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夜里12點,夜來像往年一樣穿上紅艷艷的小夾襖,給自己枕頭底下塞了利是包,又上了三炷香,向西拜三拜。關上聒噪的電視,她便開始期待年夜飯。
飯桌上,青花瓷的大碗里,放著那只紅彤彤的大石榴,夜來舔舔嘴,禁不住伸出手來摸摸它光滑的身體。她似乎已經聞到新鮮的血香味。
窗外,無數煙花騰空而起,在夜空里炸開,當炮竹聲成片響起的那刻,石榴頂端的裂口無聲地裂開,從細小的洞口里,汩汩地冒出鮮紅的液體,順著光滑的果皮迅速流下來,旋即鋪滿了整個碗底。
夜來看了一會兒,搓搓因激動而發紅的耳朵,拿起旁邊早已備好的吸管,插到碗里,閉起眼睛,吱吱地吸起來。
夜來過慣了苦日子,這樣坐等來的年夜飯,對她來說,還真是不習慣。
記得,去年年三十,她在離家7公里的某個無人地下通道里襲擊了一名半昏迷的乞丐,并且花了20分鐘細細擦掉他脖子上的泥兒才下嘴。回來后,連續一周嘴里都有腥臭味。
前年,她運氣好得不得了,從24小時便利店買水餃回來,憑空掉下來一個,是跳樓自殺,那片新住宅樓還沒怎么住人,周邊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單這里烏起麻黑的,夜來搓搓激動得發紅的耳朵,一把拉下圍脖,抱住就吮,血熱乎乎的,新鮮得沒話說,那人瞪著沒闔上的雙眼瞅她,嘴里還倒著氣,夜來熱淚盈眶,不能自已,狂吸一氣后,她溫柔地拍怕那人冰涼的臉,輕輕地合上他的眼,然后雙手合十做感謝狀。
大前年,她直到大年初一都沒找著食,餓得兩眼發花,只能以囤積的兔子了事。結果走了一整年的背運。
大大前年,她簡直不想回憶,大年二十九,她狠下心來決定做一只純粹而古典的吸血鬼,像她的太太太姥姥一樣,做個堅強的單身女獵手,于是提上家伙晚上10點出門捕獵。那個時段鬧市區里燈紅酒綠熱鬧非凡,小姐們傍著男客正從夜總會的大門里呼嘯著涌出,然后各自做生意去。夜來吮吸著食指,蹲在路邊,看得眼花繚亂,她聞到荷爾蒙的腥臊氣息排山倒海地拍過來,頓時眼冒金星,胃里一陣翻騰,扶著電線桿吐了半支煙的功夫。
抹嘴的功夫一雙大手攔腰將她抱起,1分鐘里,夜來的上半身全線失貞,她哇哇大叫,一張噴著酒臭氣的大嘴伸過來,在她后頸處口齒不清地呼呼地說,
多少錢多少錢
夜來眼睛一轉,五十,得去我那兒
20分鐘后,逼仄的小胡同里,交易完成,夜來掏出繡花手絹矜持地擦擦嘴,瞇起眼來打了個飽嗝,噴出一股酒氣在夜色里開了花。她哼著黃梅小調,從屁兜里掏出錢夾,找出一張五十的,卷成小卷兒,邊哼曲兒邊細細地插進他的鼻子眼兒里。
那一次的教訓是,夜來整整宿醉了三天,年三十的炮仗也沒放成,還跑到醫院去洗了胃,損失了幾百大鈔。不過她自問還算安心,五十元一頓,雖然質量差點,但還物有所值。
而自從有了這顆石榴,夜來再未經歷如上奇葩的捕食過程,她仿佛端了個鐵飯碗、聚寶盆,聽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嗎,姐就是吸血鬼版的漁夫啊~夜來每每想和茵茵分享這美好人生感受時,都必須掐著自己脖子生生咽下這吹牛逼的欲望,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她是個謹慎的漁夫。
2
在這個城市的吸血鬼圈子里,夜來是出了名的假正經,簡直是違反自然規律,茵茵每年來看她一次的時候,都會翻著白眼這樣說到,跟人家學吃什么素呀,你看你現在這鬼樣子!
夜來翻翻眼睛,吃不吃素都是鬼樣子,我就不喜歡那味。
夜來吃素,所謂的素是她從來不主動為了自己的食欲而捕殺活人。當然,餓得沒法子的時候除外。
怎樣才可以安安心心地衣食無憂呢?從前,夜來常這樣捧著太太太姥姥傳下來的銀簪子嘆著氣問。她從不捧母親的遺像,因為她和自己一樣,潦倒一生,總是縮在被窩里撅著嘴喊餓。終于有一天,她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再也沒回來。
不久之后夜來從報紙上讀到一篇關于當地醫院婦產科丟失一名初生嬰兒的報道,主筆記者聲稱,有內線告知該嬰兒并未失蹤,只是被殺害后丟棄在了垃圾桶里,手段不明,只是全身失血。
夜來后來也打探過,通過那些活動圈子比較大的朋友,很久之后,有人模模糊糊告訴她,看見過夜來媽的尸體,就那樣死的……“就讓她去吧,這樣你也開心些”那個朋友這樣說道。
于是夜來開始了獨居生活。她開開心心地扔掉了媽媽的所有東西,大掃除一番,還去了一趟寺廟,每個殿都拜到了,只許了一個愿——她再也不要像從前那樣,為了兩人的生計出去捕食,她要吃素。
當然很快地,她便體會到那熟悉的要命的饑餓感。為此她早有一手準備,她打開籠子,拎出一只不足三月活蹦亂跳的白色小兔,對準頸部咬下去,溫柔的血流讓她灼燒的胃部登時舒服許多。這是她從吸血鬼素食協會討來的偏方。
時間久了,她開始像所有素食者一樣蒼白得像片爛樹葉,但她對著鏡子摸摸自己凹進去的腮幫子,自認有種殉道者的美。
然而她依然夜夜餓醒,醒了就摸著太太太姥姥的銀簪子苦苦思索,為什么是太太太姥姥呢,因為聽媽媽和姥姥斷斷續續的聊天,仿佛她們都無比崇拜這位老太太,因為她居然在既不殺人又沒吃素的情況下,維持了一百多年的獨居生活,直到最后才收養了太太姥姥。
夜來對這個傳說相當向往,作為女性吸血鬼,若想獨身,則必須自己出門捕獵,否則,就要“培育”一個后代養活自己,一些年紀大了獵不動的都會選擇這條路。比如夜來她媽。當然,夜來對其猶為不恥,但當她每每問起太太太姥姥是如何非暴力地搞到新鮮人血的時候,夜來她媽就一臉苦相,撇嘴說,我要知道,也不至于養了姑娘你哪……
夜來對太太太姥姥的傳說無比依賴,她窮追不舍的問過媽,老太太后來去哪了?媽揪著發梢上的分叉,眼都沒抬,“聽說是走了”。
“走了?走了是去哪了?死了?”那時候的夜來7歲,剛被媽收養,什么都不懂,整天偎在被窩里問這問那。
“咱們可死不了”夜來媽撇撇嘴,哼了一聲,“想死都死不了”
夜來看看媽,當時她沒再問下去,7歲的小姑娘,以為眼前這個面容清秀,眼球發黃,頭發長到屁股的女人在說笑,直到17年后,她才陸陸續續從同類那里得知,是真死不了,傷口永遠會愈合,怎么都能再活過來的感覺非常糟糕,就像看了一場惡心的電影,中途想退場退不了,得回去接著受折磨。
夜來試過幾次,也找了點書來看,結果發現書上都說她們這種被叫做吸血鬼的玩意在陽光底下會死掉,她立馬氣憤地把書撕了,17年來,她天天在光天化日之下掙命,除了曬的又黑又瘦,連個感冒都很少得。
還有還有,那些吸血鬼擁有的異能,容顏永駐、力大無窮、瞬間移位,狗屁,她一樣都沒有,除了天天想喝血之外,她沒半點異于常人的優勢,要不還用像現在這樣天天苦哈哈地討生活,她會變老,她路走多了照樣累的像狗,她在挨老板罵的時候無法瞬間移位,她除了在吸血時可以牙齒變的鋒利外,沒有任何特異功能。
夜來在24歲,做吸血鬼滿17年的時候,是非常憤世的。這種憤憤之情讓她勞累一天之后仍然夜夢連連。
有天夜里,剛進二九,夜來在被窩里摟著暖水袋看電視,晚間新聞還沒完,她就沉沉睡去,嘴角向下耷拉著,一道口水從里面偷偷摸摸地溜了出來。在夢里,她看見自己正趴在一個小姑娘的脖子上有滋有味兒地吸著,她這個氣啊,心想夜來啊夜來,你怎這么賤呢,平時一本正經的,一做夢就露了餡兒,她正想跑上去把自己揪起來數落數落,就看見那個夜來猛地抬起頭來,也不擦擦嘴上的血,抬起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口,讓人惡心的絳紫色的液體流了出來,她把傷口對準女孩脖子上的血洞….夜來大驚失色,嚇的大叫起來。
這一叫,她就醒了,電視熒幕在黑暗里詭異地閃爍,里頭正刺啦刺啦地放著一部60年代的美國片。
夜來怔怔地坐起來,從床邊掛著的方便袋里摸出本圣經,翻到125頁,那里夾著張舊照片,上面有個小女孩,5、6歲的光景,細細的兩根小辮兒,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拘謹地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兩手平平整整地放在膝蓋上,腰板停得直直的。背景是片荒涼的小院,幾間瓦房破爛爛的,地上也冒出一簇簇的荒草。
夜來摩挲了一會兒,又把照片夾了回去。她關上電視,躺回被窩,卻再也睡不著了。她不恨媽,至少她還肯把這張老照片給自己,做個念想。
夜來一點都不記得做吸血鬼之前的自己了,媽只是含糊地說過,第一次碰見夜來是個黃昏,她糊了一臉鼻涕,穿件破花襖,坐在小板凳上扣墻皮,身后是幽深細長的胡同,血紅夕陽,沒一個人。事實上,當時那個在西南邊境上的貧困山村,因為一場瘟疫已經接近死村。路邊就橫七豎八地躺著死人,能逃荒的都走了,整個村落散發著沖天的臭氣。媽說,那是連吸血鬼都不愛去的地方,那樣的人血,喝了是要作病的。
那你為什么來?夜來問媽。
媽一邊掏耳朵一邊齜牙咧嘴地說,看看有沒有死了大人沒人管的小孩,這不碰見姑娘你了么?媽斜睨了夜來一眼。
那你怎么沒吸干了我然后把扔臭水溝里?夜來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腮幫子瞅著外面夕陽一點點留戀著沉下去。
我剛吃飽,看你模樣挺俊俏,心里喜歡,就把你收啦!得,別坐著胡思亂想了,趕緊的,今兒是打獵的日子,收拾收拾出門了。媽收起耳挖勺,揉揉耳朵,從沙發上站起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扭扭地回了自己屋。
夜來看著紅彤彤的夕陽,她只記得一件事,就是那股腥甜的味道,有人把手腕伸過來,堵在她干裂的嘴上,一股粘稠腥甜的液體溜進了食管,那感覺,夜來總是會在這樣的黃昏想起來。
3
轉過冬來,天氣一天天變暖,夜來的饑餓在暖洋洋的滿天柳絮里得到了極大舒緩。她甚至開始考慮搬到熱帶去,那里有大批的饑民躺在凳子上呻吟,但都一時半會死不了,因為暖和。
臨近夏天的時候,夜來把小兔子全部放到后院里放養,這樣它們也能舒筋活血,更好喝些。媽不在了,她不再每周定時出去打獵。她換了工作,在一家便利店里值夜班,這樣更養顏,她過了24歲之后,日光的損害愈發明顯起來。但更重要的是,夜里醒著,就不用擔心媽的魂魄時時過來騷擾而無法睡覺了。
媽走了半年之后,夜來的素食生活漸漸上了正軌,但也就是從那時起,媽的魂開始夜夜回來,不言不語,就是坐在床邊盯著人看。夜來不意外,她知道,媽也難受,死了也不得安生,可誰讓她選擇那死法呢,那是注定要遭這罪的。
從前小的時候,夜來也想過自殺,她打聽過,有長輩告訴她,想死,最方便的法子只有一個,吸死嬰的血——必須是剛死的,當場就會蒸發成尸水,但靈魂永遠無法解脫,會一直在世上游蕩。夜來聽了,便打消了念頭。死了,比活著也好不到哪去。
但媽夜夜過來,來就來了,還總是盯著夜來看,讓人睡不著覺,第二天上班也沒精打采的,熬了倆月,夜來索性決定換工作。夜里的便利店清清靜靜,媽跟過來,在一排排貨架間撅著嘴游蕩,偶爾穿過顧客的身體,那人便可憐兮兮地打個哆嗦。
夜來覺得,這樣的生活,她知足了。
事情總是這樣,當你不知足的時候,命運會把已有的拿走。而當你心滿意足的時候,它會再塞些給你。
一轉眼,夏天就要過去,收了潮,人也爽利些。夜來收拾收拾夏裝,準備迎接美麗的秋天。上班前的黃昏,她喜歡端一杯咖啡在后院里溜達,那棵石榴樹今年格外茂盛,無聊的時候,夜來就跟樹講話,告訴它,她的過往,她殺過的人,喝過的最好喝和最難喝的血。石榴樹總是輕輕地擺動著枝葉,無論多殘酷的故事,也不動聲色地聽著,夜來就是喜歡樹的這一點。她喝干杯子里的咖啡,擁抱一下談不上粗壯的樹干,說
拜拜,我上班去啦。
異象,通常是從11月份開始。
已經接近深秋,石榴紅彤彤地結滿了一樹。這個院子,夜來和媽住了好幾年,城市遠郊,城鄉結合部風格,成片的小院提供給外地來京務工人員。當年和媽一間間的看過去,單挑了這個老舊的小院,房主沒錢翻新,卻想學人家把房出租坐當地主,
“看看,這是我家鎮宅的石榴樹,單為這樹,我就不能拆了蓋新房,老院子,風水好。”
少女夜來撇撇嘴,一仰頭,卻著了迷,一樹的猩紅石榴,墜得好像一包包新鮮的血
媽聽說是石榴樹,拉起她就往外走,
“我對石榴過敏,走,姑娘,咱再找找去”
夜來憤然甩手,什么時候聽說你對石榴過敏了!
結果還是租下了,對于這個容顏定在17、8歲的媽,少女夜來一早就不忿兒了。誠然,不忿之余,還有嫉妒。是,大部分吸血鬼都會如常老去,然后容顏大致定在五六十歲的樣子,一般幾百個里能出個妖孽吧,長到20歲上下就停了,可憑什么,憑什么媽你就定在了18歲花樣年華,我夜來,你閨女,剛16就因為過度勞累老得跟三十似的!
“嗨,妹妹就得聽姐姐的,來,姐姐過來跟我簽一簽咱的租房協議”房東大爺呲著兔牙,笑得開心,
媽白她一眼,扭扭的出了院子。
夜來抬頭,在黃昏的夕照里看著這沉甸甸的一樹石榴,想起媽那楊柳細腰,心里頭酸酸的。她舉起手,隨手摘了個石榴下來,擦了擦,直接就那么啃下去,
咯吱….
滿嘴的甜呀,汁順著嘴角流下來,擦一擦,一手的紅。紅的像血,那天晚上嬰兒的血。
夜來蹲在地上,嗚嗚的哭起來。
就是這會兒,媽再次出現的。
“姑娘,起來,別哭了。”
夜來抬起頭來,她微張著嘴,紅艷艷的石榴汁在順著嘴角緩緩流下。
“挑把快刀,姑娘,他就要過來找你,別再錯過機會了。”媽款款地,款款地走過來,她從樹上摘了個石榴,摘的那么隨意,那么輕巧,她把石榴塞在夜來手里,
“你怎么知道那是第一個結的”夜來帶著哭腔,把石榴扔出去,然后將頭塞在兩膝之間,像只鴕鳥,
“姑娘,你每年都問,不煩啊,嘁…”媽撅起嘴來,一扭身,款款走遠,隱入樹后的陰影里,
夜來對著背影忽然喊起來,
“媽,對不起”
“嗯,這個倒新鮮,這幾年也沒聽你說過,媽收了,姑娘好自為之吧,他就要搬走了”
最后一句末音兒裊裊的散開在黃昏夜色里,
夜來趴在地上,撿起剛才被她丟開的那顆石榴,
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敲響,那么恰逢其時,那么恰如其分,
“這就來,等一下”夜來應著,站起身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拐進了廚房,她得挑把鋒利的,畢竟,這么寸勁兒的事,不是每年都能趕上,什么叫順其自然,什么叫順水推舟
刀光一閃,就這把了,
對,這就是那年殺嬰的那把嘛
那天晚上,她挑了多久啊,重癥監護里,那么多嬰兒,她選了最瘦小的那個,它小臉發紫,小手冰涼。夜來抱著它,那么小小的一包,她用臉蹭蹭它的,一股死亡的味道。
她怎么下得了手呢,
媽在后面小巷子里等著,她貼著墻根,幾乎隱沒在陰影里,
“快著吧姑娘”她一如既往的不耐煩,
夜來離她遠遠的,站住了,“算了,我不干了,你想死,您想死干我什么事兒啊,您另謀高就吧,我不干了,我把孩子還回去,我下不了這手”
夜來絮絮叨叨地扭頭往回折,
“我跟他親嘴兒來著,他說他其實不喜歡你,你顯老”媽聲音從來沒那么高過,
夜來站住了,身體僵的,她一陣反胃,
“姑娘,你想想,我死了,你多大好處”
夜來向后倒退著走,她沒扭頭,她不想扭頭,她不敢扭頭,
有人聲遠遠的傳來,貌似有人要拐進這巷子,
夜來掏出刀子,她背對媽,
“我最后問你個問題”
“姑娘說”
“你,到底活了多久”
“不記得了,久得讓人膩歪透了,我就記得殺你姥姥那年剛改大清的年號,我動手利落,可沒您這么費勁,您快著吧姑娘”
媽打了個哈欠,
夜來不記得了,她最后的印象是,那張發紫的小臉,哼唧了一下,小眼睛努力想要張開,卻只來得及開了個縫。
門又敲響了,明顯帶點不耐煩,跟媽一個性子
夜來提著刀,在深秋的夜風里,一步一步向院門走去。
4
“媽,太太太姥姥是怎么知道石榴這事兒的,你不覺得無聊嗎?還每年秋天結的第一個石榴,您就繼續騙我吧”
那是媽“死”后的第一年,夜來以為自己發夢,翻了個繼續睡去。
“好,媽,也就是說,要對方全部的血來浸泡石榴才行是嗎,你告訴我,咱家哪有那么大的缸?您省省吧,我這忙著呢”
那是媽死后的第二年,夜來在當服務員的飯館后廚見到媽,她翹著腿坐在大油鍋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對方不愛我,就算白殺了是嗎?是你當年說他不喜歡,因為我顯老的!”
這是第三年,夜來忽然不知道哪來的氣,向媽的魂砸了一只碗過去
“這血石榴這么神,你自己怎么不弄一個?”
那是第四年,夜來頭一次,在媽臉上看到了類似悲哀的表情。
第五年秋天,媽沒說話,只是站在樹下揣著手兒看她半晌。
這是第六年,
秋天過去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然來臨。夜來養的兔子們,因為發毛顯得愈發肥嫩。在這樣的雪夜,夜來最愛焙一壺熱酒,把窗戶全部打開,在漫天飄來的雪花里,一盅接一盅,直到熏熏然。
她開始感受到了,對溫度的無感,身體的輕盈,力氣的增加….是了,她,夜來,越來越像個吸血鬼。
從前為什么沒人告訴她?
“姑娘,做個特立獨行的吸血鬼,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沒頭沒腦的想起媽從前的一句話來。
現在,她不常想起太太太姥姥了,那個傳奇的吸血鬼老太太,當她明白了一切之后,她倒開始時常想起媽,這個夜來鄙夷了那些年的,永遠嬌嬌氣氣、活不起長不大的女人。
夜來舉著酒杯,搖晃著站起來,向著墻角,那只簇新簇新的大缸走去,
七七四十九天,多扯淡多老土的數字啊
她打開缸的蓋子,
那只石榴已經浮起在水面,不是,是血面,
滿缸滿缸的,愛人的血啊
夜來看見,映在血面上的,自己的笑臉,還有她身后,媽的笑臉,
其實,我只是想知道他愛不愛我,
夜來靠著缸蹲坐在地上,仰頭喝盡了最后一盅酒,她調皮的笑了。
所謂成長,就是拿最珍貴的東西為代價,去交換你以為自己最想要的。
并從此心安理得。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