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說阿城的《遍地風流》。
庾信文章老更成,阿老文章少已成。《遍地風流》這本書分四輯。第一輯便是同名的《遍地風流》,一共五篇文章,《峽谷》《溜索》《洗澡》《雪山》《湖底》。
簡單概括一下這五篇的文體風格:
1、文章極洗練,全篇幾乎不用形容詞。
2、白描功夫極佳。
3、煉字。動詞或副詞的使用,都極為熨帖。每一個都能讓你琢磨半晌。
4、標點符號在阿城這里起得不是語法意義上的作用,而是用來劃定段落字句的節奏感。
初學寫文章,最好先看看阿城、沈從文、汪曾祺他們,感受一下漢語言本身的文字美感,節奏感以及韻律感,邊寫邊琢磨。阿城的《遍地風流》是進行白描寫作練習的范本。
接下來一個一個說:
一、關于形容詞。
很多人在寫開始寫文章時,總愛堆砌大量的華麗的形容詞,也不知道是跟誰學得。必須強調的一點,大量形容詞的堆砌只會損害你文章的品格。看看阿城的這幾篇,幾乎不用形容詞。一個句子,就是主謂副賓,整個段落就是白描。
二、白描最顯一個作家的文字功力。
還是《峽谷》這一篇,繼續看后兩頁。騎手從峽谷出來,來到客棧喝酒吃肉。僅就這一簡單的過程,阿城這白描功夫,絕了。由遠及近,人物的極細微處都刻畫的特別到位。
關于白描,這里集中說幾點:
1、白描最顯一個作家的文字功力。
2、如果要學寫文章,白描可以作為最開始時最基本的寫作訓練方法。正如素描之于畫畫。你下午出去一趟,看人吵架,或者大媽跳舞,諸如此類,回來把這個“事件”白描出來。長此以往,文字必然精進。
3、我們習慣了看小說時的一目十行,可能會有些看不進去阿城的《遍地風流》,或者看得極慢,但這其實是因為每一句都特別有嚼頭。白描和小說不同,相當于寫作訓練,就是訓練筆力的,不是講故事給你聽的。你看后來阿城的《棋王》就圓潤了許多。
4、有一個問題是,單是白描容易顯得“枯”,這也是看阿城《遍地風流》看得艱澀的原因。可你以為當時震動整個文壇的《棋王》怎么來得?就是在經過《遍地風流》里的數篇白描訓練之后,阿城寫起小說來才能得心應手的。
5、初習寫作,《遍地風流》里的這五篇文章,是范本。
6、古文底子是基礎,白話文寫得好的,古文也不會差。漢語詞匯無限的豐富性與可能性都藏在古文言里。
三、煉字。
阿城文章里,動詞和副詞的使用,都極為熨帖,阿城亦被譽為「動詞用得最好的中文作家」。單就這五篇,每一個動詞和副詞的使用,你都得琢磨半晌,然后叫一聲好。這應該是阿城幼時從舊書里得來的文字經驗,阿城亦說他的知識結構與旁人不一樣。所以《棋王》出來時,文體文風和同時代的作家都不一樣。
結合上面的圖片,看看《峽谷》和《湖底》里的煉字:
山被直著劈開。
森森冷氣漫出峽口,收掉一身黏汗。
一只鷹在空中移來移去。
那鷹斜移著,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
草原凍得黑黑的,天也黑的冷。
首領把褲腰塞緊,曲著眼望那鷹。
手隱在袖中
腮幫緊緊一縮
陽光明晃晃地從云中垂下來,燃著了草岡上一塊紅的火,一塊黃的火。
文中這樣的煉字還有很多,阿城這幾篇文章都很短,卻能讓人琢磨許久。
四、文章的節奏感。
別以為只有詩或者詞才有節奏感。文章也有。比如《湖底》的開篇:
“后半夜,人來叫,都起了。”
三三拍,這特么就是節奏啊。
還有《彼時正年輕·秋天》的開篇:
秋涼了。
就這三個字。
以及之前舉例的《溜索》:
首領把褲腰塞緊,曲著眼望那鷹,抖一抖襠,說,“蛇?”
要我們寫,就是:
首領把褲腰勒緊后瞇著眼看那鷹,再抖一抖襠說,“你們看那是蛇?”
不僅詞語用得不熨帖,關鍵這么一改,節奏就沒了。
之前有記者問過:
問:從《威尼斯日記》裡看出您的旅行和生活帶著閑逛的情調,特別地舒緩自在,文字間也透露出這樣的風格,可能或長或短,卻帶有一種節奏感,特別適合朗讀出來……
答:標點符號在我的文字裡是節奏的作用,而不是語法的作用,當我把「他站起來走過去說」改成「他站起來,走過去,說」,節奏就出現了。
節奏與速度是兩件事情;節奏是類型,譬如兩拍子、三拍子,所謂快慢指的是速度。我看任何一個藝術家,通常是去找他的節奏性;速度可以很快發現,但是節奏性比較難發現,每個人的節奏型態不一樣,有的人雖然是三拍子,但其中帶有切分音,這常是西方的方式,而中國語言是以四分之四拍為基本,所以我們的成語都是四字言。若我把四個字四個字拆解成三個字,一個字,接著又是四個字,文字本身,而非內容本身,就有意義和美感了,或說才刺激了我們的美感。
若你沒有節奏的意識時,你光從字面去找作者所寫的是什麼,其實一點不然。譬如木心有很多詩是無意義,但是在節奏上有意義,他的詩裡就有很精微的節奏變化。很多人說看不懂詩,若不從「說的是什麼」的方面來看,節奏本身其實就是有意義的。
最后,再補充一點阿城的勸誡:寫文章不要帶“腔”。
什么是腔?一種外露的模式,像學生腔,八股腔,文藝腔,這些都像是一個套子,直接鎖死了你文章無限的可能性。
再好的文章,一落入“腔”里,也都落了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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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寒園。如需轉載請聯系作者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