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莉
我垂垂老矣,看著滿堂的兒孫,
他們有的眼睛像他,有的鼻子像他,
可卻都不如他俊美。
細想我這一生,也算是圓滿。
少年時,父母疼愛,待我如珠如寶。
中年時,夫君重我愛我,琴瑟和鳴。
老年時,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可若重來一世,我卻不想再遇到他。
不再對他一見傾心。
不再為他傾其所有。
不再為他家破人亡。
我與云瑯,此生最好再不要相見。
1
我父王是當朝的睿親王。
父王母妃自幼相識,青梅竹馬。
母妃身子弱,生下我后就不再生養。
父王不愿納妾,只愿與母妃相伴。
府中只有我一個孩子,父王母妃視我為珍寶。
父王為人嚴厲,卻總喜歡將我擁在懷中,將我高高舉起。
母妃性子溫婉,每日睡前都會講故事給我聽。
祖母常常喚我去宮中,給我做好看的衣裳,送我珍貴的珠寶。
我想要的禮物,第二天總會出現在床前。
我曾天真地以為世上一切都可以隨我心意,直到我遇到了云瑯。
那日我像往常一般,隨母妃去宮里向祖母請安。
祖母的寢宮在皇宮的東南方,每次去都會經過太虛湖。
清晨湖面上蒙著潔白的霧氣,四周的樹木若隱若現,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叫聲。
我站在太虛湖前,看著太陽從東方升起。
突然一個少年,從霧氣中裹著霞光走出來。
他一襲白衣,眉眼如畫,臉上還帶著少年的稚氣卻又透著沉穩。
“臣云瑯,參見王妃,明珠郡主。”
他看著我眼眸清明,宛若星辰。
“請起云卿,今日早朝結束了。”
“是的,王妃。”
“臣先告退了。”
“好的。云卿。”
我看著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母妃溫柔地聲音在耳邊叮嚀:“恒春,太過矚目的人讓人仰望,卻不適合生活在一起。”
我回到家中,向父王打聽云瑯的消息。
父王夸贊他天資聰慧,心智斐然。
十四歲就高中狀元,現在擔任翰林院修撰。
“此子必成大器。你怎么好好端問起他?”
父王不解地問道。
“今日在太虛湖偶然遇到。”
我看向窗外,將心事收在眼底。
2
云瑯入獄了。
罪名是叛國通敵。
言官們早看不慣他的清高圣潔,平步青云。
達官貴人也因為他一次次拒絕他們拋出的橄欖枝而心中不忿。
世人對他的贊揚,全都變成了指向他的利器。
人們喜歡看高嶺之花跌落泥潭的故事。
我問父王為什么人心這樣善變。
他看著空中明月沒有說話。
“父王,我們可以救他嗎?”
父王看著我的眼眸,半響才開口:“既然恒春這樣說,父王便試一試。”
那夜我開心地睡去,因為我知道父王從不會食言。
只是我沒有想到,救出云瑯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那兩日父王很晚才歸家,臉上帶著少有的凝重神情。
我知事情棘手,卻不知是滅頂之災。
入夜,細雨輕輕地滴在土里。
一聲春雷,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看著門外的紅光,好奇地打開房門。
那一刻宛若人間地獄。
隨處可見的鮮血與尸體,空氣中彌漫地令人作嘔的氣味。
我顛顛撞撞地跑向父王母妃的寢室。
父王抱著母妃,滿身鮮血。
我牽起他們的手,冷冷冰冰沒有溫度。
地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是父王的字跡。
他寫道:“好好活下去,恒春。”
我倒在他們身邊,只希望這是一場夢。
3
醒來時,我在陌生的屋子。
祖母坐在床頭,眼角通紅卻沒有淚。
她的發髻沒有一絲凌亂,精致的妝容卻掩蓋不了她的蒼老。
她的聲音緩緩響起,她說:“明珠,你該長大了。”
那一刻我明白許多。
我不止一次在皇叔面前提起云瑯。
父王手握兵權,功高蓋主。
皇叔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父王庇佑的皇子。
云瑯只是幌子,皇叔真正想要對付的人是父王。
他設了陷阱,只等父王自投羅網。
而我對云瑯的愛慕,是這個陷阱中最重要的一環。
“至少你還活著,恒春。”
祖母輕輕撫摸著我的發梢,她的手上滿是皺紋。
“換個身份,重新活下去吧。”
祖母離開了,留下了滿屋的寂寥。
原來人心真的這樣善變。
4
“云瑯大人已經從獄中出來了。”
“聽說真正叛國通敵的是睿親王,他在陛下下旨之前已經畏罪自殺了。”
“偌大的府邸,沒有一個活口。”
“真是造孽呀。”
府中下人議論紛紛,我坐在輪椅上看著滿塘的荷花開得正盛,原來已是夏天。
“告訴老爺我要出門。”我淡淡地開口。
王尚書從主廳匆匆趕來,俯身恭敬地問我。
“冉冉想要出門?”
如今我是王尚書家的二小姐,名喚安冉。
“西湖的荷花開了,我想去看看。”
“我派人照顧好冉冉。”
我們乘轎來到西湖,荷花已經開了不少。
丫鬟小綠推著我,四處走走看看。
遠處華麗游船上,站著許多才子佳人。
“是云瑯大人,小姐。”小綠開心地說。
遠處的云瑯一席白衣,眉眼如畫,依舊不染纖塵。
只是世上再無明珠郡主。
“小綠,我渴了,你去給我買一杯綠豆湯。”
“小姐,老爺說過不能離開你。”
“我哪都不去,就在這里等你。”
小綠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我最后看了一眼云瑯。
他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少女曾經愛慕過他。
我從湖邊躍下,任由湖水漫過我的頭頂。
意識開始渙散,突然一雙有力的手握緊了我的腰。
我從水中浮起,看到了渾身濕透的云瑯。
他的眼里滿是擔憂。
那是我曾經歡喜,日思夜念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曾經那樣明亮,讓人不覺地著迷。
可如今那雙眼睛卻蒙上了細細地塵埃。
我閉上眼,不忍再看。
云瑯將我抱回岸邊,小綠嚇得直掉眼淚。
“小姐,你沒事吧。”
小綠掏出手帕,為我輕輕擦拭臉龐。
“敢問小姐何許人?”云瑯緩緩開口。
“我家小姐是王尚書家的二小姐。”
小綠帶著哭聲,斷斷續續地說道。
“小姐的面紗。”云瑯將面紗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中。
他的手指節骨分明,帶著淺淺地暖意。
“小姐,日后要當心,不要再靠近水邊了。”
“多謝云大人關心。”
5
云瑯恢復了官職。
憑著皇叔的賞識,一步一步高升。
人們又恢復了昔日的追捧,達官貴人都想讓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
云瑯一一拒絕了。
皇叔好奇,在朝堂上問他,為什么一直不婚配。
他回答:“臣早已所屬,此生非她不娶。”
皇叔笑著問他是哪家姑娘。
他回答:“臣早年在西湖遇見王家二小姐,一見傾心,終生不改。”
皇叔的臉色變了又變。
最后緩緩開口:“那就如愛卿所愿,賜婚。”
小綠繪聲繪色地給我模仿著云瑯在殿前的話語。
我淺淺笑起來。
“小姐,你應該多笑笑的,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好看。”
她滿臉俏皮地說道。
我終于如少年時所愿嫁給心愛的少年。
只是這代價太大。
只是我不知他是真心愛我還是問心有愧。
6
成親前,祖母來看我。
皺紋布滿了她的臉頰,她愈加蒼老了。
“出事前,睿兒來看我,他和我說起與澤兒年少時的事。有一年木蘭秋狝,澤兒跟著他身后,一起去狩獵。路上遇到了黑熊,命懸一刻的時候,是澤兒擋在他的面前。”
“祖母,如今我已桃李年華。”我看向窗外的玉蘭淡淡地說道。
“是呀,明珠已經長大。”
她看向身旁的玉芳姑姑,玉芳姑姑將手中的盒子輕輕地放到桌上。
“這是太后特意為郡主準備的賀禮。”
“祖母日后不必再來,我只是王家二小姐,擔不起太后的恩賜。”
我拿起手中的書,不再看她。
祖母的嘆息聲在身后響起。
直到他們離開,我才緩緩打開木盒。
木盒里放著各色各樣做工精巧,色澤溫潤,通透自然的玉鐲。
年少時,我曾很喜歡玉鐲。
祖母送我許多首飾,卻獨獨沒有玉鐲。
我不開心地問祖母,為什么不送我玉鐲。
祖母將我抱在懷里,慈笑著說日后成親一定送我世上最好看的玉鐲。
那時母妃在笑,父王看著我滿眼寵溺。
7
我與云瑯成親那日,晴空高照。
小綠握著我的手,在我耳畔小聲地說:“小姐,姑爺今天可真好看,不過還是沒有您好看。”
我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言語。
周圍都是賓客的賀喜聲,禮官在說著吉利的話。
這是我們的婚禮,我卻像個局外人。
突然我的手一暖,云瑯把我的手輕輕握在手中。
我想收回手,卻被他握緊。
我不再動作,任由他牽著我,完成所有儀式。
新房內,紅燭高照。
我坐在床上,聽著屋外喜慶地奏樂聲,不禁想起父王母妃。
如果他們還在世,看到我成親不知是什么模樣。
門被輕輕打開,空氣中飄來花雕酒的味道。
腳步聲一步一步靠近,最后停在了我面前。
云瑯輕輕掀起我的蓋頭,眼中閃過一絲迷離的神色。
他看著我,神色慢慢恢復清明。
他緩緩開口:“明珠郡主。”
我笑,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第一次見面時,他就這樣喊我。
那時母妃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在我耳邊叮嚀:“恒春,太過矚目的人讓人仰望,卻不適合生活在一起。”
一晃,已經過去好多年。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睡去,只記得將眼淚全都擦在了云瑯的衣袖上。
好似只有這樣,心里才能好受些。
8
婚后的云瑯依舊清冷、沉靜。
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過去。
那晚的眼淚是我們不可言說的秘密。
云瑯喜歡早起,天灰蒙蒙亮,他就到書房去看書。
我喜歡吃糕點,下朝后他總是給我帶各種口味的糕點。
他常常不知從哪里找來新奇的話本,恰巧話本里的故事都是我喜歡的。
云瑯喜歡吃蓮子桂花羹,有時我會下廚給他做。
我們的日子,像尋常的夫妻一樣。
平淡,安穩。
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云瑯為他取名云睿。
我們望著彼此,說著未開口的話。
有一次我喝醉了,拉著云瑯的袖口不松手。
我淚眼婆娑地問他:“娶我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愧疚。”
他看著我,眼里帶著淡淡地悲傷。
他始終沒有開口。
我笑了笑,醉倒在他懷中。
9
云瑯的官職越來越高,他變得越來越忙碌。
清晨我還在睡著,他已經出門。
夜晚我和孩子都睡著了他才回來。
我隱約感覺到他在為什么事忙碌著,卻始終沒有開口問他。
那年的中秋節,他邀了人來家中做客。
他稱是他的同窗好友,姓章名聰之。
現在擔任言官。
我想不到他這樣高傲的人,在朝堂上竟然會有朋友。
而且還是一個言官。
這勾起了我的好奇。
那日我帶著面紗,云瑯挽著我,站在庭院中看著向我們走來的章聰之。
他穿著藏青色的長袍,圓圓的臉蛋,不高不矮的個子,步子不疾不慢。
他看著我們,臉上的笑容溫暖而親切。
他向我說著與云瑯讀書時的趣事,言語幽默風趣。
我開始明白云瑯為什么會與他成為朋友。
酒過三巡,章聰之向我們告別。
我和云瑯送他到門口,風突然吹起了我的面紗。
他溫和親切地臉上突然露出了驚慌的表情。
他看向云瑯又看向我。
最后整了整衣袖,莊重地說:“祝嫂夫人一切安好。”
10
清晨小綠為我梳妝,與我說起坊間的傳言。
“夫人,現在大家都在傳當年睿親王根本沒有叛國,是被人陷害的。”
金釵從手中脫落,發出一聲脆響。
“怎么了,小姐。”小綠擔心地問道。
“沒事,一時手滑了。坊間的流言聽聽就好,不可當真。”
“是的,小姐。”
可想起近日云瑯的晚歸,心中總覺不安。
拿起的話本子,卻怎么也看不下去。
我輕聲喚來小綠。
“小綠,現在幾時了?”
“已經申正了,小姐。奇怪,今日姑爺怎么還沒有回來?”
“你讓阿昌去看看。”
“夫人,夫人。”門口傳來小廝阿貴的聲音。
章聰之挽著云瑯出現在門口。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虛弱得像隨時會暈倒。
臉上卻掛著笑。
他喚我:“夫人。”
情真切意,一雙眼睛卻像在蠱惑人心。
他說:“夫人,今日可與我飲酒。”
說完就倒在了章聰之的懷里。
11
睿親王府的冤案終于沉冤得雪,可云瑯卻病倒了。
章聰之告訴我,云瑯很早就開始為翻案布局。
如今時機終于成熟,他不惜以身入局。
“原來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對這件事這么執著。明知引火上身,他卻非做不可。直到我看到你,嫂夫人。”
章聰之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我看著躺在床上昏迷地云瑯,滿眼心疼。
云瑯在我的照料下漸漸好起來,卻從此留下了病根。
每逢下雨,后背就疼痛不已。
我心疼他,為他做了厚厚的護墊。
云瑯拿著護墊,打趣地說道:“夫人,這些針線活,還是讓丫鬟去做吧。”
他臉上帶著和煦地笑意,撫平了我內心的不安。
12
春去秋來,我和云瑯漸漸年歲大了。
成親那年在院子里種下的合歡樹,已經長得很高。
我和云瑯坐下樹下,有一搭沒有搭的說話。
“其實那日,我很遠就看到殿下了。殿下穿著鵝黃色的衣裳,站在湖邊安靜地等待著日出。”
云瑯緩緩地說著,聲音里透著歡喜。
我聽著,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
“殿下,對不起。”
云瑯的手從我的手上滑落。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少年裹著迷霧,走進我的心里。
13
我垂垂老矣,看著滿堂的兒孫,
他們有的眼睛像他,有的鼻子像他,
可卻都不如他俊美。
細想我這一生,也算是圓滿。
少年時,父母疼愛,待我如珠如寶。
中年時,夫君重我愛我,琴瑟和鳴。
老年時,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可若重來一世,我卻不想再遇到他。
不再對他一見傾心。
不再為他傾其所有。
不再為他家破人亡。
我與云瑯,此生最好再不要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