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的小說《無聲告白》,仿佛看到了好幾個版本的自己。詹姆斯一家五口人,性格迥異,在一個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國度,掙扎著維持著一個小家的平衡,直到他們視為家族之希望的大女兒突然死亡,這個家的最后一根維持平衡的稻草終于斷掉,一家人陷入恐懼、自閉、彼此孤立、情感斷裂的噩夢當中,掩蓋十幾年的扭曲人性瘋狂暴露出來。
詹姆斯本來是華人,冒名頂替成了美國人的兒子。童年時,父母在他上學的教室打掃衛生,修理電器,在他的同學吃飯的后廚做飯幫忙。他忍受著同學鄙夷的目光,拒絕在那種場合和父母說話。他是同學眼中的異類,小鎮人眼中的外國人。他黑色的頭發,棕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時刻暗示著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在這種與環境格格不入的不適應中逐漸長大,成為哈佛的一代課老師。并遇到了一個個性獨立,愿意接近他,并在教室里親吻了他的白人女孩瑪麗琳。那是詹姆斯從沒體驗過的安全感,好像不僅是瑪麗琳認可了他,更是瑪麗琳作為白人的身份接納了他,讓他覺得從壓抑多年的“特殊”中掙脫出來,他不再那么特別了。盡管瑪麗琳母親在他兩人的婚禮上反復對女兒說著“這樣不對,不該這樣,你應該找一個像你的人結婚”,也沒能阻止瑪麗琳不顧一切地撲進詹姆斯的懷抱。這也使他們的大女兒莉迪亞死后,兩個人陷入對整樁婚姻甚至整個人生的后悔中。
詹姆斯性格靦腆,安靜,由他的血統帶來的自卑,成了他一生的抗爭。瑪麗琳,美麗,開朗,向往醫生的夢想,因為意外懷上了兒子內斯而改變。她不能繼續學業,只能回家結婚待產。她的醫學院的夢想以及作為醫生的社會價值,被深深埋在心底,這一埋就是八年,也就是瑪麗琳母親的死去之時。母親的死去讓瑪麗琳內心發生巨大變化,她因為和黃種人詹姆斯結婚,從此斷了與母親來往。她不相信母親的預言,卻在一步步走進預言之中。她沒有工作,每天在家就是做飯,帶著兩個孩子。她渴望從事醫學工作,卻被詹姆斯從中間接阻止。她被家庭壓抑著渴望自由呼吸。她愛媽媽,又拒絕見媽媽。直到媽媽死后,她用離家出走重啟醫學院課程的方式來祭奠母親的離去。
然而這次的破釜沉舟卻只實施了九個星期。因為小女兒漢娜的到來,瑪麗琳不得不再次放棄自己的夢想,忍受著妊娠反應重新回到了家。回到那個壓抑又充滿溫暖和安全感的家。
見到朝思暮想的兩個孩子,瑪麗琳表現得像是走了趟親戚。當大女兒莉迪亞說出她扔掉了瑪麗琳放在廚房里的那本畫滿下劃線的烹飪書時,瑪麗琳驚呆了。她沒有生氣,反而感覺異常興奮。因為莉迪亞的這一舉動,在瑪麗琳看來,就是對自己最深的理解。瑪麗琳以為,小小的只有五歲的莉迪亞,竟然理解媽媽想要另一種美好生活的愿望,所以才扔掉她那本烹飪書,那不是天賦異稟又是什么!
所以,當即瑪麗琳就有了一個全新的念頭,把莉迪亞當成她的希望,重點栽培。這個念頭一直支撐著瑪麗琳十一年,直到莉迪亞死去,她才終于醒悟自己鑄成了彌天大錯。
瑪麗琳當時不知道的是,她的突然離開,給莉迪亞帶來多大的恐懼。莉迪亞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只要媽媽回來,她就再也不惹媽媽生氣,媽媽讓她做什么事,穿什么樣的衣服,讀什么樣的書,做什么樣的游戲,她都愿意去做。當莉迪亞發現哪怕用一點小小的成績都能給媽媽乃至全家帶來快樂時,她愿意這么去如他們所愿。
當媽媽送給她的第一本書《空氣學》時,她窩在媽媽懷里纏著她說:“再給我講一點”。她利用暑假學習代數,穿上連衣裙參加初級舞蹈班,報名旁聽大學的生物課,周一、三、五都有課。整個夏天忙個不停。對父母永遠都是“是的,是的,是的”。
在父母眼里,莉迪亞乖巧,安靜,聰明,優秀。以至于當警官結案說莉迪亞是自殺在家門口的湖水中時,他們覺得那是可笑的誤判,是不負責任的敷衍。
他們不知道的是,莉迪亞每年從媽媽那里收到的圣誕禮物、生日禮物,除了書還是書。她看到解剖學上被剝了皮的人體,男女不同生殖器官,都讓她惡心作嘔,她看著物理學上動能、勢能、作用力與反作用力,覺得自己被作用力推進了地獄。
又何止學習一件事?父親的禮物看起來似乎不那么沉重,但是當莉迪亞翻開父親送了一本《人際關系學》,看到里面教人如何討得別人喜歡,如何假裝微笑時,莉迪亞內心像炸開了的痱子,想把書撕了。
對莉迪亞來說,她害怕父母送來的各種禮物,因為那些禮物不斷暗示她,母親希望她成為醫生,父親希望他忘了自己的種族差別。直到有一次父親送給她一條項鏈,莉迪亞幾乎要原諒她的父母了。可是,詹姆斯的一句話:“其他人都戴著這種項鏈,你應該去約會,大家都會喜歡你”時,莉迪亞幾乎瞬間覺得那天項鏈更像是一條冰冷的蛇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她恐懼極了。
她想到了哥哥,可是當她打算說上什么的時候,唯一理解她的哥哥內斯用夸張的語氣直接說出她想要說的一切來拒絕再聽她老生常談。想想哥哥即將進入哈佛航天學院過上新的大學生活從而逃離這個家,而自己卻在物理考試不及格,駕駛考試不合格中繼續煎熬度日。她還想跟哥哥說的是,他們的父親,和一個同樣是黃皮膚的年輕女人上了床。她來不及說,就被哥哥完全打斷了。
想想父母那蔓延無邊的失望,和永不消減的斗志,想想自己那唯一的救命稻草放棄了抓住她,莉迪亞仿佛看到了那密不透風的網已經緊緊包住了她的全身。
莉迪亞自己——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哥哥像爸爸兒時的樣子,安靜自卑,漢娜時常被家人忽略,她也習慣了蹲在桌布下面,消失在家人視野——每天都擔負著團結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載父母的夢想,壓抑著心底不斷涌起的苦澀泡沫。
當她對父母無助,對哥哥絕望時,她決定用毀壞自己來報復家人。她主動親吻杰克——這個在全校被傳言在車后座侵犯無數處女的小混混,內斯最討厭的同學——并拿出杰克車廂邊上的安全套,想以此來玷污家人珍愛的寶貝,卻被杰克拒絕了。
莉迪亞怎么也沒有想到,內斯最討厭的男生愛上了他。
被報復給狠狠滴報復了,甚至連報復都無法實施,莉迪亞的世界徹底坍塌了。她靜靜地走向家門口的湖邊,踩上小船,滑向湖心,雙手平舉,走向水里。
直到莉迪亞死后的好多年里,這個家還維持著一種令人崩潰的壓抑。瑪麗琳總是整日整日地待在莉迪亞的房間里,回憶著女兒在世時的一絲一毫的異常。詹姆斯親眼看到女兒的遺體,卻與瑪麗琳說不上一句心平氣和的話。他去助教路易莎那尋求生理安慰,卻被瑪麗琳覺察到。詹姆斯終于說出那句“你應該像你媽媽說的那樣,嫁給一個像你的人”時,這個家庭的所有悲劇終于揭開。
因為詹姆斯的種族不同,在這個種族歧視的社會,他們生下的孩子必然與社會難以融合。他們的自卑感從詹姆斯的兒時就已開始,瑪麗琳無法改變這個社會,他們的兒子內斯就像童年時的詹姆斯,詹姆斯甚至討厭自己的兒子,因為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陰影里的自己。莉迪亞美麗聰明,像她的媽媽一樣,他們重點培養她,是希望莉迪亞能像白人一樣不同于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是潛意識里他們擺脫自己的宿命的工具,好像莉迪亞成為了醫生,瑪麗琳就能從家庭家務中解脫得自由,詹姆斯的膚色就不那么特別能夠融入和諧中,他們就能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感,成了期待的樣子。
一切根本都沒有改變,改變的是莉迪亞不堪忍受崩潰自殺。內斯誤解杰克,把杰克看成摧毀妹妹的元兇,其實只是找個發泄的出口,一切都在那個藏在安靜角落的小女孩漢娜的觀察中。漢娜清楚地體會到杰克對內斯的迷戀,所以,杰克不是摧毀莉迪亞的元兇,是爸爸身上的女人的香水味,是媽媽一本又一本科學書籍,是內斯的放棄,是這個時代交錯疊加,給莉迪亞最后的一擊。
莉迪亞死后很多年,詹姆斯一家逐漸與這個時代達成了和解。他們不再計較自己的膚色,開始對兩個孩子有了遲來的溫柔和關心,走在人群中,他們更關心自己的感受,不再緊張地去接收周圍人對他們的與眾不同的關注,他們有時會想到莉迪亞,有時提起她,雖然難過但終究習慣,詹姆斯和瑪麗琳逐漸欣賞彼此的身體,并且詹姆斯再也沒有去找過路易莎。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擺脫別人的期許。經歷過太多疼痛,終于明白,善待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靈魂,活成我們自己真正的樣子,才能快樂地度過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