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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從丈母娘家搬到自己的'新家'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盡管房子是租的,中間其實也就隔了幾戶人家而已,但一大家子總算安定下來的事實,為每個成員所注入的無限的活力,還是顯而易見的。喬玉生一如既往地,趕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點亮整個村莊之前,掃好院子,和好面。然后蹲在敞開的大門口,望著尚未熱鬧起來的街道,點上一根香煙,愜意地吞吐著云霧。
? ? 夏日的清晨送來陣陣涼風,輕聲細語地將人們從睡夢中喚醒。新的一天從饅頭就大蔥,從抗在肩頭上的鋤頭,從鄰里之間那幾句簡短的問候開始。
? ? 丟掉手里的煙屁股,喬玉生起身拿起一旁斜靠在門上的大掃帚,左右快速地掃了幾下,然后跺了跺腳后,朝院子里走去,留下漫天的塵土在身后飛揚。
? ? 院子里,姚翠芬正忙著把和好的飼料,往豬圈的食槽里倒。兩頭粉色的,圓滾滾的小豬仔兒,正在里頭你爭我搶地大快朵頤。其中一只甚至貪婪地爬到了食槽里,害得姚翠芬只得停下來,拿著一旁用來和食的棍子,邊趕邊嘟囔著: “你這只餓死鬼,快給我出去!” 好不容易趕走了'餓死鬼',姚翠芬正準備繼續(xù)把剩下的飼料往里倒時,不料塑料桶的一邊把手突然脫落,導致里邊的飼料直接澆到了另一頭的腦袋上。估計是被嚇到了,只見它搖晃著腦袋,'嗷嗷'地滿豬圈亂竄,引得姚翠芬'咯咯咯'地捧腹大笑。
? ? 最西邊窯洞里的兩個女兒也被這清晨的騷亂吵醒,一個個蓬頭垢面地沖出來,擁到豬圈那里急著'看戲'。
? ? “媽,要給它洗一下嗎?”小女兒喬苗頭也不抬地問道。那雙大大的眼睛,緊跟著小豬仔的移動路線,心里覺得它倆又可笑又可憐。
? ? “傻~瓜,你見過有人給豬洗澡的嗎?”大女兒喬雨不屑地回了她一句后,轉(zhuǎn)身朝東邊喬玉生他們那頭兒走了過去。對于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說,她可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的。倒是姚翠芬和喬苗倆人大驚小怪的反應(yīng),讓她覺得很是滑稽。
? ? “沒事兒,拿掃把把黏在上頭的飼料掃下來就好了。” 姚翠芬找來一個半禿的破掃把,邊說邊從豬圈的矮墻上跳了下去,試圖把那頭差不多鎮(zhèn)定下來的小豬仔堵到角落里,好把它清理干凈。
? ? “你就不能給它留點兒嗎?”喬苗拿著那根姚翠芬剛才用過的棍子,想要推開站在食槽里的那頭,只管自個兒狼吞虎咽的'餓死鬼',結(jié)果由于用力過猛,把食槽給推翻了。
? ? “你是來添亂的嗎?”姚翠芬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嚇得喬苗丟掉棍子撒腿就跑,還不忘時不時地回頭朝她做個鬼臉。
? ? “哎,都十六七了,還整天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jīng),看看以后誰敢給你找婆家…”姚翠芬在豬圈里撅著屁股,邊嘟囔邊揮舞著手里的破掃把,'餓死鬼'挺著個'孕肚',悠哉地滾在另一頭的干草垛上。
? ? 石泉村是姚翠芬的娘家。過去由于太靠近大山,地形又溝溝坎坎的,以至于大型的機器無法進入,因此地里的莊稼全靠人力收割,經(jīng)濟自然也就比較落后。然而,隨著幾年前上山采石的道路被鋪平,這個居住著五千多人村子,一躍成為了周邊方圓幾十里的貿(mào)易中心。日用品商店、超市、小吃店、飯店等等,使得這個祖祖輩輩都在沉睡中的窮山村,仿佛在一夜之間從寂靜中覺醒。喬玉生也在親朋好友的強烈動員之下,舉家遷了過來,做起了賣饅頭的小生意。
? ? 北方?jīng)]有水稻,因此饅頭代替米飯,成為一日三餐的主食。在過去,誰家要是有個紅白喜事兒什么的,一般都得從好幾天前起就開始張羅人,從早蒸到晚,直到大白饅頭堆滿整間屋子。喬玉生的蒸饅頭技術(shù),就是在這年復一年的人情世故中練就的。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家主們也不再樂意費神去熱火朝天地張羅,于是就衍生出'賣饅頭'這么個新興的行業(yè)。
? ? 喬玉生是家里的長男,母親是個小兒麻痹患者,父親又去世的早,因此可以說是在苦壇子里泡大的。這也許就是造成他凡事過于謹慎小心的原因所在吧。畢竟對于窮人來說,就連失敗也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奢侈。
? ? 姚翠芬是個聰明、膽大的女人。基于對丈夫的了解,她提議可以先從自己的娘家開始。如果實在不行就另搭臺子重唱戲,反正也談不上什么損失。
? ? 就這樣,喬家的饅頭店開張了,沒放鞭炮,沒燒香。一袋袋的麥子被送來,一籠籠的饅頭被拉走,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生活給了這對夫妻一個大大的,冒著熱氣兒的擁抱。喬玉生那顆懸著的心,也總算是落了地。最起碼他不用再擔心因生意做不下去,而在丈母娘家門口丟人現(xiàn)眼了。
? ? 雖然每天都要凌晨四五點就爬起來,一直忙到半夜三更才能鉆進被窩,但姚翠芬的心里,不僅沒有半點兒怨言,反而被一種莫名的喜樂充滿。就好像穿過一條泥濘漫長的漆黑隧道,以為沒有盡頭,卻在拐彎處看到曙光一樣,越走越有力,越干越起勁兒。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丈夫會被自己說動,更不敢奢望能夠有機會翻身,成為生活的主人。盡管一切看似來得很突然,但誰又敢說在這種突然中,沒有必然的成分?
? ? 自從和丈夫商量好,決定留在石泉村的那一刻起,姚翠芬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各種張羅。首先是托嫂子給兒子打聽學校的事兒。大女兒喬雨在縣里讀師范,平時都住校,兩個禮拜回來一次,因此基本上用不著操什么心。小女兒喬苗由于家里經(jīng)濟比較拮據(jù),初中沒畢業(yè)就被迫輟學在家?guī)兔α耍砸膊恍枰碜鍪裁窗才拧Nㄒ灰o的就是給老幺,也是夫妻倆最寶貝的兒子喬軍轉(zhuǎn)校的事兒。
? ? 藉著嫂子在村里的好人緣兒,再加上禮物紅包的助攻,村校長很快便點頭,給予了插班的許可。目送兒子第一天去上學的背影,姚翠芬第一次覺得生活充滿了奔頭兒。
? ? 和好的面已經(jīng)開始發(fā)酵,慢慢頂起了蓋在上頭的小棉被。喬玉生坐在炕頭上猛吸了兩口煙后,起來把手里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捻滅。然后掀開棉被彎下腰,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大石甕里的面團,一股腦兒地抱起來,丟到身后早已被面粉覆蓋的案板上。姚翠芬拿著刀,快速地從面堆上,為兩個女兒和自己每人切了一塊,然后三個女人開始按著各自的節(jié)奏,前后搖晃著身體,借助自身的重力,直到面團被揉到光滑細膩為止。
? ? 喬玉生則繼續(xù)往石甕里倒面粉,準備第二次和面。雖然和面機就立在旁邊,但平時量不多的時候,他還是喜歡自己動手和。一是圖方便,二是可以避免清洗機器的麻煩。反正他現(xiàn)在還算年輕,有的是力氣。姚翠芬倒是提過買壓面機的事兒,但喬玉生覺得還是手工饅頭最好吃,因此愣是沒同意。其實說到底還是心疼錢,畢竟不是個小數(shù)目。再說以后如果不干了,想再轉(zhuǎn)手估計也沒人會要,想想都覺得虧,所以經(jīng)過再三地考慮,他認為堅決不能買。
? ? 揉面是個體力活兒,因此大家都很安靜。屋子里除了電視機在那里哇哩哇啦地唱獨角戲以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喬玉生那粗重的喘息,還有面團在他強有力的拳頭底下被擠壓時,所發(fā)出來的'噗噗'聲。
? ? 見他重新把棉被蓋在石甕上,準備加入揉面大軍時,姚翠芬悄咪咪地調(diào)低了電視的聲音。畢竟每次坐下來揉饃饃的時候,都是一家人的黃金交流時間,更何況她今天還有個'大事件'等著宣布,天知道她是怎么憋到現(xiàn)在的。
? ? “昨晚在院子里乘涼的時候,桂珍說謝村長家的大兒子看上咱家喬苗了,所以托她來說媒。還讓我問問你和苗苗是咱想滴。”姚翠芬努力地想要掩藏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但臉上驕傲的表情,以及聲音中所透出來的歡快,卻早已將她出賣。
? ? “什~么?”喬苗噌地一下,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吃驚地看著她,左右兩手中差不多已成形的饃劑子,瞬間被壓成了面片兒。“我才不要嫁給他!”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姚翠芬給賣了似的,喬苗氣急敗壞地為自己出頭。細細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云集在她額上發(fā)際線的周圍,兩頰的紅暈像烈火一樣直燒到耳根。
? ? “謝村長的兒子是誰呀?” 喬雨不溫不火地問道,揉饃饃的速度倒是比態(tài)度要熱和多了。新剪的短發(fā)使得她原本就線條硬朗的臉部輪廓,變得更加有棱有角了。姚翠芬說她看著像個假小子,可喬雨卻很是喜歡。
? ? “就是昨晚和黑炭一起來拿鑰匙的那個,中等個,胖胖的,后背有點駝,這點隨他爸... ”姚翠芬噼里啪啦地描述著。
? ? “我說你是憨呢,還是腦子不夠使呀?自古都是山上的往山下走,你見過哪個傻子把女兒往山溝里送?”喬玉生揪著手里的饃劑子,撇了她一眼后,繼續(xù)說道:“再說了,就算真有,想必也不會嫁給那個臉上坑坑洼洼,渾身還直冒傻氣兒的小子。”
? ? “噗嗤~”喬苗被他的話給逗樂了。“就是就是,換了是我都不好意思張口,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她說著說著,忍不住摸了摸她那張俊俏的臉蛋兒,結(jié)果抹了自己一臉面粉。
? ? “誰說要把女兒嫁到他們家了?我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來說媒而已。再說,山里怎么了?你現(xiàn)在不也在掙山里人的錢嗎?”姚翠芬提高了嗓門,沒好氣地回了他幾句。然后嘟嘟囔囔地端著揉好的饃饃,一個一個,整整齊齊地擺在炕上,等著第二次發(fā)酵。
? ? 其實,姚翠芬之所以心里暗自高興,或者說有那么幾分得意,并不是因為謝村長家里財大氣粗,而是覺得被村長家提親的事兒本身,說明自己的女兒很優(yōu)秀。畢竟這種'攀富貴'的機會,可不是隨便誰都輪的到的。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真要她同意把女兒嫁過去,她姚翠芬還真干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