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余光中的《鄉愁》時,我大約十六七歲,正在家鄉的小鎮念高中,還不時做著流浪天涯的夢。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是多么羨慕作者的這種詩情畫意的鄉愁啊!于是,期盼有一天,背上行囊也能離開這個家這個村這個鎮,然后在他鄉異地生出一腔濃濃的鄉愁來。
可惜現在,我離故鄉并不遠。如果要回去,上高速,三十分鐘即可到達。即便是另一個故鄉,上高速一個小時也可到達。而我本來是這樣憧憬回歸故鄉的:乘著長長的綠皮火車,我倚窗而坐,看一眼窗外一望無際的田野,寫幾行傷心又傷肝的文字。或者,這樣也行,搭上一艘白色的輪船,我在甲板上眺望無邊無際的海面,內心奔騰著詩人的傷感。
有點失望,這一輩子怕是不會擁有余光中這樣美麗感人的鄉愁情懷了。也難怪我成不了一個詩人,頂多在詩意的秋季里,就像一個無病呻吟的人,哼幾句古人的詩詞而已。因為,但凡詩人,古今中外,倘若不曾遠離故鄉和親人,不曾流浪他鄉和落魄街頭,是很難有深刻的感悟。
因此,我常常羨慕那些能夠遠離故鄉的人。
今年春天,我結交了一個來自敦煌的朋友。每次見面,我都會傻傻地問他,你是不是很想念敦煌?他說,還好吧。我有點不甘心,又特地在中秋夜問他,今晚,你總該懷念敦煌的月亮了吧。他笑了,你不是蘇迷嘛,難道沒有讀過他的一句詩?
此心安處是吾鄉。我和他幾乎異口同聲。我的心不由為之一震。
呆了半晌,突然就醒悟了,我為何如此執著于鄉愁?是因為我竟然搞不清自己的故鄉在哪兒。
我在A處出生,卻又在B處度過童年,然后我搬到C處讀書,到D處工作,嫁到E處。在A處和C處,除了父母和一姐一妹,再無其他親人,所以常常會有一種莫名的孤寂和不安包圍著我。父母也曾多次告誡我們姐妹,我們是異鄉人,應該和村里人搞好關系。我的很多親人都在B處,可是自從爺爺奶奶走了后,我似乎沒有了回去的理由。而生活了四五年的D處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像而已。如今的E處,卻又讓我時常恍惚自己究竟是客還是主?
今年國慶節回娘家,我也曾問遠離故鄉四十多年的父親,你打算回去嗎?父親不好意思地說,想是想啊,可是又不敢回去,那里已經不一樣了。我能理解他說的不一樣,父母不在了,手足疏離了,童年伙伴陌生了。而且,那里沒有一間房子沒有一寸土地是屬于父親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父親不認識賀知章,但是如果回去,一定會跟詩人一樣的尷尬。
父親突然又說,反正有你媽在,住哪里還不都一樣。我不由抬眼看了看廚房里忙乎的母親,她的臉上似乎也流露著安居樂業的樣子。也是,這里有他們的房子,有他們的菜園,有他們的雞鴨貓狗,還有他們認識多年的鄰居。縱然不是他們曾經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可是,畢竟已經住了二三十年了。人生又有幾個二三十年?
此心安處是吾鄉!此心安處是吾鄉!或者,真正的故鄉只在我們的心里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