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爸生在鄉下，11歲就開始顫顫悠悠用扁擔挑水裝水甕了。25歲結婚，此后肩上擔子更重，不僅要侍弄我家的田地，還要承擔姥姥家的重體力活。生過四個孩子，本來想要個兒子，沒想到倆個兒子早早夭折，最后養了倆女兒。

39歲那年，媽媽跟了別的男人，爸爸只能忍痛離婚，我和妹妹跟了爸爸。那一年爸爸變得頹廢消極，常常解酒消愁喝得爛醉。

爸爸一生最忠誠的伴侶，應該就是他養過的紅棕馬、老黃牛，還有灰耳朵騾子，這三個伙伴相繼陪著他春耕夏耘秋收，陪著他往返于家里地頭。那時沒有機械全靠人拉著牲畜勞動，爸爸犁完自家的地，再給村里其他人家犁地，以此掙些零花錢。

方圓十幾里爸爸能受苦是出了名的，中午烈日炎炎等不到爸爸回家吃飯，晚上漆黑一團爸爸才駕著馬車吱吱呀呀的回家。他那雙手上滿是粗厚的老繭，摸上去都硌人，那關節嚴重變形，粗腫的像五根鐵棒。那雙手印刻著他曾經的勞苦和滄桑。

二

如今我們長大了，他卻老了。不再趕著馬車出沒在田間地頭，不再大口大口地灌酒，不再走路帶風，健步如飛。各種病商量好了似的向他鋪開，“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腎病綜合癥、哮喘病、冠心病、胃病、左腦供血不足有得腦梗的可能……以前他的聲音洪如敲鐘，現在說話都是囁嚅樣。以前他是我和我和妹妹強有力的后盾，現在他變成了孩子。

在老家沒人照顧他，我和妹妹便把他接來，輪流和我們生活。我上班走時給他做好飯，他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就能吃。我很晚下班回來，他一個人抹黑坐在沙發上等我，我問他怎么不開燈，他說，他一個人在家不用開燈，浪費電。

他乖的像個孩子，一天坐著發呆，也不說話。只在我按響門鈴時（防盜門鈴）他才會一躍而起，出來迎接我，把我拎的購物袋接過來。杯子里早已晾涼了白開水待我去喝，我做飯他圍著我，有時幫我打打下手。臨睡前他會來我的臥室看看我，捏捏我的手，然后默不作聲給我關上門。有時我和我老公吵架，他低著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拘謹的不知如何是好。

三

去年奶奶去世，這個世上最疼愛他的親人走了，六個子女中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他。那年爸爸不明原因腿腫，臉腫，奶奶說不用給他醫治了，我知道奶奶說這話時有多心酸，她是覺得與其讓爸爸活在世上受罪、受氣不如悄聲讓他離去。

我們不會聽奶奶的話，有病還得治。可是每次去醫院，醫生都會因為病癥太多無從下手，只能是哪有大問題看哪兒，就像一個四面透風的墻，哪個窟窿大先補哪兒。

最近一次住院是上個月，出院時我問醫生爸爸的病情，還有他要常備什么藥，醫生含糊其辭，只告訴我降壓藥不能停，臨出門時叮囑我，要我和妹妹好好照顧他。我有些害怕有些恐慌，我怕我來不及讓他感受幸福。

四

如果我有錢了，我會給他租個房子，就在我家對面，這樣他還是每天都能看到我，只是不用再拘謹小心，不用每天面對我老公讓他難堪了。

如果我有錢了，我可以帶他去旅行。他一輩子都在田間地頭轉悠，我想帶他看一看只在電視里看過的風景。飛機他只看過天上的影子，若是能帶他坐一坐該多好。他曾經很興奮地說起一部《買花姑娘》的電影，那是他唯一看過的電影，若能再多看幾部多好。

如果我有錢了，我可以帶他去吃遍美食，他那稀飯饅頭、面片疙瘩湯灌大的肚子還沒吃過稀罕東西。如果能嘗嘗一些地方特色菜該多好。

如果我有錢了，我就不用工作了，帶他回老家把我們的舊房子翻新一下，重新裝修，他住慣鄉下了，在那有他熟悉的人，還有他親近的土地。我陪著他，聽他講講兒時的趣事，我們相攜去看看長出幼苗的麥田，他一定很高興。

他一輩子活的憋屈，沒有過太多的幸福感，只被生活玩弄，不如意不順心事疊加起來怕有老土墻那么高了。年輕時就是埋頭苦干的牛，老年是溫順沉默的貓。

五

現在每當我休息時，我都會帶他出去轉轉，去城市繁華的地段，讓他感受一下城市的魅力；去附近的景點走走，看看桃花開了；去公園劃劃船，坐坐碰碰車，重溫一下童年。

我沒有太多的錢，不能帶他去風景更獨到的地方，也沒有能力讓他吃到罕見的美食。這是我的遺憾。

有人說錢是王八蛋，這里有一種吃不到葡萄的酸澀感。錢是生活品質的保證，是可以隨心任性活著的基礎，關鍵時，也是救命的良方。我愛錢，因為它可以讓我不留遺憾，讓我更好的愛我的家人，可以體現我的價值。可是錢有它高傲的個性，不是誰都愛得起。它會嚴苛的選擇它的主人。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我道行太淺，入不了它的法眼。

愛錢不可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誰能說TA不愛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