘎呀”聲。

楚圖南目光在眾將身上掃了一遍,見還是無人開口,又清了清喉嚨。吳破之忍耐不住,挪動一下身子,側向楚圖南道,“楚將軍,今日之敗,對方雖然占了地利,又以精巧機關取勝,但如此大的陣勢,若無十天半月之工,如何布得成?”

吳破之言下意頗為明顯。楚軍攻下朝云城,不急于進兵天水,卻歇兵半個月。統兵眾將也多不解。吳破之此言已是在指責楚圖南貽誤戰機,才讓對方得暇從容布陣。有些人與吳破之所想相同,但礙于楚圖南是三軍主將,無人敢提,如今吳破之說出,倒有幾人心中暗許。

云蒙不是統領,但三軍近衛營鎮守亦可與會。他坐在眾人最末,聽吳破之語氣不善,先按捺不住,兩手一撐膝蓋,幾乎跳起來,“楚將軍用兵,自有深意。吳破之,你……”

他話才出口半句,楚圖南一拍椅子扶手,“云蒙,放肆!居然直呼吳將軍之名。來人,叉出去!”兩旁護兵不由分說,將云蒙架出大帳。

帳中諸將均是一愣,隨即明白,楚圖南呵斥云蒙對上不敬,只怕也有幾分指桑罵槐、暗示吳破之的味道。

吳破之面色微現不悅,“云蒙年少,說話直率,楚將軍何必發這么大火?”楚圖南微微一笑,“軍中若無尊卑,如何克敵制勝?”

他轉向眾人道,“大家可能對我在朝云城歇兵半月頗有微辭。此舉確不合兵法。一者,大軍勞師襲遠,連克二城,將士俱疲,當加休整。二者,朝云初定,袁天成治城多年,軍民歸心,若即離開,只怕生變。三者,天水已知我軍前來,縱然立刻進攻,也無法如攻朝云城般出奇制勝。以疲憊之師攻有備之城,勝算不大。再有,傅山宗一代名將,斷不會倉促應戰,若說準備,只怕早有準備,不忙在半月間。”

吳破之心中雖以其話為然,但猶有不服地道,“楚將軍所言有理,但不知經過半月準備,如今有何良策破敵?”

他年紀長于楚圖南數歲,但此次出征卻居于楚圖南之下,心中頗為不平,有意無意間便流露出此意。駱寒山聽他問話又不客氣,不由輕輕咳嗽一聲,以示提醒。吳破之一語出口,也覺得有嘲諷之意,但話已說出,再難收回,便有些僵在那里。

不料,楚圖南卻不計較,輕輕道,“吳將軍問得是。這半月歇兵,自然是為了拿下天水城,我也正有一計,借此十幾日施行。”

他這話一出口,連駱寒山都吃驚,從未聽他說起有什么計策。只聽楚圖南接著道,“我軍平定朝云次日,即張榜昭告百姓,愿離城者自便,愿留者安居勿憂。不少百姓懼怕朝廷,紛紛前往天水避難。這些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駱寒山心中漸漸開朗起來。果然,楚圖南又道,“在萬余人中,若混入百十來個旁人,只怕如傅山宗,也不能一一辨別。”

他說到此,住口不說。眾將頭腦靈活者已經明白幾分。顧安命搶道,“楚將軍莫不是派人混入天水城中?”楚圖南點頭,“我已從云蒙的近衛營中挑了一百名精明強干兵士,隨朝云百姓混入天水。今日白日一戰,雖有折損,但我軍也恰好在今夜借敵人麻痹之機,里應外合,一舉破城!”

話說至此,吳破之也不由點了點頭。眾將中不免有幾人已大聲贊道,“楚將軍妙計!”“楚將軍算無遺策!”“我軍此戰必獲全勝!”駱寒山皺了下眉,既是聽不慣這些諛詞,又隱隱覺得楚圖南的計策中有些什么不妥。

楚圖南微微一笑,“我軍破敵,便在今夜!不知哪位將軍愿領軍前往?”駱寒山稍一擺手道,“楚將軍,可曾與城內聯系過,能否保證萬無一失?”

在座眾人,只有駱寒山與楚圖南交情深厚,也只有他提出異議而楚圖南不以為忤。楚圖南搖頭道,“傅山宗精明過人,若有異動,只怕失機。何況當日定好,我軍到達當晚,便是攻城之期。再說,世上哪有萬無一失之事!”

駱寒山在眾人前不便駁楚圖南,也覺他說得有理,便不再言語。

顧安命第一個先站起來。“楚將軍,末將愿領本旅人馬,前去攻城。”他白日里不明不白吃了個敗仗,既怒且愧。如今見楚圖南發話,毫不猶豫便爭著出仗。除了三軍主將外,顧安命的資歷、年紀、軍階在十余個統領和三軍近衛營長官中算是第二。右軍三旅統領聞從道年已五旬,算得第一。但他統的一旅一向負責大軍輜重,自不會做先鋒攻城。因此,顧安命一請令,他人自不便與他爭。

楚圖南也知他憋著一口氣,他這一旅又一向為左軍前鋒,當下便點點頭,伸手在案上抽出一支令箭,“好!我派云蒙助你。他自會發號令與城內屬下聯絡。顧將軍,祝你旗開得勝!”

顧安命接過令箭,向駱寒山躬了下身,出帳去了。他知駱寒山不放心,但仍一意堅持出戰,只因深知自己年紀已漸長,若不抓住這次機會建功立業,只怕再無出頭之日,也許數年后便以下將軍之職退歸田園。想當年從軍時也曾意興飛揚,但二十幾年下來,雄心也被磨得剩不下幾分,只有胸中最后一點豪情猶在。終此一生,既做不得橫海大將軍章不凡,也比不上楚圖南、駱寒山這樣的后起之秀,但也不能默默而終,要好歹做出一番功業。

營外夜風凜凜,顧安命卻絲毫不覺寒冷。他抬頭望去,星河如水,月色時現。他吐出胸中一口氣,剛要命親兵傳令,背后一只手拍住他肩。

他回頭看時,駱寒山站在身后。還不等他開口,駱寒山道,“顧將軍,白日一戰,一旅折損不少,要不要我將近衛營撥你調遣?”顧安命一笑,朗聲道,“不必了!駱將軍便請替我掠陣,看我一旅斬將登城!”他甩頭大踏步去了。

“天水這一戰后,我若仍在,定向朝廷保薦顧將軍。”駱寒山聽身旁有人說話,不用看也知道是楚圖南。他仍望著顧安命背影,點了點頭。

駱寒山見四外無人,回頭道,“圖南,你歇兵朝云,還有別的理由么?”

“什么?”楚圖南仰面望著星空,似漫不經心。

“要安定人心、怕師老兵疲、派人潛入天水,也未必要用這么長時間……何先生說我右臂十天半月不能用力,你便休整半月。為我一人而失戰機,不該如此吧!”

楚圖南仍搖頭,過了片刻才道,“當年同期經武堂二十人。如今算上你我,也不過四、五人罷了!天水孤城必克,早兩天晚兩天沒什么妨礙。”他語氣平靜如常,聽不出有絲毫異樣。但駱寒山與他相交多年,知道他話中之意,心中一陣感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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