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虎子身后，他吃了一驚，從鏡子里瞪著我，仿佛不認識一樣。愣怔片刻，連忙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對著水龍頭草草地漱口。
上午10點，明媚的陽光在屋子里跳躍。這樣閑適的周末，適合睡一個悠長舒服的懶覺。顯然，虎子才剛起床。
確實會讓他意外。
這個點，我本該端坐在一個貼著檸檬黃壁紙，擺放著粉色的床粉色的衣櫥粉色的書桌的房間里，給一名初三的女孩子補習功課。每個周末，我不是在做家教，就是在去做家教的路上。
剛才是下了公交車，一路跑過來。虎子問我發生什么事時，我猶自捂著胸口待氣息平緩。
事實上，我是不知如何開口。在我低頭不語的一分鐘里，虎子去他的房間穿戴整齊了重新站到我面前，他純凈善良的笑容里帶著幾分羞澀。
他再次輕聲問:“發生什么事了？”
“借我六千塊錢，我急用”，我頓了頓，快速說出來。我沒許諾什么時候還錢，因為我不能確定。前幾天才發的工資，我照例只留下一點生活費，其余的都寄給了家里。
虎子二話不說，立即折回房間數了八千塊錢給我。我數出二千塊錢又放回他手里，沖他感激地笑了笑，便匆匆出門。
如果再停留一分鐘，我怕自己會流淚。有感激，有心酸，有難為情。
能不難為情嗎？虎子不過是我們的一個合租伙伴而已。我們認識才一個月。我和陳沖租住這里已經2年，虎子上個月才搬進來。
在他之前跟我們合租的是一對沿街叫賣山東炒貨的夫妻，從北方農村來尋找5歲的兒子。已經找了3年，一個月之前離開這里。夫妻倆每天早出晚歸，特別沉默，我們幾乎沒什么交流。走時，他們卻送了些炒花生一定要我收下。我塞給他們一千塊錢，男人朝我鞠了一躬，女人用袖子不斷擦眼淚。
我和虎子的交集也只限于點頭微笑打個招呼而已。畢竟我也是個沉悶的人，不善言辭。在來借錢的路上，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被拒，外加默默消化對方可能會給我的冷臉。可是內心，我又有預感虎子會幫我。
我記得虎子剛搬進來那天，我在衛生間門口滑了一下，險些摔個人仰馬翻。他聽到響動后，布置完房間便特意去買了一塊防滑墊巴在衛生間門口的瓷磚上。他什么也沒說，卻讓我心生暖意。陳沖當時在房間里打游戲，聽到我的尖叫，卻隔著房門怪我不小心。
-02-
陳沖是我的男朋友。他問我要錢時，我正在給我的學生輔導一道英語題目。這是他第七天送外賣，也是他兩年里第七份工作。
意料之中的，他這份工作又丟了。他說他只是在路上接電話耽擱了一點點時間而已，客戶就沉著臉抱怨。陳沖的暴脾氣就上來了，在對方家門口揍了人家一頓，扔下外賣揚長而去。對方順著網絡按圖索驥找到了老板，結果就是讓陳沖支付醫療費和營養費一萬塊，要不就報案。送走客戶后，老板讓會計給陳沖結算工資，我連忙上前求情，被陳沖一把拽走了。走前，他砸碎了老板的茶杯。
在路上我忍不住朝他喊:“你什么時候能成熟一點？什么工作不辛苦？你以為錢有多容易掙啊？”所以陳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頭也不回。每次一吵架，他都要負氣地上演這么一段，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我覺得我們之間也越來越遠了。
我感到深深地疲倦。我并不怕吃苦，我是個能吃苦的人。
我沒見過我母親，奶奶說我母親是嫌日子太窮跑掉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生活真的很苦。父親是個下崗工人，靠每天走街串巷賣點饅頭花卷豆漿之類的早點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我和弟弟常年穿著親戚們給的舊衣裳，只要沒破損，我們都開心得像過年。
有一年冬天，弟弟毛衣的袖口脫了線，隔壁的一個男孩就拽著線頭一直跑，弟弟的袖子被拽得只剩下半截，又怕又冷，蹲在寒風中哭著喊媽媽到天黑，不敢回家。
記憶里最傷感的籌學費。一到報名，為了我和弟弟的學費，父親就四處奔走，受盡親戚朋友的冷眼。誰會喜歡一個只會來打擾來找麻煩的親戚呢？盡管過幾個月我父親一定會悉數還清。
高三那年開學頭一天，父親領我去叔叔家借錢。嬸嬸板著臉把錢數給我父親后，指著廚房的垃圾袋叫父親提出去扔掉，她甚至沒留我們喝杯水再走。我控制不住地眼角潮濕。模糊中，我看見父親面不改色，客氣討好地提著垃圾出門，污水滴到瓷磚上他連忙用手去擦干凈……
讀大學后，我沒再花家里一分錢。除了刻苦學習，我把別人逛街購物看電影談戀愛的時間都花在掙學費上。我做家教，當服務員，推銷商品。每天中午和晚上提著大袋子在學生公寓各個寢室穿梭，口干舌燥地向那些衣食無憂只用專心讀書的同學兜售廉價的文胸，內褲，絲襪和化妝品之類。靠這些和一點獎學金，我不但順利畢業，還能每個月有點剩余寄回家。弟弟已讀到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
這個社會掙錢的機會其實到處都有，只要我們肯吃苦，生活并不會太難。畢業后我在公司領不太多的固定的薪水，周末做些兼職，這樣我仍然可以兼顧家里。也許是苦了一點累了一點，但我習慣了吃苦，心里反而踏實。
我喜歡踏實的感覺，包括戀愛。可是陳沖現在卻給不了我這種感覺，或者曾經他給過吧，在他炒股之前。如今，隨著他窩在家里散漫度日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對這段感情也越來越灰心。
-03-
不順意的事總是會結伴同行。
沒幾天，我弟打來電話說父親的膽結石毛病最近犯得很頻繁，幾次父親都蜷縮成一團滿臉是冷汗。我一聽，知道膽囊切除手術不能再拖，趕緊讓弟弟陪父親來我這里。
本來我是想過幾個月去接父親來手術的，現在陳沖丟了工作，打架掏空了我身上僅有的一點錢，還借了虎子六千塊。我急得額頭冒汗。
掛完電話，我問陳沖能不能向他家里先借一點？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開口問他要錢，我沒別的辦法了。
陳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繼續玩他的游戲。我去公司前又叮囑他快一點。等我下班火急火燎地趕回來，陳沖卻不在。我連忙打電話給他，一直是無人接聽狀態。我馬上有種不祥的預感，擔心他是不是去取錢出了什么事，陳沖走路總是橫沖直撞的。
虎子看我在屋里急得團團轉，小心翼翼地告訴我，陳沖走了，一個女孩來接的他。我再跑到房間仔細看，他的行李真的不見了，只有電腦桌腳下還扔著他換下來的臟襪子。
我呆在原地，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我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即便是做夢，我也想不到我們會是這種結局。虎子把我拉到沙發坐下，遞給我面巾紙，又遞給我一杯熱水，他安慰我說:“沒事，有我在。”
-04-
父親的腹腔鏡手術很順利。手術費是虎子幫墊付的，父親住院期間，我公司請不到長假，虎子就主動提出去醫院照顧，他說都是男同志，照顧起來也方便一點。
虎子每天精心給父親做吃的，早晨是小米粥里面放切碎的青菜，中午熬雞湯，晚上吃面條，既容易消化又有營養。虎子細心地給父親換藥，幫父親洗臉擦身子，沒事時邊閑聊邊給父親剪指甲。
不止一次，護士和病房里其他人都沖著我父親夸女婿好，父親就看著虎子呵呵地笑，虎子也看著父親呵呵地笑，仿佛都揣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滿心都是感激，感激他兩次出手相救。可不知為什么，卻一句感謝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爭氣地掉眼淚。虎子上前擁抱我，拍拍我的頭重復那句話:“沒事，有我在。”靠在虎子寬闊的胸膛，我感覺到虎子劇烈地心跳。
必須再找份事做，無論如何要盡快還錢。欠著虎子那么大人情我已經很不安了。虎子就靦腆地笑，搓了搓鼻子說，其實不用著急還，十年八年也不遲。好，那就不還了。我也跟他開玩笑，心里卻堵得難受。
我想到了陳沖，陳沖以這樣的方式跟我分手傷透了我的心。我們是大學同學，一起吃飯，一起自習，一起做各種兼職，我們是同學眼里公認的勤工儉學模范情侶。
那時的陳沖會在我難過時為我擦眼淚，在我生病時喂我吃藥照顧我休息。我們都商量好了再拼幾年，手里攢了點錢就回老家開個店做點小生意，像許許多多普通人一樣踏實過平凡的日子。
那時的陳沖說要疼我，保護我，一生一世對我好。美麗的諾言讓人看到海枯石爛。然而，大學四年畢業兩年的感情經歷卻告訴我，如果一個女人年過25歲，還對愛情歡天喜地執迷不悟那將是一場災難。而我，已經26歲。
-05-
因為我盡心傳授，踏實教學，我補課的幾個學生進步都特別大。有位學生家長特別感激我，便誠心幫我在他們小區的住戶群里發了招生信息，還騰出他家的一個存儲間作為場地免費供我使用。
很快就有十來個家長找到我，我根據實際情況將他們分成兩個小班進行輔導，晚上的時間也排上了。這樣下來，我一個月能多掙五六千。
每天晚上到十點我才回家。虎子不放心，提出要去接我，我婉言謝絕。他不再勉強，只是每天晚上都會在鍋里給我留著一碗熱湯，讓我補補身體。我最愛喝虎子燉的西紅柿排骨湯，鮮美中帶點酸甜，我一口氣能喝兩碗。虎子就習慣性地搓搓鼻子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擔心我遲早要累垮了身體。
嗯，又工作又家教，一天下來真的好累，但我心情卻好了很多。比起掙不來錢，還不了債，養活不了家人的痛苦，失戀的痛苦實在顯得太矯情，太微不足道。而我，沒有時間去坐下來喝杯小酒顧影自憐。
陳沖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杳無音信。而我發現自己想起他的時候也漸漸越來越少。當我從傷痛中緩過勁來，我意識到愛情里并不一定適用因為和所以。因為我愛陳沖，所以陳沖就一定會愛我？因為我愿意和陳沖吃苦奮斗，所以陳沖就一定會和我志同道合？
我不懂什么戀愛法則，我只是想找個踏實的人過踏實的日子，我覺得那是最美好的愛情。現在，我卻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愛情叫一廂情愿。好在我已經走了出來。
-06-
時間一晃又是一年。我依然每天在公司和家教之前奔波忙碌，雖然辛苦，但很充實。虎子是搞家電維修的，大部分時間在家里做活，有時也背著工具箱上門服務。因為技術精湛，虎子生意一直很好，每天也是從早忙到晚。
白天我們幾乎碰不到面。但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屋里永遠亮著燈，虎子耳朵特別尖，盡管我走路很輕，虎子還是能準確分辨出我的腳步聲，在我快進屋前把門打開。照例會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營養湯遞過來，我一邊喝著，一邊和虎子說說話。
周日晚上我不用家教，我們有時就一起出去吃個飯，看場電影。虎子的心意我知道，但我希望他永遠不要說出來，這樣我們還是朋友。
虎子終于還是向我表白了，在我生日那天晚上。他掏出一枚精美的鉆戒，誠懇地說，他會珍惜我一輩子。我拒絕了。不是他不夠好，是我害怕。我憧憬過和虎子的未來，我也相信他此刻是真心誠意的。可是我不能確定他對我的感情能維持多久？內心越渴望，就越容易膽怯。如果到最后注定是無疾而終，我情愿不開始。這樣，至少我還保有尊嚴。
虎子很紳士地對我的拒絕說沒關系，他那好看的臉上還是始終掛著純凈溫暖的笑容。幾天之后，虎子卻打算離開這里，我感到意外，感到難過，又有點內疚。我故作輕松，閑閑地問他有什么打算？虎子又習慣性地搓搓鼻子，笑著說保密。切，我佯裝生氣瞪他，心里卻空落落的。
虎子在我上班去之后走了。走之前，拿我非要還給他的錢替我付了一年的房租，剩余的放在我床頭柜上，他在信息里又叮囑我要按時吃飯。我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07-
過年我沒回家。給家里寄了一筆錢，叮囑父親買幾件新衣裳，吃點好的。放假幾天，我整天一個人呆著，看看電視，翻翻小說，倒也清靜。
除夕晚上父親打來電話說，年夜飯是虎子做的，虎子在我家附近開了一個維修店，生意特別好。我沉默地聽著，這些虎子都沒告訴過我。父親頓了頓又說，虎子真的不錯，又勤勞又有細心，關鍵是對咱家真心誠意。我還是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沉默。
虎子倒是沒再讓我為難。他只是時不時打電話過來關心我，問我是不是按時吃飯了，工作累不累，晚上一個人住怕不怕？
我說我每頓都有吃，又長胖了。我說學生很聽話，累也很開心。我說新住進來一對情侶，都在酒店上班，男的是保安，女的是服務員，兩個人每天同出同進，寸步不離，特別恩愛。
我沒有告訴虎子的是，我很想念他，我晚上有時也變得膽小，變得害怕，我希望他還在。
放假的最后一天，我獨自看完電影回家。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撲鼻的菜香味兒，熱氣騰騰中，是虎子系著圍裙在廚房忙碌。我愣在門口，直到他笑呵呵地迎出來，替我取下背包。
無數次，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冰冷的房間，我都幻想有個溫暖的男人在廚房忙碌，做好簡單又可口的飯菜等著我。現在這個人近在咫尺，我上前擁抱住他，感受著他溫暖的懷抱帶給我的安全和踏實，不禁淚盈于睫。
有人說，對一個人廚藝最大的褒獎就是埋頭痛吃。我很贊同，當我放下碗筷想站起來，發現不能太迅速，好撐啊！
虎子又是搓搓鼻子靦腆地笑。我看見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掏來掏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不會是求婚戒指吧？虎子緊張地看著我，不等他回答，我緩緩伸出手。虎子愣了一下，頓時咧開嘴笑了，傻氣十足。
我想，最好的愛情就是找一個溫暖踏實的人過完溫暖踏實的一生。現在這個人出現了，所以我想說，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