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皈依神族前,在南荒混跡過一段日子。那時,他與少綰剛拜把子做兄弟不久。少綰邀他,他便就來了。本是要去到章尾山小住,孰料剛入南荒地界不久,路過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坳時,竟被那處的一片竹林所吸引。在碧海蒼靈,奇花異草諸多,就是沒有竹子。這種大片成林的,他亦沒見過。在這幽靜雅致的林子里走了那么一遭,東華便就對這片林子橫生了些好感來。想著這處離章尾山也不遠,于是索性就地砍了些竹子搭了座小竹樓棲身。
這座山頭,是有主的。倒也不是什么有來頭的人物,不過就是頭黑熊精罷了。可這座山頭位置偏僻,人跡罕至。這頭黑熊精修煉了幾萬年,是這處唯一一個化了形的妖怪。是以,稱王稱霸了數千載,成為了這座山頭當之無愧的霸王。
東華本不過是借此處小住個幾年,待他住膩了便也就會自行離開去尋下一處落腳點。只嘆那黑熊精委實城府淺了些,性子也急了些。自己的地盤上來了這么個化了形的男人,還化得這么好看,叫他光瞧著就心氣不順。是以,他便處處找他麻煩,想將他趕出這座山的地界。
男人之間互不相讓之時,總免不了要有一架。沒過幾日,這二位便約在了山頂一決勝負。按照先前約架時那黑熊精開出的條件,敗的那方需當即離開此地,不得做片刻停留。東華對此不屑一顧,他活了近十萬年,打架無數。除了年幼時經常被毒蟲野獸欺負外,他還沒敗過。那黑熊精同樣也是自信滿滿,他在這山頭可是無人能敵。于是,兩個男人便在山頂打了起來。
那時,東華的名號已在四海八荒傳了開。他四處游歷,行蹤飄忽不定。但也不能阻止諸多俠士高手逐著他的蹤跡要與他切磋。說是切磋,實則不過是男人的一顆好勝心罷了。同是男人,東華也同樣有著一顆極強的好勝心。是以,他向來不給那些前來尋他切磋的人留情面。秉承著速戰速決的原則,將一眾神仙妖怪打到懷疑生存的意義。那一日他與那黑熊精決斗之時,也不過僅須臾一瞬,那黑熊精便就敗了。坐在地上,蒼何架在他的脖子上,那黑熊精還沒回過神來。他只記得方才自己揮舞著大鐵錘出了招,然后他便就莫名其妙地敗了。遂覺得這紫衣裳的男人定是使了什么妖術來暗算他。他在這山頭為王稱霸數千載,還從未遭受過這等奇恥大辱。雖是他邀的架,條件也是他自己開的,但委實沒能叫他有這個決心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座山頭本就是他的,山上哪處適合布陷阱他自然一清二楚。佯裝下了山頭,他便在山腳的一處隱匿洞穴里住了下來。
東華白日里經常外出,到了夜晚又時而歸時而不歸的。這便就讓那黑熊精覓到了暗算他的機會。趁著那紫衣裳的男人不在,他便在他平日里慣常走的那一路上一口氣布了二十來個陷阱。想著即便那男人再厲害,總也不能連著破那么多的陷阱。但凡他落到隨便哪個陷阱里頭,他就有法子弄死他奪回這山頭。
掩好陷阱后,黑熊精躲在暗處,一等便就從白天等到了黑夜。待東華外出回來時,已是深夜。那一夜,天色尤其暗,卻是無風。厚厚的黑云遮天蔽月,叫他看不清眼前的道兒來。憑著感覺,他一路朝著自己的小竹樓去。因是剛從章尾山回來,他著實有些乏。白日里又與那黑熊精打了一架,雖幾乎沒花什么力氣,但終是把那頭煩人的妖怪給趕出了這山頭。被煩了多日,終于落得個清靜的東華眼下只想快些回到他那竹樓里好好睡上個一覺。是以,他便卸下了警惕。孰料入了竹林才走了沒幾步,他便腳下踏了個空,隨即跌入了個深坑里頭。剛想從里頭爬出來,劈頭蓋臉便傾下了黑土無數。雖東華也并不是特別愛干凈,但渾身是土的情況他還著實沒有遇到過。那土幾乎是一瞬間便將他埋了個嚴實,遂又覺得似乎有人在他頭頂踩了幾腳,讓他周身的土更夯實了些。隱隱約約,耳邊傳來了叫人厭煩的笑聲。這聲音的主人,東華熟悉。于是,一道劍氣破開了頭頂的泥土,蒼何指天,一擊即中。笑聲戛然而止,東華仰頭一望,便就皺了眉頭,嫌棄得很。這一劍委實不巧,正中了那黑熊精腿間的命根。笑聲轉為了凄厲的哀嚎,方才還仰天長笑的黑熊精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屁股滿地打滾。東華從坑里頭爬了出來,灰頭土臉的,叫他很是不高興。撣了撣衣袍上的土,他便從那黑熊精身上割了塊熊皮下來就著油量的毛發擦他那寶貝蒼何頂端的血污。本就已經疼得死去活來,又被生生割下了塊皮肉,那倒了血霉斷子絕孫的黑熊精便就口無遮攔罵罵咧咧。東華愛清靜,見他這么吵便就又給了他一劍,叫他徹底安靜了下來。回到竹樓,他先給自己打了盆洗澡水。待將自己收拾干凈后,他又睡了一覺。睡得半夢半醒之際,迷迷糊糊憶起了今日遭暗算時的場景。睡意漸散,怒火漸起,東華便就起了身。他來到了那口陷阱邊上,便見著那頭黑熊精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踢了他一腳,遂朝著冥界而去。
冥界是個晦氣的地方,亦是個神秘的地方。它隸屬神族掌管,異族大多不知其存在。東華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也純屬誤打誤撞。他自小在碧海蒼靈摸爬滾打長大,成年后又四海八荒地到處游歷。遇見過不少自以為是且不拿他當回事的神仙妖怪。是以,當謝孤栦手下的人馬前來收那些斃命于蒼何底下的妖精魂魄時,便被東華瞧見了。謝孤栦手底下的這些人,等閑的神仙是看不見的。奈何東華雖并非神族,卻也有這個本事能叫他瞧見。掐了訣法隱了身形氣澤,東華跟了幾次后便就摸清了去冥界的路,遂也明白了這冥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眼下,年輕氣盛覺著這口氣還咽不下去的東華直奔幽冥司。忘川河邊撲面的腥風,叫他皺了眉頭。隱了身形,他先在奈何橋上尋了一圈,卻并未見著那黑熊精的魂魄。抬頭望向彼岸的幽冥司,東華握了握腰間的蒼何。岸邊的巡邏衛兵見了突然現身的陌生男子,便都警惕了起來。剛拔了劍想上去盤查,便被一道凌厲的劍氣掀翻在地。東華直奔幽冥司而去,身后追兵無數,身前圍堵層層。蒼何反射出的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紫色身形一躍而上,便從第二層的窗戶里頭閃了進去。
幽冥司有不明外來之人闖入一事頃刻便傳到了謝孤栦的耳朵里,黃袍的司主冒了一身冷汗。若是平日里發生這種事情,他倒是不太在意的。好巧不巧,今日父神親臨府邸。還沒喝上一口茶,侍衛便就很沒眼見地來通報此事。
主榻上,父神瞧不出什么情緒來,他看了看面前低著頭的謝孤栦道:“老謝啊,你這幽冥司何時淪落至此!”
謝孤栦的頭低得更低了。他這冥界向來太平,萬年也出不了樁大事。孰料這一出事,便就趕巧讓父神給撞見了。
主榻上的老神仙翻手施了疊宙術,身前便現了清晰的景象。謝孤栦好奇地抬了頭,便見著渺渺仙霧里一紫衣男子干凈利落地打趴下了攔在他身前的眾多守衛。能在幽冥司司職的,皆是善武的高手。眼下被那男子用切豆腐似的刀功齊齊放倒,還真是挺丟人。再觀父神,只見他老人家喝著茶水,剝著核桃,看得倒是津津有味。剛想抬手擦一擦腦門上的汗,便聽見父神冷不丁地又問了一句。
“老謝啊,你同他什么仇?他這么拆你的家,打你的人?”
謝孤栦趕緊低頭老老實實地回答,“臣……并不認得他……”
父神哦了一聲,伸手撈了一把煮花生。
偷偷抬眼再瞟了一下那端的景象,便就叫謝孤栦閉了眼睛。那場面,怎一個慘不忍睹了得!
這一打,便一直打到了幽冥司的第十層。東華終是在個拐角處尋到了那黑熊精的魂魄,他看起來有些落魄,但這也不能叫東華起了絲毫憐憫。隔空一掌,他便將他的魂魄震了個粉碎。那黑熊精本就不是個厲害的角色,如今魂魄碎得堪比沙土,委實沒什么可能再重新凝聚。自然地,不成型的魂魄也就入不了輪回。這一掌,東華挺解恨,但卻叫謝孤栦犯了難。他已經為那黑熊精定好了下一世的投生地,也入了生死簿。如今被人半道壞了事,輪回秩序已亂,這處空缺需得補上,委實叫他頭疼。
恩怨已了,身心舒暢的紫衣男子便就掐了個訣法穿墻而過,從第十層的屋檐上一躍而下。落地穩健輕巧,旁若無人地欲打道回府繼續睡覺。他行至忘川河邊,卻被一身著白袍虎背熊腰的老神仙給攔了下來。他身后,急急跑來了個黃袍的男子,不斷抬手地擦著額角上的汗珠。
“碧海蒼靈的東華?”那白袍的老神仙率先發問。
東華濃眉一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又是哪路神仙?”
“這是父神,還不趕快行禮!”謝孤栦趕緊斷了他的無禮。
紫衣銀發的年輕男子身形未動,“有意思,我又不是你們神族的人,憑什么要行禮。”
“你……”
謝孤栦剛想訓誡他一番,便見了父神抬手,他遂將一肚子的責罵吞了回去。
“無妨,無妨。”白袍男仙笑了笑,“本君聽聞你甚能打,有沒有興趣與本君過過招?”
東華瞧了他一眼,道:“沒興趣。”
一個沒忍住,謝孤栦剛想破口大罵,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立在了幽冥司的正殿內。他愣了一愣,沒搞清楚到底是那紫衣裳的男人將它扇到這處的,還是父神將他扇到這處的。待回了神踏出幽冥司,便見了忘川河邊已是熱鬧非凡。先前被那男人打趴在地上的守衛悉數圍在那處,一個碩大的結界攏著,將他們全都隔在了外面。有拍手叫好的,也有歡呼吶喊的。謝孤栦走了過去,清了清嗓子,沒人理他。復又加了些力道再咳了一聲,依舊沒人理他。黃袍的司主頭皮有些發麻,臉色亦不大好看。他負手立在他們身后,對著前面這一眾沒出息的手下吼道,
“要不要給你們搬個凳子坐下來看?”
靠得近的幾個人身形登時一頓,遂都怯怯地回了頭。還不忘用胳膊肘頂了頂邊上的同僚,想要提醒他們大難臨頭。孰料對方皆不耐煩地甩了甩手,
“別吵!打得正熱鬧著呢!”
從散開的人縫中,依稀可見一白一紫兩個身影激戰正酣。謝孤栦探頭這么一望,便就挪不開目光了。他擠到他們中間,扒拉在結界上看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這么精彩的對決,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于是,他抬胳膊肘頂了頂身邊的手下,
“你去給我搬張軟塌來!”遂又趕緊補了一句,“再搬張桌子,吩咐后廚煮盤毛豆!”
被他點名的手下有些不情愿,目光始終落在那結界里頭舍不得挪開。謝孤栦見他不動,抬腳便踹了過去。
“這處位置給你留著,還不快去!”
得了頭兒的承諾,那人才終是咬了咬牙轉身,背影匆忙又急迫。
這一架,打了足足三天三夜。謝孤栦手邊那個裝煮毛豆的盤子不知添了多少回,桌上毛豆殼堆成了山,結界里頭卻依舊沒有決出個勝負來。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幽冥司的司主又差了那個手下去準備飯菜。說是這二人打了這么些天,定是要肚子餓。遂又遣散了為數不多還撐著看打架的幾個手下。忘川河邊,終于就只剩了他們三人。打著哈欠,謝孤栦已是視線模糊,恨不得直接在這軟塌上睡上一覺。可若是他剛睡著,里頭就打完了呢?想到這處,他掐了自己一把,稍微提了提精神。眼下這冥界里誰都可以睡,只有他這個司主萬萬睡不得。
傍晚時分,結界里頭終是消停了下來。謝孤栦靈臺不甚清明,只知道自己需得先站起來去迎父神。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他俯首一揖。
“飯菜已準備妥當,還請父神莫要嫌棄。粗茶淡飯,將就著先墊墊饑。”
父神點了點頭,遂轉向了身后正欲離開的紫衣男子,“一同吃個飯?”
打了三天三夜,東華也是餓得慌。有現成的飯菜擺在眼前,他也就沒有推辭。這一頓飯下來,他與父神便就更熟了些。雖然在大多數的時候,只父神一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他懶得理,也不想理。那老神仙說的,無非就是些贊揚他們神族的官方說辭以及夸他能打的好聽話。又說他是個奇才,在外游歷實在太過屈才,特誠邀他上九重天,說那處的府邸隨他挑。余光瞟見黃袍男仙的臉色不大好看也有些僵,東華覺著也許那老神仙嘴里說的九重天上的宅子也未必就比他自己搭的小竹樓好。于是,他只管埋頭吃飯,沒有去搭理他。
至此以后,那位被人尊稱為父神的老神仙便像那緲落似的,得空就來尋他。他尋他,倒也不是纏著他,不過就是下棋切磋套近乎,只是他不再提什么九重天。閑來無事得個人下下棋打打架打發時間,東華便也就覺得挺不錯。一來二往三次下來,他與父神便就徹底混熟了。
時間一過便是好幾千年,正當東華再也忍受不了那群鍥而不舍的魔族女人準備棄了那竹樓換個住處之時,同樣憋了好幾千年的父神再次提起了邀他上九重天一事,并一再表示那處的府邸隨他挑。東華明白,若他隨父神去了九重天,那便意味著他擇了神族。可這些年,他委實也過夠了漂泊不定的日子。眼下重新尋個住處也是麻煩,是以他未有過多的猶豫,便就應了。
八萬年后,東華紫府少陽君接替父神坐上天地共主之位,奠尊號東華帝君。那時,天下依舊戰亂不止,生靈涂炭。他帶領著神族四處征戰,踏過的大地皆是他十萬年亦神亦魔生涯里涉足之地。彼時,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為了保衛這些地方的太平而戰。可當他立于浮生之巔睥睨四海八荒時,卻覺著自己生來便是肩負著上蒼交于的重任。父神說得沒錯,若這不是上蒼的安排,他怎能在碧海蒼靈那樣惡劣的環境里頭生存下來,又怎會有這個能耐瞧見那些只身負天下重任的神仙才能瞧見的東西!可這個重任,他并不想要。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究竟什么。這個疑問一直深埋心底十幾萬年。直至那一日,他渾身是血地將她從鎖妖塔里頭抱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