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的早上,自然是去吃一碗腸粉。
睡夠了穿裹嚴實,吱呀一聲推開門,院子里彌散淡淡的桂花香,石臼里蓄滿水倒映著淺淺藍天,主人家的貓“嗖”一下躥到樓上去,我順著樓梯上去,在二樓露臺上看這周邊高高低低的房屋。天光要亮,而這些古舊雜駁的房屋也蘇醒過來。
屋舍往往是隨著主人一家而變化。做飯便生氣炊煙,落鎖則安靜低沉下去,四代同堂則院子里都是渲染笑聲,人口凋零屋檐上會爬滿蛛網。
小時候我外婆家房梁上有一窩燕子,那正是小時候一家人最齊整快樂的時光。后來與妹妹喝茶,兩人忽然感嘆說,連燕子也不來做窩,又深覺萬物有靈,它們也能分辨出主人家的歡樂悲傷嗎?
推門出去,沿著巷子走,導航也不靈敏。廣東覓食,我一不去新開的、路段繁華、裝修時尚的餐館,裝修費、店租全都在菜錢里,二是未必要大眾點評最高分,年代悠久更要緊,畢竟廣東人講究吃,餐飲行業太卷了,能開下去的通常不差。
潮州汕頭榜單靠前的腸粉店,幾乎吃過一遍。潮州最高分的雙生腸粉,用了濃厚的花生醬,粉皮也是偏厚重,點了寫蘿卜干和香菜,剛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熱氣激發油香醬香,的確讓人食指大動,多吃幾口,那得靠蘿卜干的碎粒解解膩??勺诘昀锟蠢习遄瞿c粉,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是非常享受的事情。
雙生腸粉在振德街附近,那我太愛逛了,路上賣鹵鵝、羊肉、咸水粿、粿汁的,有的人家推開窗子便算作一個小鋪子,掛著一串串香蕉,非??蓯?。外公家小時候也有芭蕉樹,看外公去割芭蕉比吃還有意思,割回來的青青的一串要放在米缸里里,或者掛在梁上,如果說是為了防老鼠,恐怕是要防小時候的舅舅們偷吃。
我愛逛這條街,完全是愛煙火氣。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喝過豆漿,還是頭回見往豆漿里加雞蛋的,鹵鵝全都油光發亮,獅頭鵝的鵝掌有我手那么大,最貴的部分是鵝頭和鵝掌了,養了幾年的老鵝頭部碩大,鵝頭上那一坨膠質是最值錢了,連頭帶頸的得上千塊,我還沒有闊到去買個獅頭鵝來吃,只在包郵區的盆友請客吃過。
粉肝倒是買過,用的是肥育后的鵝肝,個頭大的得有一斤,鹵好后封在油里,切開是淡淡的粉色,口感豐腴,細嫩柔軟,點一些鹵水,吃起來鮮香。潮州過去是漳州,石榴的填鴨肝也是用肥育鵝肝,說是某個漳浦籍的宰相在從北京烤鴨的思路上學來的,人到了為官為宰的,念念不忘還是吃。填鴨肝蒸熟了,撒點鹽和五香粉,我覺得比潮州粉肝略勝一籌。(可能我還是愛吃熱菜)
路邊小攤上各種咸水粿,用油一激,咸菜碎末的香氣出來,放在粿的凹槽上,非常有滋味。明明是吃飽的食物,我一口氣也能吃好幾個。再有是賣豬肉丸湯、豬紅湯的、粿汁的,以前有個揭陽盆友說這是他最愛的家鄉小吃,粿汁必須加雙份大腸頭,吃一碗,有種平價又豪橫的鄉味。
除了食物,還有推著小車販賣花卉盆栽、茶具瓷器、佛手咸菜的人,有熟練殺魚的小攤主,形形色色的人、氣味、人們交談的聲音形成一種本土生活的氛圍,對我像魚游到了新的海域,新奇又平和,有滋有味。
找了家不到4分的腸粉店,一對老夫妻看顧店面,屬實忙不過來,客人都坐到后院里去,因此等了好久。食客里有一圈北京人,短袖套馬甲,坐在門口聊著王力宏的事,聽北方女孩罵人真爽利,嘰里呱啦的,像玻璃珠碰撞掉進碗里。我聽她罵人,心里偷笑,罵得通透暢快。
點了鮮蠔腸粉和牛肉丸湯。腸粉倒是好吃,下了不少海蠣子,倒不是店家舍不得用大點的蠔,蒸腸粉和煎蛋最好用這種個頭小的,容易熟,而腸粉又不至于太過。吃到能飽,還剩下半份,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吃完,連中飯也不用吃了。牛肉丸湯實在乏善可陳,不提也罷。
回頭的路上,又琢磨這中午得吃頓魚生,其實本地人少有中午去的、一個人去的。問了家像樣的店,說蝦生能做,魚怕是中午還送不來。
遇著老爺爺在自家店門口做黃銅茶壺,問他是做了放在淘寶上賣嗎?他哈哈大笑說,他做的壺子早上做好,中午人家打包買走了,排隊還不及!看手藝人做事,目不轉睛的盯著手里的壺子,拿鉗子把銅片彎折,敲敲錘錘弄平整,打磨拋光的,十分有意思。這樣的手藝傳承應該多點,我還幻想過能會一門手藝,開一家小而美的店,只給我喜歡的客人們做衣服或者什么小玩意,可得賣多貴才能養活我。
一對老夫妻坐在自家門口喝茶,兩人一言不發,像在照相館里拍照。他們看起來有七八十歲,而他們的兒子看著是我父親的年紀,在一邊掃地,友善地問我從何處來?我說福建。他又問福建有沒有疫情,告訴我說,潮州是個寶地,外頭多危險這里都沒有病毒,可以放心游玩。儼然他眼中潮州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有一些神秘力量把所有可擔心的事情都隔絕在外。他又招呼我喝茶,說掃了地給我沏茶。
回到民宿,房東大姐見我回來,忙放下手機招呼我坐下喝茶。我看時間還早,一人飲茶也很寂寞,倒不如聊聊天。潮州人喝茶,即使兩個人也是擺三個杯。
她是本地人,給民宿老板看店的,說東門那邊的分店裝修的好些,五一、國慶忙不過來,她還能拿點抽成,而這家冷清些,一天8小時,一個月兩千出頭,但清閑方便她接送女兒。她很大年歲才得了女兒,7歲了剛上一年級,昨天送女兒騎摩托車摔得手腳都磨破了,好在冬天穿了加絨的褲子,不然得磨到肉里去。她拿出紅藥水涂抹,她又說,女兒倒沒事,問她怕不怕,她倒是說她很勇敢,叫我以后騎車要小心。
人家說為母則剛,女人一旦成為母親,也不怕疼,也不怕留疤,先想到總是孩子。
她的女兒搖號到了一所不錯的小學,因此她搬來陪讀,才找了這份工作。她說昨日才給女兒交了校服費,要一千多,然后點開手機給我看看孩子們的校服,紫色的小西裝配菱格裙子,像魔法學校的學生。她的先生在鎮上的事業單位,薪水不高,今年試著要養些蜜蜂做副業。說著女兒打來視頻電話,說她和爸爸正在搖蜂蜜,問她怕不怕蜜蜂,她倒說,蜜蜂都怕她。
房東大姐從櫥子里拿了半瓶蜂蜜出來,擰了瓶礦泉水給我泡,說才剛做,產量不多。又切了兩塊餅給我,我實在吃不下,又不敢辜負別人好心。
她又講起她自己,在廣州讀了中專,要是再早一年,便可以分配工作,或許生活不同。后來回來家鄉,當地很多陶瓷、手工品的廠子,她去廠子里拿件出來給村里人加工,九幾年一個月能有一萬多的收入,現在生意蕭條了,也沒什么人愿意做手工,一個月還能有兩千來塊。她說老公不寬裕,她要靠自己掙錢供女兒。
她說只去過廣州讀書,去過揭陽和江門,和家人去過南澳,她暈車的厲害,每次外出只好醬油下稀飯,實在體會不到旅行的樂趣。幾次出門都是為了看病,想要一個孩子,又說生了孩子以后衰老的特別快,掉頭發、腰疼、怕冷。
生育的確會讓人更快衰老,可她還是那么期盼要一個孩子,那么愛她,這可能是人樸素的本能。想起路邊坐著的八十歲的老夫妻,和他們五六十歲的兒子,夫妻之間、父子之間,一定激烈爭吵過,一定有負氣離家的時候,可半生過去一家人齊齊整整還坐在一處飲茶。
回屋洗澡,房東大姐交待我說降溫多穿一些,再出來時,她愣了下說,換了個人,女人還是得化妝。想來我這兩天只露出個眼睛、耳朵,穿得很中性,她都要模糊我性別了。
之前看一本書說,媒體流行以后,俊男美女的形象鋪天蓋地,不再稀缺,像我這樣的中人有時會感到自卑,會覺得根本配不上人贊美。后來有天在山上看落花,鬼使神差撿了一朵別在頭上,突然有種簪花何必美人的豪邁,世上也不是只有英雄才配使劍!
回頭看看爹媽,再看自己,難不成我活著還得對標范冰冰嗎?想想又一個人傻笑。
你看,我是如此會安慰自己。
可世上也總有那么一兩個人,一些重要的盆友,你想留著美好的一面與人看,或者明天就要見面了,發現自己長痘、黑眼圈,心中懊惱不已,早知道不吃火鍋、不熬夜就好了。矛盾的讓人可笑。
房東大姐說,她年輕時候買過口紅,那還是九幾年的事情,轉眼二三十年?;ハ嗟绖e,還有下回,再來找這個熱心樸素的大姐姐聊天。可是人生呀,輾轉天涯,很多人都只有一面之緣。
從民宿出來,外面一片艷陽天,穿得北極熊一樣走出巷子,迎面走來一個穿短袖的人??尚欣钜呀洿虬昧耍仓^皮上街。
在巷子口等車,潮州三寶店的老板招呼我喝茶(懷疑我是不是長了一個不喝水立即會掛掉的臉,哈哈哈,還是這里的禮節就是問人家喝不喝茶?),然后又拿了佛手泡水給我喝,甘香醒神。又拿了金橘給我吃,非常好吃,拿得動的話,我立即買了打包回去。
車上經過西湖公園,樹木半斜,探入水面,陽光從星星點點灑下來。
我想自己為什么會按捺不住,老是對別處的生活充滿好,一座小城的食物、建筑、歷史這些都會吸引我,路上發生的事和可能遇見的人也吸引我。
人生體驗,是我坐在家里憑著書本、影像或者聽他人口述得不到的體驗,那應該是你自己的人生體驗,像生命里大大小小的盲盒擺在你的前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