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你去當好學生吧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離開我,去城市里打拼了,從那時起我就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在鄉下生活。

起初,我們住在一棟小木屋里,木屋的許多景象,我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它的顏色是灰黑色的,而且很小。后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我們的家重新整改了一下,變成了一棟有兩層樓的白色瓷磚房,但小木屋并沒有全被拆毀,保留了廚房,那里可以生火做飯,冒出來的柴煙同時可以用來熏臘肉。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相對于奶奶,爺爺對我的教育是不多的。我的奶奶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她對我特別寵愛,甚至可說是溺愛,因此我小時候幾乎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農活是很少干的。不過,我的奶奶雖在生活上對我百般寵愛甚至溺愛,但她對我也有很多要求,最主要的就是不要學壞,包括抽煙、喝酒、打牌、打架等等,奶奶管教我的方法是拿一條用竹梢做的棍棒似的東西打我,那東西打起人來很疼,雖然不如木棍粗厚,但我們都知道細小尖刀與粗厚木棒的區別,而竹梢就總有那種細小卻柔韌結實的東西,從半空中甩下來,如同尖尖的獠牙似的,總能穿透進我的肉里,使我那地方滲出鮮紅的血,一沾水就疼得要命。

我是個獨生子,小時候我不知道獨生子的意思,以為是個形容人貧窮可憐的詞,因為學校總是以我是獨生子的理由給我家補貼助學金,直到后來我才明白那是由于我家和學校有關系的緣故,而獨生子只是個幌子。我雖是個獨生子,但我的童年卻并不孤獨,在村里,和我同齡的小孩有很多,他們中許多也和我一樣都是留守兒童,放假時,我就總是和他們在一塊玩耍。我們玩許多戶外游戲,但卻總是有玩得膩煩的時候,畢竟每次的假期有整整兩天的時間,每到這時候,我們就會互相問:“嗨(玩)么個(什么)?”而回答總是:“摁(不)曉得。”然后我們就個個百無聊賴地來回踱步,心中苦惱極了。

有一天,我們又把戶外游戲玩到了膩煩的地步,這時候,四奶奶家的伍婉向我們提議道:

“打牌么?”

那時候,我們一致認為打牌是大人玩的游戲,并且對打牌不好這一類的說法都有所耳聞,所以當我們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中都感到有些驚訝,那驚訝里同時也包含著猶豫與好奇。

我們胡亂踱著步,心中想玩卻又不敢玩,因此好一會都沒人做聲,就好像都沒聽見伍婉說了什么似的。但后來,住在離我家僅三步路遠的楊午替我們打破了沉默。

“可是,我們都不會打。”楊午說。

這時,伍婉的哥哥伍凱突然興奮起來,兩眼閃出光芒,“我會!”他說。

“是啊,我哥會,叫他教我們玩就好了。”伍婉雙手交叉,笑容里帶有幾分神氣。

“可是老師說打牌不好呢……”這是小個子伍小魏蚊子一般小聲咕噥的聲音,他是大娘家的孩子,年齡比我們都小,在我們看來,他簡直就是個小屁孩。

“沒事啊,我們又不玩錢,只是娛樂娛樂,”伍婉搖晃著身體,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似的,她看了看伍小魏,又說:“不過,你當然不能跟我們一起玩啦,你還是先回家去吧,你太小啦……”伍婉說完,露出一個母親般慈愛的笑容,并伸出手摸了摸伍小魏的頭。小個子伍小魏滿臉委屈,像只小狗仔似的,最終只好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去了,等他走后,伍婉松了一口氣似的,跳到我們中間,問我們玩不玩,楊午語氣最堅定,說玩,剩下的我們都有些猶猶豫豫,但最后因為實在無聊,我們便都一致決定,玩!

那時,四奶奶正在外面干農活,我們跟著伍婉走到了她家,在他們家一張深黃色的桌子旁我們分散坐下,等候著伍凱把牌拿過來。

我們共有五個人,分別是:我、楊午、伍婉、伍凱、伍洪(伍洪是六娘家的孩子)。牌拿過來后,伍凱哥說教我們玩“五十凱”,他說的很詳細,什么對子啊、順子啊、炸彈啊都跟我們一一講解,并說“五十凱”這個組合是最大的,連王炸也抵不過。伍凱哥講解完后,我們便開始玩起來,起初我們玩的時候出現很多錯誤,但伍凱哥一一幫我們改正,打上幾回合后我們也就玩得順暢起來了,并總是學著大人的,重重往桌子上甩牌,使得屋子里啪啪啪地響,我們當時都覺得這個動作帥極了。

自那以后,每當戶外游戲玩得膩煩的時候,我們就跑去伍婉他們家打牌,有時甚至戶外游戲都不玩了,直接跑她家去打牌,這使得伍小魏很感到苦惱,他有一個姐姐,可姐姐只愛看書,而不跟他玩,并且他姐姐年齡也實在有些大,就是跟我們也總玩不到一塊來,后來,伍小魏也不走回家去了,而是跟著我們,坐在一旁,他很想加入,可是他連字母數字都認不怎么全,我們也都沒耐心教他,因此他就只看,不玩。后來伍凱哥還教了我們斗地主、升級、跑得快,于是我們對這個游戲就更加喜歡了。

然而有一天,他們突然就不帶我玩了。

“我奶奶說,讓我們不要帶著你打牌……”伍婉頭微微低著,腳踢著石子,身子忸怩著,有些無奈地對我說。

“為什么?”我問。

伍婉沉默了一會,眼睛盯著地面,好像在猶豫該不該把原因告訴我。

“你奶奶上次找我奶奶……”伍婉迅速抬眼看了我一下,但又馬上把頭低垂下去,“跟我奶奶說不要讓我們帶著你打牌,我奶奶都有些生氣了……”說完,她又抬起頭看了看我,又馬上把頭低垂下去。我沒有說話,一旁的伙伴們也都沒有說話。

最后,伍婉定住晃動的身子,以真誠且堅定的眼神看向我,對我說:“伍峰,你奶奶不準你打牌的吧?……”

“是的……”我感到有些委屈,慢慢低下了頭,接著我就默默走開了,我能理解他們,可等我走到家后,還是難過得忍不住小聲綴泣起來。



奶奶不許我變壞,這是很好的,畢竟任何一個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踏實地過完一生,然而在成長過程中,無聊的時刻實在太多了,我因此總想著給自己尋點新鮮事干,可安分的事情大多是不新鮮不有趣的,我若要尋找,那必定要違背奶奶的教導,在小學時我就嘗試過,可是最后卻給自己換來了慘痛的教訓。

我上的小學比較亂,學校里不僅存在著互相稱呼老公老婆的“戀愛”風氣,還存有拉幫結派的現象,他們喜歡約架,或是為了哪個女生,或是僅僅看對方不爽,每到放假時,兩個幫派的人就陸陸續續往偏僻的山里走去,他們手里有的拿木棍、有的拿鐵棒,兩派人站好各自位置后,分別由兩個幫派的領頭進行交涉,交涉完便開打。我是個比較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沒有參加到那里面去,但是卻也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總想看看打群架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就和一個同學約好,跟著去看了看熱鬧。

那是在星期五放學的一個下午,打架那兩伙人的領頭都是我們班的,他們出了校門后就踏上一條林蔭小道,陸續走到一片空曠無人的地方。打架的場地選在一片已收割完稻谷的干涸了的田地里,兩面有大山環繞,小道的前后也都被林木遮蔽,因此算得上是個隱蔽的地方。

等參與打架的人全部踏上小道,我們便跟著走過去,等我們走到那里時,他們兩派已經分別站好了位置,兩個領頭的從各自的幫派里走出來進行交涉時,朝我們看了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但同時也將頭昂得更高,眼神也更加輕蔑地看向對方,那些幫派的人手上幾乎都是拿著棍子,有幾個的是竹梢,就是奶奶用來打我的那種東西。

我們站在那片田地的下面觀戰,兩個領頭的一直在說著些什么,但是我們聽不清,因為兩頭的人都在嘰嘰呱呱不停地說著話,同時我和那個同學也在商討著他們這次打架的理由。

突然,一個人從被林木遮蔽的那條小道上跑了過來,看得出他神色有些慌張,恨不得四肢全用地跑到那些人的中間去。他跑到那兩個領頭人那里后,邊喘著氣,邊告知著什么消息,那人說完話,準備打架的兩群人頓時就騷動起來,簡直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沒多久,便都急急忙忙地往一旁的山上奔逃而去。

我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或是有人告了密,或是事情已被大人或老師察覺,反正一定有些比較權威的人正在向這里靠近,我們由于怕被牽扯進這件事情里,也跟著他們往山上跑,等我們爬到山頂時,發現剛剛那片田地上果然已趕來許多大人,趁他們沒往上看時,我們又急忙往山的另一邊下去,那時,打架的那些人已經幾乎個個都不見人影了。

我們跑下山,再次踏上回家的路,這時我們心中都感到有些失望,不僅打架沒看到,還使自己落得個這樣狼狽的下場,不過也還好,沒把自己扯進那件事情里,就在我走到半路上,以為能若無其事地度過這一天時,我看見奶奶正站在路的那邊,她面露慍色,同時手上握著竹梢條子。

“你到哪闖死去了!?”奶奶走過來,對我嘶吼道,她的臉上露出無比兇狠的神情。

“我……沒到哪……”我忸怩著身子,頭低下去,不敢看奶奶怒氣沖沖的面孔,同時我也不敢說自己是去看打架了,因為奶奶最怕最恨的就是我去學壞。這時,我的同學背著手站在一旁,頭低著,露出與我相差不多的神情與姿態。

由于有同學在旁邊,奶奶并沒有打我,只是用竹鞭往地上狠狠抽打了一下,接著就叫我們先回家去,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免不了一頓毒打的。

等回到家里時,奶奶關上大廳的門,果然轉身便揮起竹鞭向我抽打過來,那時我穿的衣服很薄,因此很快就感覺到了疼痛,被抽打幾下后,我立馬放聲哭了起來。

“你說不說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奶奶用竹鞭指著我,眼神兇狠得如同一只惡狼,但我只放聲哭著,沒有回答她,于是竹鞭又從空中向我劈閃過來。

“說不說?!”

咻——啪!

“說不說!?”

咻——啪!

我邊哭邊連滾帶爬、胡亂躲避著,淚水使我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最后我躲到了一個墻角,發現無路可去后內心幾乎感到絕望,而奶奶卻越打越起勁,越打越兇狠,我的眼皮子最后也滲出了鮮紅的血。

竹鞭不斷向我抽打而來,使我身上一陣麻一陣痛,我哇哇哭著,最終向奶奶承認了罪行。

“我……我去看打架哩……我……莫……打……打了……”我邊哭邊說著,不,是喊著,淚水如同瀑布一樣從眼里傾泄出來,同時我用手死死按住身上被打出血的地方,那些地方簡直如刀割一樣痛。

“看打架嘞,好嘞,還看起打架了!”奶奶痛切地咬著牙,眉頭緊緊皺著,眼神兇狠地盯著我,同時手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竹鞭,接著對我又是一陣痛打。

“看打架!”咻——啪!

“看打架,來,看打架!”咻——啪!

“看打架是么!”咻——啪!

“還看不看!”啪!“看不看?!”啪!……

于是從那以后,我對打架一類的事情便再也不敢有絲毫的參與了。



自被打以后,整個小學我對打架一類的事情便都是避而遠之,每次放學回家我也總是及時地走回家去,不在途中逗留。在班上,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奶奶每次來學校看我時,老師們總會在她面前夸我聽話,腦瓜子聰明,聽到這些后,奶奶臉上馬上會露出滿意的笑容,一面夸獎老師教導有方,一面將帶來的臘肉或是蔬菜遞交給老師。在村里,人們也都說我聽話,不愛生事鬧事,他們常常夸獎奶奶把我帶得好,不僅生得白胖,品行也好,每到這時,奶奶總是會連忙推辭說沒有沒有,但笑容卻如洪水一樣,止不住地流露在臉上,我知道,在那些時刻里,奶奶的虛榮心一定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然而,在上初中后,不,實際上是自小學的某一個時刻起,我卻瞞著奶奶,品行一天天地變得壞了起來。

我們的初中學校坐落在離我們村足有七公里的鎮上,學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操場很寬,但卻是一塊坑坑洼洼的爛地,由于學校建在半山腰上,操場的邊緣是一個不很陡峭的黃土斜坡,我們總是把那里當做“滑滑梯”玩耍,那里沒有建圍墻,從那里甚至可以直接跑出校園,校門在我們那屆時是一直沒有的。

初中時我和楊午分在一個班,由于我們是小學同學,加上又是一個村的,因此在班上我和他的關系最好,每天幾乎形影不離。

楊午是個有趣的人,他不僅膽子大,身體和腦子都靈活得很,他總是能想出許多好玩的點子,并經常帶著我做些刺激的事,比如說在小學的時候,他就曾帶著我去商店偷東西,并使我嘗到了許多甜頭。那時,我的零花錢每個星期只有三塊錢,只夠買六包小辣條吃,楊午和我差不多,只比我多一塊,因此他就帶著我到商店里偷東西,那時沒有監控,商店里人多的時候小摸一把一般不會被老板發現,于是我們總是拿著五毛錢去商店,出來時身上卻揣有好幾塊錢的東西,在嘗到許多甜頭之后,我們便開始經常偷,甚至還向一些同學炫耀戰果。不過,那時偷東西的可不只有我們,有一次,我們班一個人不幸地被商店的老板抓到了,由于商店的老板是校長的婆娘,那個同學被罰的很嚴重,后來他因為受不了那么重的懲罰,便去校長辦公室里請求原諒,等我們下課跑去看熱鬧時,發現他正面色鐵青地跪在校長辦公室里,而校長則眉頭緊皺,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們看到后,心里有僥幸,有同情,自然也有害怕,于是自那之后我們便減小了偷東西的頻率,一個星期大概只偷一次兩次,有時不偷,就這樣,在整個小學里我們從來沒有被抓到過。

在我們班上,還有一個與我們曾共讀一個小學的同學,他叫馬福,是個個子很小的男生,不過我和楊午跟他并沒有什么較深的關系,因為馬福在小學是經常跟人打架的,并常常是幫派的領頭人,而我自經歷了那件事后對打架都是避而遠之,因此沒和他有過太多的交往;楊午則因為和我關系好,經常和我在一塊,并且他對打架一類的事情也并不熱衷,所以也一直沒和馬福有過什么交往。但是,上初中后,楊午卻突然生起了想和馬福交往的念頭,他曾對我說過原因:

那是在一次大掃除,馬福是衛生委員,在大家打掃完后,便請他去檢查,楊午是搞的寢室里的衛生,在馬福檢查完說沒問題后,他便走到廁所去洗了洗手,回到宿舍拿起飯盒準備去吃飯,可等他走出去時,馬福突然叫住了他。

“楊午,你過來一下。”馬福伸出一只手,朝著楊午勾了勾。

“你到這監督一下他倆搞衛生,直到窗臺沒有灰塵為止,OK?我現在要去別處看看。”馬福的背微微弓著,背著手,像個老大爺似的,頭微微昂起看著他。

楊午和班上許多人一樣,有些怕他,于是點了點頭,不敢違背,馬福見了后滿臉欣慰地也對他點了點頭,接著又轉身面向那兩個搞衛生的同學。

“把衛生給我搞好了!媽的,給老子手上摸出那么多灰!”馬福憤怒地說完后便走了,等他走后,楊午的身體漸漸放松了起來,這時,他轉頭看了看那兩個一點都不敢回嘴的同學,他們臉上都帶著有些驚恐的神情,像兩只小狗仔似的。突然,不知是受了什么的驅使,楊午學著馬福的,也微微昂起了頭,狠狠對那兩個同學說:“搞好點!媽的,一……一個衛生都搞不干凈……你,你給我用力點!”在說話時,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好像有些害怕似的,但當他說完后,發現那兩個同學竟然一個都沒回嘴,并且那個被他說的同學竟聽從了他的話,真的更加用力起來了,這使他頓時消除了害怕的感覺,身子漸漸挺直了起來,那時,他感到自己神氣極了。

“我想命令別人。”楊午對我說,這就是他想和馬福結交的原因。

“感覺不錯。”這是我的回答。



馬福能有這樣一種壓迫感,全憑他有一個哥哥馬鵬。馬鵬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比較神秘的存在,我只見過他幾次,每次見他時,他都板著一張臉,無論什么表情里都總會帶著一絲冷漠,哪怕是微笑。馬鵬比我們大兩歲,長得要比馬福高大得多,并且有著碩大的肌肉,馬福的兄弟們因此經常開玩笑說是不是馬福的好東西都被他哥哥搶去吃掉了,而馬福卻總是連忙對他們擺手,說他哥對他好極了,在家里許多事情都是順著他的。馬鵬手下有一些勢力,馬福因此借著這個后盾在生活中耍了不少威風,許多人彎腰哈氣稱他作大哥,同時也有許多人看他不爽,卻也都不太敢惹他。自上初中后馬福帶人堵了好幾個人,這些事在班上有傳聞,因此大家都很怕他。

在我們上初一時,馬福的哥哥已經上了初三,在這個相對較大的學校,他的勢力增長了不少,馬福因此在學校就更加的囂張了。

自從楊午對我說了那件事后,我就對命令別人這種感覺漸漸好奇起來,并和楊午一起想盡辦法加深與馬福的關系,可馬福身邊總是擁著很多人,并不缺少朋友,因此我們盡管有過多次與他交談的機會,可始終只能達到一種普通的同學關系,但是,一旦與他發生利益關系就不同了,這得得益于我們從小學開始就養成的偷東西的習慣。

那是在一個剛吃完飯的下午,我和楊午正坐在座位上激烈地討論著一個當時特別流行的電子游戲,當我們由于觀點不合陷于沉默時,馬福愁眉苦臉地走進了教室里來。

馬福皺著眉頭,嘟著嘴,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到我們前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身子立時如一朵干癟的花一樣萎縮下去,他一下雙手托臉,一下趴倒在桌子上,一下又靠墻躺著,嘴里時不時咕噥一聲:“操。”

楊午看了看馬福,又看了看我,接著他伸出手輕輕點了點馬福的肩,馬福轉過身來,一臉不耐煩的看向楊午。

“怎么回事,這樣愁著個臉?”楊午說。

馬福厭惡地白了楊午一眼,轉過身去,不理他。

楊午猶豫了一會,但接著又說:

“你說出來,沒準我們能幫上忙。”他這時看了看我。

馬福冷笑了一句,同時聳了聳肩。

“叫你們去偷東西,你們去嗎?”馬福說話時并沒有轉過身來,只把頭微微向左邊偏。

楊午聽到后,怔了一會,接著又用堅決的語氣說道:“去!”

這時馬福突然向我們轉過身來,看得出,他皺著的眉頭漸漸松開許多。

“偷東西倒是不用,”馬福笑了笑,“你們身上有多少錢?”

楊午立刻將手伸進褲帶子里,掏出皺巴巴的五塊錢和兩張一塊錢放到桌上,我也將整整一張十塊錢放到桌上。

“都是窮鬼,操!”馬福又轉過身去,兩只手抱著頭。

我和楊午相互間望了望,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多少?”楊午問。

“三百。”馬福背對著我們說。

楊午怔了怔。

“你要這么多錢干嘛?”這時馬福又轉過身來,對我們說:

“我女朋友馬上要過生日,她有一對很想要的擺件,可那實在太他媽貴了,但我又很想送她,操!”

楊午癟了癟嘴,眼珠子轉向右邊的窗戶外邊,一會后又轉了回來。

“在哪里……我們也許可以幫你偷。”楊午將眼光投向馬福,聽到他說“我們”時,我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

這時,倒輪到馬福怔住了。

“真的?”馬福一下子將臉湊近楊午,眼神里帶著懷疑,同時也有幾分期待。

“真的,”楊午說,“不過,在偷到之后,你要……”楊午搭著我的肩,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

“誒,懂,”馬福咧嘴笑著,“如果真偷到了,以后有事,叫我!”

這時,馬福皺著的眉頭已經完全松展開了。



馬福需要的東西在校外的一個名叫“星哥店鋪”的商店里,起初我對楊午擅自將我拉進這一行動中來有些生氣,畢竟那是校外,相對學校來說要更嚴重一點,搞不好可能還要坐牢,因此我對他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但楊午最后說東西不需要我來偷,我只需要給他打打掩護就行了,這樣我才同意跟他一起去。

我們是在答應馬福后的第二天下午吃飯那段時間去的,那天,吃飯鈴聲一打我們便從斜坡那走出了校園,根據馬福對路線的一些簡陋指引,我們找到了那個店鋪,并且站在店鋪的對面觀察了許久。

那家店鋪不大不小,且看上去生意不錯,時常都有人來往,那里面擺有一橫桌和兩豎柜的東西,馬福所需要的東西就在右邊那個遠離老板娘的豎柜,那是兩個用長條盒子裝的擺件,并不是很大,我實在不明白那倆玩意怎么就能值三百塊錢。那天,楊午特意穿了件有兩個大口袋的衣服,袋子的口并不寬,不過口袋卻很深,一般人看上去會以為袋子就袋口寬度那么深,因此很適合藏東西,由于那兩個擺件看上去完全能塞到口袋的底部,我和楊午相互間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我們在那站了很久,想等一個店鋪里人多的時候進去,但那天店里的人數一直沒有達到我們想要的數量,稀稀疏疏的,有時甚至只有一兩個人,最后,在一個人相對多一點的時候,我們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因為已經快到上晚課的時間。

當時,店鋪里大概有著六七個人,我們走進去時,一個人正在跟老板娘結賬,老板娘是個又胖又矮的中年婦女,她坐在靠近左邊豎柜的柜臺邊,兩條粗腿自然懸掛著,正半張著嘴給客人在抽屜里找著零錢。給那位客人結了賬后,老板娘從凳子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后便盯著店里的客人看了起來。在老板娘目光的注視下,我和楊午首先每人隨手拿了包五毛錢的辣條,接著就隨意翻弄別的東西,準備等有人再去結賬的時候將馬福要的東西迅速塞進口袋里。

兩個客人又去結賬了,我向楊午使了個眼神,接著站在老板娘對面的位置,替楊午打掩護,楊午首先將其中一個擺件拿下來,因為當時我們身邊還有其他客人,他便裝作要買的樣子,等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楊午慢悠而輕緩地將其揣進了口袋里,這時老板娘已結賬完畢,再次盯著客人看了起來,我們于是走開,在賣辣條的部分挑挑揀揀,然后每人又各自拿了一包,等再有人結賬的時候,我們又以同樣的方式把另一個擺件拿到手,接著,我們就手拿著兩包辣條去排隊結賬。

我們的結賬異常順利,老板娘看上去沒有絲毫懷疑的意思,我和楊午都高興極了,但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畢竟要走到店鋪外這一次的行動才算徹底成功,然而,等我們走到門口時,老板娘突然嚴聲叫住了我們:“你們兩個,過來一下!”那時店鋪里已沒人了。

聽到老板娘的叫聲,我的第一反應是馬上逃跑,但好在楊午及時制止了我,不然天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直到現在,我依舊清楚地記得在老板娘喊出那一聲后我身體與心理上的感受,那感受就發生在一瞬間,如閃電一般轉瞬即逝,我的背脊一陣發涼,身體里同時冒出一種不知是冷還是熱的奇怪氣流,迅速彌漫至我的全身,同時我又像是剛被電擊了一樣,腦里白茫茫一片,好像靈魂已經離我而去,只剩下一副空陋的軀殼,我的全身好像忽然僵硬、不能動彈,又或是輕飄得能立馬飛上天去,我心想這下子該要完蛋了,一種無形的冷風一樣東西迅速向我撲面而來,使我不禁打出冷顫,楊午制止了我以后,我轉頭朝他看了一眼,卻發現他一臉鎮定的神情。

頓了頓后,我們便在老板娘不懷好意的目光下轉身朝她走去,楊午故意裝出疑惑的神情,好像對老板娘叫住我們的行為有極大的不理解似的,我不知道我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怯生生的。

我們相跟著走到柜臺邊,果然,老板娘是懷疑我們偷東西了,她首先從柜臺一邊探出肥大笨拙的身子,伸手在我衣服上的口袋里摸了摸,直到這時我才回過神來,明白自己并沒有偷東西,于是臉上緊繃著的肉頓時松垮下來,同時臉上的表情也更加自然了。摸完我的口袋后,她就去摸楊午的,不出我們所料,她并沒有往楊午口袋的更深處摸,因此并沒有摸到什么,但是在摸完后她卻并沒有放我們走的意思,她不斷盯著楊午那兩個口袋看,我知道如果再看下去她就該拆穿我們的陰謀了,因此心里再次慌亂起來,這時,楊午打破了店鋪里緊繃著的沉默。

“老板娘,長得好看也不能隨便占人便宜吧,”楊午咧嘴笑著,用打趣的口吻說到,“我們身上都還白凈得很呢。”說完,他饒有意味地將目光投向老板娘。

這時,老板娘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收回探出柜臺的身子,并頓時紅了臉頰,她停下檢查楊午衣袋的動作,同時臉上露出一個不太好意思的笑。

“你這小子……亂說話!”說完,老板娘學著少女的模樣嬌氣地嗤嗤笑了笑,“我看你倆個在店鋪里來來回回待那么久,以為你們偷東西呢!”

楊午墊了墊腳,臉上始終帶著一個漂亮的微笑,顯出很輕快的樣子。

“那可不能冤枉好人,學生嘛,沒錢,得貨比三家。”



自那之后,我們和馬福的關系就漸漸深起來,甚至可以說,在班上,就屬我們和馬福關系最好。與此同時,我們與馬福的哥哥馬鵬見面的機會也多了起來,有時甚至還能跟他說幾句話。那時,在我們看來,能與高年級學生說話的人都是特別了不起的,更別說那高年級學生是馬鵬了,對我們來說,馬鵬始終是個傳奇一般的存在,小學時,他曾是我們班許多人的偶像,許多人都傳說他打架迅猛,出拳有力。據說他的眼神能使對方全身發寒、冷顫連連;他的身子硬如磐石,子彈都打不透(說這話的人還附帶說,有一次警察就因為這個被嚇得逃跑了);他的拳頭能把人打飛到兩米開外,并使人骨頭全裂,腿腳更不用說,直接使人飛天墜地,一命嗚呼。還有人說他跑起來也極快,就連汽車也跑不過他,因此從來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逃跑,而是跪下來求和。當然,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話,只是我們天真的腦袋里爛漫的幻想,我們其實都沒見過馬鵬打架,但外頭確實有許多說他打架厲害的傳聞,加上他那樣粗壯的身軀,我們于是就生出那多的幻想,傳來傳去之后,許多人竟開始信以為真起來。我們也去問過馬福:你哥是怎樣打架的?但馬福說他也沒見過他哥打架,因為每次他哥都不準他去,也不告訴他在哪里打,總是悄悄就走了。

在初中,馬福打架的次數并不多,但只要一打他就會叫上我們,通常是在離教學樓很遠的斜坡邊上,集聚成兩群,要么先單挑,要么直接群毆,不過馬福的哥哥馬鵬總是不在場,因為都是些小群架,直到那次馬福和隔壁班的羅中天兩人發生了矛盾。

羅中天年齡比我們大幾歲,他因為身體要養病,留了兩級,本來是和馬鵬一屆的。羅中天認識馬鵬,不過和馬鵬交往得并不深,他倒是蠻想結識馬鵬,不過馬鵬對他并不感興趣,并有些討厭這個人,因此兩人便總是只保持著一種普通的同學關系。羅中天有些勢力,且是一個小群體的領頭人,平時行事都有些霸道,他和馬福的沖突本來可以避免,但他不知道馬福是馬鵬的弟弟,因此洗碗時無所畏懼地插了馬福的隊,當時馬福罵了羅中天后,羅中天眼神兇狠地對他推推搡搡了好幾下,羅中天的個子很高,而馬福卻矮而且瘦,因此馬福完全沒有還手的余地,最后竟至于被按在地下,馬福大聲叫罵著,幾乎要哭起來,“等著,我要找人來打死你!……”羅中天很不屑,說:“來就來!”當時羅中天還感到非常可笑,認為馬福完全是個不自量力的可憐家伙。

那天,馬福紅著眼眶,氣沖沖地跑到教室,隨即小小咕噥了一聲:媽的……

他走到我和楊午面前,我們連忙站起來問他怎么了,同時班上還有其他很多哥們也都湊了過來。

“幫我打個人!他媽的……”

“打誰?”楊午問。

“隔壁那個羅中天!”

“那個留級的?”

“對!”

“怎么回事?”

“他插我隊!狗娘養的……操!”馬福氣憤地拍了下桌子。

“多久打?”

“大后天。”

說完,馬福便又怒氣沖沖地走出教室,去其他班上喊人了。與此同時,羅中天那邊也在喊人,并知曉了馬福是馬鵬弟弟一事,聽到這個消息后,他首先怔了怔,他知道馬鵬的勢力是如何廣大,惹他肯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他也知道馬鵬是個講道理的人,可這件事確實是自己的不對,于是猶豫起來,打不打成了個問題。那么,去求和嗎?但是求和太沒面子了,于是他在腦里生出來一個激動的想法:不妨趁著這次機會,滅一滅馬鵬的威風!況且,由于自己曾對馬鵬費力卻不討好,熱臉貼冷屁股,也對馬鵬感到不爽很久了。于是,羅中天開始更加賣力地籌集人打架,就連社會上的人也叫了不少,代價是大把大把的金錢。

打架的那天,操場壯觀極了,天空厚實的云層白灰灰一片,地上散亂的人群黑壓壓一片,這兩片挨得是如此的近,好像它們就要融合成一個既黑又白的神魔。人群里充斥著各種臟話與罵聲,他們都朝著一個方向走去,好像正在集結的軍隊。在一旁呆呆佇著的許多旁觀人士,他們眼神里帶著疑惑,他們雖知道這是即將要打群架的前奏,卻都不明白其中緣故,老師們、保安們見了則都往教室或住房里走,他們也好奇,也想看看熱鬧,但各自又都知道自己所擔負的職責,不過這職責的前提是眼睛要看到,走開了,看不到了,那職責也就不必要擔負了。

我和楊午走在聒噪的人群里,涼風吹拂在我的臉上,使我心頭涌上一股不正常的英雄氣概,我不知楊午那時的心情怎樣,反正我是激動、興奮的。

不一會,散亂的人群便聚成兩堆,聒噪聲依舊持續,兩堆人有互相對罵的聲音。人群站定后,對面領頭的羅中天從人堆里走出來,他抬了抬眼,卻突然皺起眉頭,眼神茫然起來,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好像突然失了焦,他大概是不明白,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喊來的人,到頭來怎么卻還不及馬鵬那邊一半之多?或許他突然又想明白了,這是因為自己需要費盡千辛萬苦才勉強能叫來的人,馬鵬卻只要一句話就夠了。但事已至此,還能后退嗎?不能,只有硬著頭皮而上。

本來,我們都以為這次群架會直接以群毆開始,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馬福竟主動提出要跟羅中天單挑。

馬福說完后,兩邊人群頓時都有些騷動,對面聒噪一片,各人相互間議論著,許多人的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有些甚至還笑出了聲,我們這邊則只表示驚訝,沒人說話,只是各人輕微動動身子時衣服間摩擦產生了聲音。馬福的個頭不及羅中天的肩,對面都覺得他有些不自量力,我們這邊大多也是這個想法,只是沒人方便說出來。

羅中天聽完馬福的要求后,怔了一會,顯然感到有些驚訝,但馬上臉上便露出不屑的笑。

他們都從各自的人堆里走出來,羅中天輕蔑地說道:

“要讓你一只手不?”

但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馬福已迅速向羅中天沖去,羅中天瞳孔大睜,好像突然碰到一只朝他奔來的兇猛野獸,他伸出雙手想抓住那只野獸,但被它靈敏地往旁邊一躲,繞到了羅中天身后,接著一把跳到他背上,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掄起拳頭對著羅中天的頭一陣亂揍。羅中天雙手扯住馬福箍他脖子的那只手,想把他甩下來,卻怎么甩都甩不掉,像黏住的口香糖一樣。馬福狠狠錘了羅中天的頭后,從背上跳了下來,同時雙手拽住羅中天的脖子狠狠把他往后拉,羅中天此時已暈頭轉向,渾身好像失去了力氣,于是被馬福那么一拉后立馬就平倒在地,馬福趁機想坐到羅中天身上,可羅中天用他那修長的腿將沖過來的馬福踹開了去,就在他要站起來的時候,馬福又向他沖了過來,并一腳踹在他腦袋上,接著就坐到羅中天身上,掄起拳頭又是一番狠揍。這時,我們這邊一片歡呼聲,許多人甚至拍起手掌,可在這聒噪狂亂的歡呼聲中,我發現羅中天一只手正艱難地從他的臀部褲袋里掏出一個亮閃閃的東西,那時眾人情緒都高漲得很,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等羅中天將那東西完全拿出口袋后,我發現,那竟是一把水果刀!

我立馬向羅中天那只手奔去,但到半路時,一個黑影搶先我一步閃了上去,同時它扇起的風向我撲面而來,使我感到一絲涼意,就在羅中天準備將刀刺到馬福身子上時,那定住的黑影猛地抬起腿用力踩住了羅中天的手,接著使勁將腳一扭,使羅中天痛苦地叫了一聲,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我站在兩堆人群之間,惶惶然目睹了方才那驚險的一幕,我的心臟此時跳得非常快,聲音簡直如同打鼓一樣,在羅中天叫了那聲并且人群都怔住的時候,我認出了那個黑影,他正是馬福的哥哥馬鵬。

現場整個靜止了,兩邊的人都啞口無言,像是突然來了一陣劇烈的寒氣,使所有人都凍成了僵硬的尸體,但這并不持續很長時間,不一會,兩堆人就都回過神來,似乎剛剛只是時針開了會小差,接著人群里便傳來各種各樣的驚嘆聲,“我草!”“我靠!”“他媽的!”“牛逼!”……

馬福從羅中天身上跳開,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

“我草,誰讓你拿刀的……”

馬鵬顯然也受到了驚嚇,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甚至能感到他背脊上正冒出冷汗。

“有種。”馬鵬咬牙切齒地說了一聲,他的臉陰沉沉的,好像一只剛被獵人槍殺了孩子的母狼,接著他彎腰拾起那把水果刀,用力向一旁的垃圾場里扔去,這時候,羅中天突然大喊要他的人來干架,于是對面那群人立馬就向我們撲來,我站在中間,差點被他們撞倒,但我馬上穩住了身子,轉身躍入聒噪的洪流,使盡全力揮動拳腳,可漸漸地,我失去了力氣,我的左臉受到了一拳,我的右臉受到了一拳,我的視野里正冒出閃光的星子,我的鼻子不知什么時候失去了知覺,口里一股腥味,同時一種熱乎乎的東西正往外流淌……不行,血太多了,我猛咳一聲,狠狠將混著鮮血的痰吐到不知誰人的臉上……不久,我在混亂的喧囂中隱隱約約聽到有警車的鳴笛聲,它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接著,一個個嚴厲的聲音向我們吼叫起來,他讓我們不許動,他說他們是誰來著?……他說他們是警察。




那天,我們像戰犯一樣列好隊伍,個個垂喪著臉,被警察們押到了學校下面的派出所,我們沒有被拘留,只是被嚴厲地訓斥了一番,并在各自的人生檔案上記下了一小筆。回到學校,我們先是被校長,后是被班主任狠狠批評了一頓,校長最后給了我們處分,班主任則給我們各自的家長打了電話,告知他們情況,并讓他們來學校把我們接回去反省幾天。

奶奶是第二天下午來的學校,跟班主任打好招呼后,就把我從教室叫了出去,我低垂著頭走到奶奶面前,不敢直視奶奶的眼睛,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覺到了那目光的銳利與兇狠,它如同刺眼的白光一樣,沒有溫度,逼得我的眼睛變成一條狹窄的縫,透過那條縫我隱約能看到奶奶正大口喘著粗氣,肚子起起伏伏,她沒有說什么,只是用極不耐煩的語氣說讓我跟她回去。一路上,我始終跟在奶奶的后面,我們從學校走下去,乘坐班車回家,整個過程中,我們都保持著暴雨來臨前駭人的沉默,奶奶的臉陰沉無比,我知道那陰沉的背后正積蓄著震耳欲聾的雷鳴,那雷鳴將使我顫栗,進而迫使我拋下悔恨的雨滴。

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刻,打開大廳的門,能感到一絲陰沉的涼意,同時那柔和的橙黃色光線透過門縫向如停尸房般陰暗的大廳照射進去,帶進來一絲生機,家里安靜得可怕,爺爺正在廚房劈柴,那聲音讓人感覺如此遙遠,好像是來自不同時空里的聲音。奶奶進了大廳,我也進了大廳,奶奶站住了,我立馬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轉身去關大廳的門,將夕陽那唯一一絲微弱的生機拒之門外,大廳再次昏暗起來,就在我準備說點什么時,奶奶突然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我驚愕地抬起眼,突然不由自主地無聲抽咽起來,馬上我就放出了聲音,我的臉部扭曲到變形,眼眶一陣火熱,滾燙的淚大滴大滴掉下來了。我淚眼朦朧地向奶奶奔去,一邊伸手抓住奶奶抽自己耳光的手,一邊說著不要打了,但奶奶的力氣是如此的大,我一下就被她甩開了,把我甩開后,她伸出手狠狠指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你莫管!沒把你教好是我的問題!”說完,她又狠狠捶起自己胸口,那聲音如同打擂鼓一樣,震得我全身發麻,我的雙腿逐漸軟下去,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接著我也開始打自己,我把頭對著墻不停地撞,那沉甸甸的聲響引起了奶奶的注意,她跑過來把我拉開,但我瘋狂掙開她的手,好像身體里另一個野性的自我突然沖破牢籠,并操控住了我的身體,我大聲吼一聲:“我死了算了!”

這時,爺爺走了過來,他拉胯著瘦小的臉,厲聲呵斥道:“倆婆孫,搞得不成樣子!”

于是奶奶轉而又向爺爺叫罵起來,整個屋里頓時亂成一鍋粥,奶奶最后坐在地上低聲地哭,我也坐在地上大聲地哭,爺爺轉身去廚房做飯去了,天越來越黑,等爺爺端著飯菜出來的時候,我和奶奶已淹沒在黑夜里,就像是兩個鬼魂一樣。



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一,我再次回到學校。那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空全是清澈的藍色,沒有一片潔白的云朵,街道上人來人往,踩踏起的臘黃色灰塵在陽光照射下使人見得到它們彌漫的痕跡,街道因此灰蒙蒙一片,又或是自己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層灰塵,因此看什么都是灰蒙蒙一片。

我從被臘黃色塵霧籠罩的街道拐進了一條山路,爬了十分鐘左右便到了學校,在教學樓的前面,我停下腳步,抬頭簡單環視了一圈校園里此時的景象,人來的還不多,整個校園顯得很靜謐很安逸,我又轉頭看了看身后那個坑坑洼洼的操場,它躺在遠離教學樓的地方,在陽光的照耀下,它顯得有些孤獨但又有些愜意,接著,那些在學校里生活的場景與那天在操場打群架的情形一段一段毫無秩序地閃現在我腦中,可它們對我來說好像已是些久遠的記憶,甚至讓我懷疑起它們的真實性,在我反省的那三天里,時間似乎有意變得漫長,使我感覺自己如同已度過了半個世紀之久,我站著,精神有些恍惚,雖與學校只告別了三天,可我卻覺得自己此時如同一個久別故地再而故地重游的旅人似的。

我躲開陽光的照耀,走進陰涼的教室,馬福和楊午見到我后,立馬向我簇擁過來,他們臉上都帶著好哥們間準備聽彼此不幸遭遇的興奮神情,可我不愿與他們講,同時也沒有那種開玩笑的心情,只對他們說了句沒什么后我就面無表情地離他們而去了。

那一整天,我都少言寡語。下午的時候,我飯也沒吃就獨自走到操場邊緣那個斜坡上坐下,夕陽深黃色的光從我的側面方向照射下來,打在我的臉上,不冷也不熱。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校廣播里正放著不知名的音樂,被夕陽覆著的橙黃色小鎮在這半山腰上看上去顯得很小,漸漸地,我的緊繃了一天的心情漸漸放松下去,一切事物在這時都顯得美好起來,讓我感覺它們在預示著每個人的明天都將是一個全新的美麗的開始。

那天整個下午吃飯的時間,夕陽都始終陪伴著我,從斜坡上人少的時候到人多的時候,又從人多的時候到人少的時候,這段時間,我始終坐著,而夕陽始終懸掛著,我漸漸地將要回教室里去,它漸漸地要隱到山頭里去。斜坡上已經沒有人了,已經快到上晚課的時間,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夕陽的光線這時拉得很長,顏色濃縮了一般,像植物油那樣透亮,但并不刺眼,我又在那站了一會,臉上不知不覺中露出一個微笑,那是因為我堅信明天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夕陽已經完全隱到山頭里去了,這提醒我我也應該要回到教室里去,并且應該要回去好好學習,端正自己的品行,而不是盡跟著馬福他們想些歪理事。

我轉過身去,正準備走時,我突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正直直看向我,這使我怔在了原地。

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的服裝,兩腿并攏,手臂自然下垂,看上去似乎已經這樣持續這樣很久了。那時,天已經發黑,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可是他的眼神卻如同一道光一樣,在這黯淡的環境里顯得如此清晰,那是一個同情的目光,如同一個思想家憐憫萬物時的目光,它像是那靜而不宣的夕陽的持續,好像大地再次被照亮,而且變得更加柔美,可是很奇怪,自小學到現在,我還從未見過他流露出這樣一個不帶一絲冷漠卻帶有許多感情成分的眼神。

我被他的眼神捆綁住了,動彈不得,或許他同時也被我的眼神捆綁住了,我們面面相覷了許久,但最后我還是掙開了他用來捆綁我的繩索,我低著頭,像沒見到他似的往教室走去,我或許應該向他問候一句馬哥好才對,可我還是徑直向教室走去了,就像沒看到他一樣,就像從不認識他一樣,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盯著我看,他那樣一個受眾人簇擁的人為什么盯著我看?我要去擁抱新生活了,馬鵬,我可再也不要跟著你弟弟混了。




那晚我回到教室時,上課鈴聲已經打了有好幾分鐘,班主任站在講臺上,用不滿的目光看著我走回座位,但我心中絲毫不起波瀾,我似乎已受慣了這種眼神,在班上,我給他惹的事夠多也夠大了。

我坐下來,從課桌里隨便抽出一本書,旁邊的楊午一只手正撐著腦袋睡覺,前面的馬福微駝著背百無聊賴地玩著手中的圓珠筆,我將目光盯向書本,心中的思緒有些混亂,本來在那坐了一個下午后我的心中是無比平靜的,然而由于馬鵬,我心中平靜的湖面又震蕩起層層漣漪。

那個眼神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回味著。是自責?為自己將我這樣一個好學生、一個在生活中看上去老老實實的人拉進這樣一件事情里而感到自責?可這完全不關他的事,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不過,他為什么覺得我是個老實人、是個好學生呢?一個從小學起就偷東西的人是不能算作好學生的,或許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偷東西這件事?如果他知道,那么今天下午他還會不會流露出那樣的眼神?……“你奶奶不準你打牌的吧?”我突然又回憶起伍婉的這句話,那天的場景于是在我腦中漸漸清晰起來,就好像是不久前才發生過的事情:我在伙伴們面前低垂著頭,眼里噙著淚水,默默離去。或許,馬鵬那個眼神也是在說:“你奶奶不準你打架的吧?”想到這里,我漸漸感到失落,我突然感覺自己是一個很嬌氣的人,在某一片領域里因此被人排斥,但那些排斥我的人并不露出譏諷的神色,而是露出無奈的神色,他們好像在說:“沒辦法,我們也想讓你加入進來,可你并不具備條件。”難道說,各人的角色——好學生與壞學生——都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的?上帝給人安排了好學生的角色那人若要跳到壞學生中去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漸漸相信了這個想法,而如今,我確實是要去也想去當好學生了,就像小學的時候看打架被奶奶痛打一頓后一樣,我將再也不參與打架的事,而要一心一意地投入學習,使老師對我的評價變好,使奶奶的虛榮心再次得到極大的滿足。

半節課過去了,我終于回過神來,拿起作業準備寫,但我突然感到有些疲乏無力,我的喉嚨一咽口水就痛,且身子微微有些發寒,但額頭卻發燙,我知道這是感冒發燒了,從今天早上一起來我就微微有些感覺,但一直撐著,以為不會很嚴重,因此就沒去醫院,但這時我的病情好像忽然變得嚴重,我寫不下去作業了,于是趴在桌子上,立馬就昏睡過去。

在我醒來時已是第二節晚自習課,這時,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如同一爐火一樣發燙,我的眼睛被烘烤得又干又燥,不斷流出滾燙的眼淚,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我的頭很暈,且有些痛,口里黏乎乎的,一陣惡臭,且有些發干,我拿起水壺喝了口水,但咽下去時喉嚨痛得像要爆炸,我知道,我的病情此時已嚴重到了極點。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感覺很難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走到班主任辦公室門口時,我敲了敲門,進去后,班主任依舊用不滿的眼神看著我,但在我說出我的病情以后他的臉色緩和很多,他摸了摸我的額頭。

“要不要找個同學陪你下去?”

“不用,路也不遠。”我說。

班主任思忖著點了點頭,接著給了我一個手電筒,讓我拿著手電筒走下山去。

路上一片漆黑,我拿著手電筒走著,不時有一只黃蛙從我腳邊跳過,落到一旁的草叢里,發出一陣窸窣的響聲,外面的氣溫比較涼,這使我感覺自己的體溫好像下降了一些,因此不再那么難受。

醫生沒給我吊水,只打了兩針屁股針,接著又給我開了些藥,賒好賬后我便準備回學校。那兩針的藥效來得很快,一下子我便感覺一身輕快,頭上還微微冒了些汗,風吹過來使我感到涼爽,我的精神漸漸好了起來,心情也是如此。

我抄了條近道回學校,那是一條狹窄的巷子,亮著昏暗的燈光,里面環境骯臟,到處堆著垃圾,我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時被垃圾堆里老鼠弄出的響聲嚇一激靈,就在我要走出那條巷子時,后面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喂。”一個冷淡而不屑的聲音,這聲音讓我背脊一陣發涼,因為它很讓我感到熟悉,我漸漸害怕起來。

我把頭扭過去,只見羅中天與幾個社會上的混子正站在一起。

我知道我必須馬上逃跑,并且我也這么做了,可是他們中的一個人迅速跑來將我抓住,并把我按在了墻上,我大口喘著粗氣,一滴冷汗從我頭上流下來。

“馬鵬的小弟,是不?”羅中天露出挑釁的笑,并用手輕輕拍著我的臉,“你小子蠻機靈嘛,居然也發現了我拿刀,但你不應該跑出來的……”羅中天用狡黠的目光望著我,“這樣,我就認得你了。”說完,羅中天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轉而露出一個冷漠而兇狠的表情。

他朝我肚子上來了一拳,一邊口中爆出粗話:“你他媽的!”

被他打后,我的下身頓時一陣發軟,我不禁丟下手中的藥,抱著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的頭上傳來亂哄哄的嘲笑聲,他們看著我痛苦的樣子一個個歡快極了,接著,羅中天抬起腿,用膝蓋對著我的胸口又是一陣猛踢,我的背狠狠向墻面靠去,撞出一聲悶響,同時我的頭也撞了一下,我發出無聲的哀鳴,臉痛苦地扭曲著,我用雙手使勁捂著肚子,下身的發軟使我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我們這里奔來,羅中天他們頓時停下了哄笑,都向腳步聲傳來的地方轉過頭去,但幾乎就在他們轉頭的一瞬間,羅中天被飛奔過來的那人一腳踹翻在地。

“哎呦!”羅中天像我一樣捂著肚子痛苦地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羅中天他們一伙靠攏,站在我們對面,飛奔過來的那人則站在了我的前面,他是馬鵬。

“操,來的正好呀馬鵬,”羅中天捂著肚子,說話很吃力的樣子,“兩個一起打!”說完,那些社會上的混子們便騷動起來,他們有的脫掉了外套,有的掰響指,都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你走。”馬鵬轉過頭來對我說,他的語氣堅決,聲音冷淡而嚴峻,臉背著光,黢黑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猶疑了一會,接著撿起地上的手電筒和藥,馬上轉身便跑,有人準備追我,但被馬鵬攔了下來,接著,巷子里就傳來陣陣悶響與嘶吼。

我飛快地跑到了學校,到學校時,正好是下課時間,我跑到馬福面前,慌忙地跟他說他哥正在跟人打架,叫他趕快去叫人。

馬福聽了也慌亂起來,他立馬憤怒地在班上大喊:“打人去!”我接著在班上到處跑,把所有能叫的人都叫上后我們便向學校下面沖去,可當我們跑到那個巷子時,那里已空無一人。

“人呢?!操!!!”馬福憤怒地來回亂走,接著派了一個人跑回學校看馬鵬是不是回到了學校,我們則在這里等著。

不一會,那人跑下來,說馬鵬并不在學校。

“不在?!!!”馬鵬瞳孔大睜,我們也都害怕起來。

接著,我們便在四周找人,并大聲叫喊著馬鵬的名字,同時,班主任發現班上少了這么多人后,立馬急了起來,從同學們那里了解完情況后便報了警。警察很快就將我們一一找到,并把我們送回了學校,馬福本想讓警察幫忙找馬鵬,但他想馬鵬可能是已經跑到某一個地方玩去了,并且也不想向警察供述這晚的事情,于是便放棄了。

可是第二天,馬鵬還是不見回來。他們班主任開始急起來,給他家長打電話,可家長說沒在家里,于是報了警。

幾天后,才從警察那傳來消息:在鎮上的某一口井里,找到了馬鵬的尸體,尸體已經膨脹發臭,身上并有多處刀傷。




那段時期的回憶是灰色的,發生那件事后整個學校都籠罩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許多人準備第二學期轉學,我也是其中的一員。那學期期末考完,我鼓起勇氣找到馬福,跟他說了我要轉學的事,又說了些抱歉的話,但他聽完我的話后并不做聲,臉上始終帶著厭惡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說:“別說廢話了,你去當好學生吧。”

前幾天,我又夢到了馬鵬那張背在燈光下的黢黑的臉龐,可那臉龐比記憶中的臉龐更加黑了,幾乎成了一個影子。第二天,我跟奶奶聊天時說起了當年那個井口拋尸案,我問奶奶(奶奶如今已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者):

“您還記得么?當年要不是馬鵬,可能死的就會是我。”

奶奶沒有回答我,她坐在安樂椅上,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了許久,似乎沉入了往事,忘記了我的存在。最后,她慢慢向我轉過頭來,用一個像是做了重大決定的眼神看著我,她對我說出了我的身世。

“你和那個馬福和馬鵬其實是三兄弟,”奶奶停了停,好像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你是被我們領養回來的,當時我那兒子和兒媳……也就是你如今的父母,一直生不出孩子。那時,你和那個馬福兩個都才幾個月大,我們抽簽抽到了你,于是就把你領回來了。那個馬鵬當時已經兩歲多了,特別喜歡你和馬福這兩個弟弟,我們怕他要鬧,于是就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你領了回來。后來,有一次,馬鵬在街上認出了你,馬上就跑過來哭著要把你帶回去……那哭得兇啊,哎呦,恐怕整條街的人幾乎都聽到了,我們當時感覺很不好受,非常為難,但不一會,他父母跑了過來,他父親把他拉回去,狠狠給他打了一頓,那打得狠呀……我們讓他停手,可是他呀,也不知道脾氣怎么這么壞……”奶奶臉上露出厭惡的不能理解的神情,“好像恨不得要把馬鵬打死……哎呦,那場景真是讓人看得難受得很,最后還是出來了幾個壯漢才把馬鵬父親勉強拉開。但是在后來,由于馬鵬實在哭得厲害,于是我們就答應讓他每個月來見你一次,但前提是他不能哭鬧著要把你帶回去,那馬鵬也懂事……”奶奶又停了停,臉上露出憐憫的神情,“每次嘞,見完你就乖乖走了。但后來,你們見面就漸漸地少了,我們以為馬鵬是慢慢地把你忘了,但哪個能想到呢……”奶奶眼里不知不覺中已噙滿了淚水,“他是一直都認得你的。”

如今,我已擁有穩定的工作,幸福的家庭,當然,這都是我的哥哥馬鵬用生命換來的結果,他把我推出了壞學生的圈子,使我進入了好學生的圈子——一個似乎更積極的圈子。我現在有一個美麗的妻子,有一對漂亮的女兒。在公司,我兢兢業業;在家庭,我是好丈夫和好父親。可是,這種生活總是讓我感到乏味,我好像又萌生起想跳入壞學生圈子的想法了,可是,現在種種的束縛使這種想法的實現變得困難,并且一個在初中時生起過的想法又出現在我腦海:或許,好學生壞學生都是上帝早就內定好了的,你若想跳出你的角色,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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