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fēng)掃香屑。
前日方雨,水汽未銷,是以香與霧、殘屑與水煙混居一處,如囚籠鎖住寒光一舍的三十里清光。
也鎖人。
寒瑟山房久無人居,暗牖空梁,雜蔓四橫,獨(dú)孤零零一盞亭,四垂薄帳,似遮掩些不可說亦猜不透的勾當(dāng)。
拂櫻在帳后隔霧看楓打發(fā)光景,但未至?xí)r令也看不出甚么趣味,只無端從半遮半掩的風(fēng)貌里勾出張似笑非笑惹人生厭的臉容。他看那粉飾太平的臉看出了火氣,揮手斥退幻景。
寒光一舍的懶主人走七天了。
之所以取“走”代“歿”……某個(gè)天眼睨紅塵的老神棍,素來閑不住腳,雖不見其蹤而人皆聞其豐功偉績;也許是“走”這一詞與此前懶得發(fā)霉也足不出戶的“風(fēng)姿”反差甚大,好叫人印象深刻;又或者……
少一個(gè)楓岫主人,苦境就減三分秋色,可惜。
拂櫻一算時(shí)辰將近,又細(xì)細(xì)核查所需用具。其中一根扇羽曾是戰(zhàn)后取得,彼時(shí)分作飄落南北的兩截,他費(fèi)了點(diǎn)心思找齊拼接。
祭具皆備,還欠招魂人一滴心血。他執(zhí)刃穿皮肉,手一抖,所幸事無差錯(cuò)。
時(shí)辰已至,滴血入皿。猝爾天生異象,黑云蔽月,四方震駭。陰陽逆轉(zhuǎn),乾坤倒序。山巒崩而浪碎岸,百草枯而楓流丹,亭與人兀自巋然。
拂櫻于狼藉無序的玄奧至境徐徐邁步。
第一步,混沌生玄黃;第二步,太虛顛乾象;三步河山定,四步紫煙升,清波蕩砂洲,猿啼鳥鳴俱;五步禹甸郅隆,六步古馗崢嶸,遂有滄海桑田之變,萬象陰陽之無章。
他終踏出罪無可赦的第七步。
器皿中的煙氣摻了血光,頃刻聚攏、凝成人狀。他面無異狀,也吝嗇一顧,披上大氅蓋住滿身血?dú)猓辉傺哉Z。
拂櫻從陰間拽來的寒光一舍主人執(zhí)起那根鵝毛,聊勝于無地一擺一搖,估摸也覺得風(fēng)流流于俗流太煞風(fēng)景,故作泰然地把毛納入袖籠:“拂櫻好友,幽冥路遠(yuǎn),行而躓踣,不至于舍不得一杯熱茶吧?”
當(dāng)真是死透了還丟不了那點(diǎn)裝模作樣的講究。
拂櫻借斷席就坐,系好外袍:“茶無,你請自便。”他乏得很,體乏心累,不想講話。
亡魂觀他確不好受,道:“好友呀,惜櫻愛櫻,何故名‘拂’櫻?方寸有執(zhí),鏡臺蒙塵,拂是不拂?”他似坦然接受寄身片羽的現(xiàn)狀,化一豆微芒融入鴻毛。
拂櫻嫌棄地捻順那根扇毛,又想起這人差遣自己一派理所當(dāng)然的嘴臉,順心倒捋一把——儼然揉皺周正齊整的衣袍——總算解氣。
與楓岫斗機(jī)鋒,疲,疲得酣暢淋漓。
就拂字做文章也無妨,橫豎他是凱旋侯,不是拂櫻。
這一場口舌之斗,楓岫主人照舊輸?shù)煤翢o懸念。
他解開衣襟,草草處理了傷口,揣一根扇毛枯坐。醒神時(shí),東方既白。
——
醒逝者魂這著棋風(fēng)險(xiǎn)太大,一滴心頭血換三日氣悶,也確劃不來。用心頭血,一是逆天改命需得等價(jià)償還,二是若亡魂早早投了胎招不回來,也可招個(gè)內(nèi)心投射的虛影得彈指自欺。
也有好處,招來的魂不可離招魂人七步,旁人無從覺察,省事少麻煩。
與嘯日猋交戰(zhàn)失利,拂櫻暫得幾日偷閑。幽魂縮作羽毛大小在沙盤上趨步來去,于高山深壑間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他本在推演現(xiàn)今形勢,沒耐住多看了幾眼上躥下跳的紫袍小人,又多看幾眼沙盤琢磨出幾分意思來,雪中送炭地助他插穩(wěn)了一只小旗。
沙盤上幾方勢力昭然:火宅佛獄、死國、百韜略城、琉璃仙境。
尚有匿于溝壑之中的異端與變數(shù),進(jìn)可左右大勢,退亦牽動全局。
而象征佛獄的兩面旗——一者居山巔,離崖際僅半步;一者蟄洼下,潛寸余則止。顯者占盡先機(jī)而險(xiǎn)象頻生;隱者瞞天過海而不得寸進(jìn)。
高處小旗并未立牢,顫顫巍巍;至于低處……拂櫻往下?lián)v搗沙泥,戳到一塊砂礫。他以此為突破掃除塵埃,又揭開一條逶迤淺溝,碎石正由此推入。
魂魄跳出沙盤,拂櫻拎著衣擺上的珍珠把人放在花盞上,后者面不改色,占地為王地一展袍裾。
拂櫻:“你還真是安然。”
亡魂:“謬贊。若我是你,會很心急。”
拂櫻又把人從花盞撈至掌上。他面色如霜,像寧靜無害的雪原,聽聞此言后又張開了肅殺的利爪:“吾厭煩猜謎。”
他掌上人陳言:“凱旋侯會敗,佛獄亦然。”
“因?yàn)榕c你所信奉的正義相違嗎?”
“文侯得翟璜,幸也;弘先遇孝武,不幸也。火宅佛獄尚有異數(shù),異數(shù)出世,情勢不可知;”掌中人徐徐搖動羽毛,“其二——”
“來自殺戮碎島與慈光之塔的干涉。”拂櫻一指沙盤。
山巔之兵應(yīng)聲潰散。
“是。”
凱旋侯平淡一笑。
他體內(nèi)蜷縮的滿懷惡意的獸睜了目,尖爪抓撓,將完好皮肉撕了一條又一條。貧瘠地養(yǎng)出來的貪婪血,希冀見光,卻總不曉饜足,非要侵吞旸谷。
便是佛獄,生而高貴,生而卑微。
佛獄的櫻花吸血。慈光之塔呢?聽說有連成片的挺拔竹林,多紅楓。
生存之道上無需高尚的正義。
“楓岫,”拂櫻解開殘魂禁制,冷笑在胸腔來回震蕩,“吾是佛獄的凱旋侯。凱旋侯存在的意義只有‘凱旋’。你堅(jiān)持的,吾理解,但不茍同——你的下場是如何呢?殉自己的道,鬧得四魌界天翻地覆再一走了之,最終葬在四依塔,享國士無雙的虛名?”
“來自何處,歸于何處,如此而已。”
拂櫻被與這人性情偏離十萬八千里的收場噎住喉與舌,復(fù)覺可笑,便不痛不癢地一牽嘴角。
楓岫主人要死,也該是懶死楓林像樣。
羽毛大小的人慢慢伸展,如水上月影被清波曳長,虛浮如紙屑。拂櫻一瞬不瞬看殘魂長至能與他比肩的身量,已然放縱的惡念肆意滋蔓,想了想道:“你活得太真實(shí),真到愚不可及。”
“吾嘛,優(yōu)點(diǎn)很多,多得說不盡,對好友真誠是一。”魂魄笑里藏鋒,“你是嗎?”
拂櫻否認(rèn):“吾不是。”他目光刺過來,“吾不會是。”
吾做不了傾心相交推心置腹的知己,便只能做同墮無間共落黃泉的仇讎了。
觸摸虛影是何種感受?可視、可感、可聞,非虛非實(shí),譬若朝露。像是一股冰冷的泉流,潤過唇舌后彌散,不嘗尚可忍耐,一試則食髓知味失之惶恐。
凱旋侯不當(dāng)有惶恐。
拂櫻卻可以。
他淺啜即止,細(xì)細(xì)端詳一雙堅(jiān)定得幾近冷酷的眼。
這顆塵埃拂不去了。何月何日虛偽的皮相添了道狹縫,這顆塵滾了進(jìn)去,就硬生生嵌入肉與骨,纏在經(jīng)脈上。
那就不拂了吧,要舍,不過舍半身血肉。
第三日快盡了。
他道:“楓岫,你恨——”
他笑了笑。
他捏碎了他心血所化的魂魄。
太了解楓岫,故也一時(shí)未察這只是他假想出的影;也太不了解楓岫,會問如此多余的問題。
那人總是走得太急,轉(zhuǎn)身太干脆,干干凈凈,一點(diǎn)執(zhí)念不留。
……真是鏡臺無瑕,一世無憾。
——
無法運(yùn)轉(zhuǎn)功體御寒,關(guān)在噬魂囚里便透體冰涼。
之前未問之問,在拂櫻無法言語后得到了解答。
——你恨吾嗎?
——拂櫻好友,吾不恨你,吾原諒你。
難怪無執(zhí)。
本應(yīng)無執(zhí)。
何必有執(zhí)。
真狠。
他讀罷這行字,加嘔血三碗半,昏昏沉沉入夢。
夢里什么皆有,什么皆無。
無邊空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