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

我在漠北經營著一家客棧,不大,平日里也不是天天能見到人。漠北實在是荒涼的很,若不是惹了官司我也不必逃到這三十里無人煙的地方。

這地方也有好的地方,這里的酒烈得能讓心臟都化為灰燼。人活一世,總會有個改不了的毛病,我嗜酒如命,這里的酒實在得我的心。我也曾討了個釀酒的方子,只是不管試多少次我釀的酒總是少了股滋味。

來這里歇息停腳的都是些五大三粗漢子,也不講究士子那套衣冠楚楚的道理,多是打著赤膊露出身上隆起的肌肉和巨大的傷疤,有人還刺著古怪的刺青。我不愛飲我釀的酒,可這些漢子反倒偏愛這酒,趕上兩天的路就為了一壺酒的不少。

這里是有名的流放之地,這里的人也盡是些亡命之徒,女人、小孩和書生在這里是珍稀動物?!芭酥桓铱纯?,小孩得當珠寶,書生也是祖宗?!庇袀€新來的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逃犯兩只手抖得碗都握不住,只能低著頭啜著桌上碗里的酒。“他娘的,疼!真疼!”他突然抬起頭嚎了起來,“老板娘,再來一碗酒!”

我沒搭理他,我的注意力在一個刀客身上??蜅@锍霈F刀客不稀奇,可今日店里坐的這位是個女刀客。

這里來來往往的也不乏江湖人,我也不是沒有見過江湖女子,只是使劍、使鞭、使毒的見多了第一次見使刀的女子未免驚奇。

劍客行俠道,刀客多娟狂。這女刀客通身氣質冷銳,若不是她目光觸及自己佩刀時露出的狂熱,我還以為她是個刺客。

有時候衣著不太能分辨一個人的身份,倘若只從外表和衣著看,這女刀客更像是誤入這蒼涼大漠的閨秀。她身著淡青色的廣袖蘿裙,臉上還上著精致的妝容,仿佛只是來赴一場約會。她坐在正對客棧大門的位置,正襟危坐,直直的看向黑紗外的大漠。

我知道她在等人,一個江湖女子作這般細致打扮的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出嫁,一是赴死。這里,不是舉辦婚禮的地方。

那新來的逃犯還在叫喚:“老板娘,拿酒來!老子有錢!”

“吵死了?!闭f話的是個在喝酒的刺客,他已經在客棧里住了三個月,平日里只坐在角落喝酒,除了進店那天說的住店二字,我就再也沒聽他出過聲。有時我會突然發現他用猶疑的目光審視我又很快收回。

那逃犯怏了下去,他現在也就只能嚎兩句,動不了武。他趴在桌子上,一雙眼睛祈求的看著我。我聽客人議論過這個人,說曾是進武舉的武生,在京里殺了個紈绔被判斬首,恰巧遇到靖王叛亂,趁著亂勢逃了出來,一路奔向漠北。離我這客棧最近的鎮子還貼著他的通緝令。說最近的鎮子其實也還遠著,一來一去也要兩天,我同那鎮子沒什么交際。我平日采購物資的地方是一個由各種罪犯搭建的寨子,這新來的昨日嚇哭了個孩子被寨子里的漢子痛揍一頓,打發到我這客棧旁邊撿尸來了。

客棧旁邊有一大塊地,是這里的人商議之下劃定的生死場。這里死得人太多了,這些亡命之徒突然就理解了生命的可貴,約定平日里打斗可以,但絕不能傷人性命,若有生死大仇就來這生死場一決生死。這里官府管不到,決斗也無人干擾,后來就有許多人趕來給仇恨做個了結。死得人多了,也就要有個撿尸的人,這也是一種默契,即使是亡命之徒也不愿曝尸荒野。

撿尸人就是將生死場里的尸體撿回寨子里,寨子里會有人替這些尸體處理身后事。在漠北,撿尸是每個新來的人都要經歷的試煉。

這個新來的逃犯眼睛也太過清澈了,像是個不知世事的孩子,他的確是個孩子,即使被打得面目模糊也看的出來年輕的很,連加冠的年紀都未到。我提了甕酒放在這孩子面前,他眼睛一亮,從桌子上抬起頭,傻呵呵的一笑又很快板起臉:“給老子倒酒!”我一巴掌落在他的頭上,他的氣勢又萎了下去,驀然紅了臉,轉頭抱起酒甕大口喝起酒來。

這時候是正午,我這店里三個客人都沒叫午食。刺客每日只要一壺酒,從日出飲到日落,吃些隨身的干糧。女刀客要等人,顧不上吃飯。新來的逃犯約莫是初次喝到我這酒,新奇著,也忘了吃食。

我給那新來的撿尸人上了些飯菜,畢竟寨子里是替他給了酒食費的。那孩子竟從脖子到耳朵都紅透了,別扭的道了聲謝。我沖他擺擺手,找出與寨子里立得協議指給他

看。他倒是一愣,看著我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我不能說話。但這不意味著我是個啞巴,我是因為年輕時貪酒,喝了這天下最烈的酒,去了半條命,傷了喉,從此再也出不了聲。

午后的天氣燥熱起來,那女刀客還是坐著不動,刺客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撿尸人醉倒在桌子上。我端了一壺酒走近那女刀客。

我坐在她對面,阻了她向外的視線,她仿佛才注意到我。我搖了搖酒壺,她一笑接過酒壺就著壺嘴便飲起酒來。我也取下別在腰間的葫蘆,沖她笑笑,也飲起酒來。我正體味著烈酒灼燒咽喉的刺痛和快感,女刀客卻說話了。

“你這酒太甜了?!彼畔戮茐?,聲音是那種長時間不開口說話造成的沙啞。我沒有停下喝酒的動作,只是撇了她一眼。她女刀客頓了頓,還是提起酒壺,又喝了一口,一怔?!斑@酒有名字嗎?”

我指了指她手中的酒壺壺底,放下葫蘆,轉頭看向門外。馬蹄聲由遠及近,我已經看得清馬蹄揚起的沙塵了,不是一個人,是一隊人馬。不是女刀客要等的人,是來殺我的人。

女刀客卻變得有幾分癡狂,也不管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只喃喃念著:“半生!半生!這酒可真取了個好名字。一滴甘甜,半生勞苦。何必?何必!”她內勁外溢,身上的廣袖蘿裙被振的粉碎,露出一身孝衣,她在地上灑了半壺酒又抽出刀,一手抓住腦后長發,一手使刀割斷,纖長的發絲在內勁之下寸寸成灰?!按顺鸩粓笠擦T,我自逍遙去!”她突然從死氣沉沉里破繭,變得鮮活起來,“外面的人來得正巧,欠你一份情,此時正好還了?!?/p>

我看著這女刀客的模樣,快意恩仇,自在張狂,這才像個刀客。她從這人間癡纏里醒悟的正是時候,情仇俱斷,前塵盡散,她成了她自己。而當年的我,仇滅得不徹底,情斷得不干凈,從前的業,如今的果。

隨著馬的一聲嘶鳴,馬蹄聲就在店門前止住,我造的業果到了。撿尸人似乎被驚醒了,但他只是轉了轉脖子接著睡,到底是年紀還小,戒心低。

刺客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他身材細長,其實更適合做一個書生。三個月前我知道他是來殺我的,只是他眼里的疲憊太過明顯,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他大概不再想做一個刺客了。三個月來他沒有下過一次手,越來越像是一個普通的亡命者,但背后的人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我。

“許久不見,尚好?”我的仇人掀開門前的黑紗露出精細的紋龍金邊的玄色衣角,他身姿挺拔,如庭中玉樹,面若皎月,似乎還是少年模樣。他笑容清淺似乎真的是和我敘舊,倘使忽略周圍拔刀豎箭的侍衛的話。

我少年時是朝中重臣的女兒,他是少年天子,我父親因權重惹來殺身之禍,滿門抄斬,我卻被他換了個身份藏在宮中。我本也打算終老宮中,只是他萬不該殺了我的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是個傻子,不管他曾經多么鐘靈毓秀,絕代風華。他在十六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人就傻了。他父親也不過是個山野的教書匠,與父親同窗時定下了這份親事。我從來沒有想過悔婚,只是身不由己,進宮前他已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但是他被殺了,是天子派去的人。我請天子與我共飲,杯中是最烈的貢酒下著最烈的毒。我去了半條命,毀了嗓子,從荒野拋尸處逃生遠遁漠北。

我有時會想起未婚夫傻傻的模樣,那澄澈的眼睛如同琉璃。他是我半生里最甜的部分,也造就了我余生的苦。我想他時便釀酒,釀出的酒都是一個滋味,入口極甘甜,可越喝越苦,越喝越烈。這就是半生。

“不與我說些什么?”天子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溫和。

“啟稟陛下,罪婦口不能言?!贝炭吞嫖艺f了句話。

天子看了我一眼,目光晦澀:“隨我回宮。”我搖了搖頭,遞給他我珍藏的竹釵。這是我未婚夫送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禮物,也將是我送他的最后一個禮物。

先皇后誕下雙子,皇家傳統雙子一出生就只能活一個。先皇后不忍,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我的父親,囑托不求使其富貴,但求使其平安。父親將這孩子托付給了多年求子不得的同窗,十六年后這孩子意外地得知自己的身世,于是一步步謀劃將自己送上天子寶座,而曾經的天子被偷梁換柱,死在這場殘酷的權力之戰中。

天子走了,他最后還是沒有殺我,也許是因為我已經是個啞巴了,也許是因為其他。女刀客和刺客結伴走了,一個從仇恨中解脫,一個從殺戮中解脫,自由的人總是容易產生共鳴。他們走后的第三天,我見到了女刀客要等的人。他沒有帶任何武器,衣著整潔,似乎安排好了一切只為坦然赴死。我將女刀客留得書信交給他,他讀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離開了。

那個撿尸的孩子似乎賴上了我,沒事就纏著我,嚷著要娶個我這樣的娘子,抱上三塊金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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