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遠洋的故事,開始于兩年前北歐的雪夜。
那時我30歲,獨身,做海洋方面的研究,住在北歐一個最尋常的小鎮(zhèn)上,偶爾會出差。父母留在中國江南水鄉(xiāng),他們害怕這里冬天的嚴寒。就像一雙手揪住你的耳朵把你提起來,全身緊張僵硬無法動彈,母親這樣形容。可是我喜歡冷。冷的時候,細胞開始減少活動,水開始凍住結冰,世界變得慢慢的,人可以停下來,讓腦子躲進洞穴里冬眠,遲鈍一些也無大礙。
還有,冷的時候,氣味變得異常清晰。
兩年前一個普通的雪夜,我正坐在壁櫥邊疊著從洗衣店拿回來的毛衣,突然聽到門咚咚響了兩下。這樣的天氣只會是流浪漢。我起身去廚房拿了兩片吐司切片,包在牛皮紙里,準備去把流浪漢打發(fā)走。還沒走到門口,又咚咚響了兩下,輕且遲疑。
打開門,一股烈風扇在我臉頰上,伴隨著隱約凜冽的香氣。那氣味,像坐在顛簸的夜船上,一面聞著腥澀的海風,一面吃浸了茶水的橘子。鮮明而冰涼。
一個女孩抬起頭來,用英文問:我可以借宿一個晚上嗎?
她穿著鮮紅色大衣,沒有戴帽子,滿頭滿身都是白色雪花。黃皮膚亞洲臉,眼睛細而彎,像水里倒映的月亮,鼻尖一顆淺淺的痣。據(jù)說鼻尖長痣的人多災。
大雪夾著冰粒暴戾地打在窗戶上,玻璃在窗框里咯吱咯吱作響,唱片機上卡朋特兄妹唱著: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天使們集聚一堂,他們決定創(chuàng)造一個夢并將其實現(xiàn)……
那一刻我有些失神。
她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咧開蒼白的嘴擠出苦笑:對不起,實在太冷了,沒有旅館開著門……在她笑的瞬間,嘴唇因為干燥和寒冷裂開一條口,小滴的血流出來,然后立即凝固住。
我回過神來,用中文問她:你是中國人嗎?
她驚訝地捂住嘴,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是的,如果不打擾的話,我希望能留一晚上,明天就出發(fā)去挪威。我實在沒料到這里的雪這么大,而且旅館都關門了。她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天真而困惑的表情一閃而過,然后再次對我綻開特有的微笑:放輕松,我不是強盜。我看到她嘴上小裂口又流出了血,滴在雪地里消失了。
快進來吧。我側過身讓出小過道讓她進門,以免更多的風雪涌進來。她取下手套拍拍身上的積雪,接著背著那巨大的登山包矯健地閃了進來。
進入溫暖的室內,她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整個人活過來一般精神抖擻,然后轉過身來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季遠洋。
我握住她的手,骨節(jié)分明且冰冷。你叫我除夕吧。
除夕?你是除夕日出生的嗎?
不,我在夏天出生。我的母親在除夕夜第一次遇見父親,她從外地坐火車趕回家過年,而父親是那個站臺的值班長。
真是浪漫。所有愛情都是意外,不是嗎?她狡黠地眨眨眼。那獨特的香氣又向我襲來。
我把牛皮紙里的吐司切片拿出來,涂上果醬裝在盤子里,取一袋川寧覆盆子茶,茶包接觸熱水的那一剎那,覆盆子馥郁的果香跟隨熱氣緩緩升起。她在沙發(fā)上驚呼,這是什么?真是太香了!
端著食物和茶在她面前坐下,這才能重新打量她的模樣。素面朝天,沒有任何化妝,風雪在整張臉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包括嘴唇那一記裂口。脫掉外套后,黑色毛衣上垂著帆船樣的項鏈吊飾,牛仔褲緊緊包裹著雙腿。細細看去她其實非常瘦,不知為何卻給人健碩矯捷的感覺,像是在雪地里揪住你耳朵把你提起來的女孩。
我開動了。她低著聲音念叨一句,然后抓起吐司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兩口便吃完一片,嘴巴鼓成了小河豚。三分鐘后把最后一滴茶吞下肚,滿足地摸了摸肚子。
我不禁笑出來:很餓嗎?
不是餓,是對食物的尊重。她一本正經(jīng)。一盤香噴噴的食物擺在面前等待你品嘗,你如果慢條斯理地吃,就是在對它說,不,你還不足以引起我的食欲。多傷食物的心!
那你一定是個博愛的美食家。我遞給她一張紙巾。
每個餓著的人都是博愛的美食家。她挑起眉毛抿嘴一笑,接過紙巾疊成四方形擦嘴。
你在歐洲旅行嗎?
旅行?或者是工作?旅行是我的工作。我為《Lonely Planet》一類的旅行雜志撰寫稿件,然后拿著稿費籌劃下一場旅行。
噢,那么算是作家。這樣的工作大概比較累,需要在地球上奔波來奔波去。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真奇怪,大多數(shù)我見過的人都羨慕旅行撰稿人這樣的職業(yè)。他們厭煩整天坐在辦公室面對上司、投保者、病人的工作,恨不得一個月休三次假去夏威夷曬太陽。
是嗎。也許是我不太愛動吧。長久地待在一個地方,你的車、拖鞋、洗衣機都會清楚你的習慣,一旦離開,又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去和新環(huán)境交融。這對我來說是很麻煩的事。
她雙手抱著空空如也卻仍散發(fā)熱氣的茶杯,聽完我說的話后緩緩點頭,不予置評。
隔了一會,她說,每個人都會對生活有所要求,但大多時候我們身不由己。與其說我選擇了這樣的職業(yè),不如說它選擇了我。在某一天,“旅行撰稿者”的選項忽然敲了我的門,然后不由分說地占領了我的房子,和我。多數(shù)人只看到它輕松的一面,把它當做一個月一次的度假。陽光,紅酒杯,泳池,派對。他們當然看不到,比如今天這樣一場暴雪讓人無處棲身。即使看到了,大概也覺得是次浪漫的經(jīng)驗。但是我必須在這個夜里咬牙敲響或許是暴力狂的陌生人的家門,等待命運的降臨。
但我不是暴力狂。我笑,也許你可以找到一個安穩(wěn)的工作,那對文筆好的女孩不是件難事。
她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又咧開嘴笑起來。那不行,對于我而言不行。
所以你叫遠洋。
叮叮叮,二樓的鬧鐘響起。我看了看腕表,已經(jīng)夜里十點,到了睡覺的時間。
浴室就在左手走廊過去的第一間,木架頂層米白色的浴巾是新的,里面所有東西你都可以隨意使用,不過客房里很長時間沒有打掃,我現(xiàn)在需要上去幫你鋪床。我站起身來。不好意思,我平時睡得比較早。等你洗完澡上來應該已經(jīng)收好了,客房是二層走廊最里面那間,你可以直接休息。我也不打擾了。
她把茶杯和餐盤放進托盤里,抬起頭說,不用麻煩,我用沙發(fā)就夠了,這里的餐具我也會收拾好的,你請休息吧。實在感謝在這樣的夜晚為我開門。她端起托盤到廚房,想起什么似的又向我說道,如果不介意請把唱片機開著,音樂非常美妙,我想要多聽一會。
我朝她點點頭,如果需要的話請盡管用吧。走到沙發(fā)上拿起疊好的毛衣上樓,她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此時卡朋特兄妹唱的是:在我比今天更年輕的時候,我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但是現(xiàn)在那些日子遠去,我不再那么自信……
季遠洋,我默默念一遍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這個居民稀少的鎮(zhèn)上看見中國人,還是一個穿著鮮紅色大衣的鼻尖長痣的中國女孩。大概因為靠近她坐的地方,手里的毛衣也留下了她的味道,幽幽的,好像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喝一杯放了檸檬片的伏特加,既醉著,又清醒著。
半夜醒過來口渴難耐,下樓去喝水。遠遠望見銘黃的燈光,她還沒睡,赤腳坐在地毯上,雙手趴在木茶幾上專心致志地做著什么,連我走到她身后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用便攜的小毛筆寫字,似乎是一首詩。一陣大風打在窗戶上啪地一響。她手一抖,多余的墨汁滴在紙上,毀掉了字。
啊。她懊惱地輕聲嗔怪,放下筆托起腮像是在生氣。
沒關系,有一點缺陷的東西比較美。我小聲說道。
她全身一顫,看到我后隨即舒口氣。即使走過那么多地方,寂靜的夜里突然出現(xiàn)人聲,我還是會被嚇到。說完她自己咯咯笑起來。
不過,是我吵到你了嗎?她有些遲疑。
沒有,我揮揮手,忽然醒過來想要喝口水。
走到冰箱前倒出一杯水,一飲而盡。
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你還不睡么?我再次問道。
她搖搖頭,我有點失眠,一般只睡四個小時,應該還要過一會才會困。
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嗎?對于即將奔波一整天的計劃來說,恐怕不太夠。即使不能立刻睡著,躺在床上閉目休息也是好的。你也許可以試一下。
她苦澀地笑,頓了一下,說,沒關系,如果你能夠讓身體充分適應,四個小時也是夠的。而且,我想要把這首詩抄寫完。
什么詩?
一首很適合這天氣的詩。
說完她翻到新的一頁,開始從頭抄寫。壁櫥上的鐘,秒針咔咔地追著分針。她烏黑的發(fā)絲上傾瀉著溫黃的燈光,隱隱約約,似乎有空氣在發(fā)絲之間流動。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她娟秀的字體躍然紙上,原來是這一首,《問劉十九》。
你喜歡雪嗎。她問。
嗯……怎么說,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只是一旦它降下,我就得穿上更厚的衣服和手套,這樣的因果關系而已。但我喜歡冷的天氣。
我非常喜歡雪。因為我在海邊長大,很少有機會能看見雪。所以,就像所有海邊長大的孩子一樣,我幼時的夢想就是看雪。
這么一說,我似乎也在沒有雪的城市長大。除了沒有雪,還沒有海,只有又長又溫婉的河流。與其說雪,倒不如說海是我夢寐以求想要一見的東西。
那我還算是幸運的了,至少有你夢寐以求一見的東西陪伴我長大。海邊的孩子往往會胡思亂想,比如說我,總想著長大后成為最瀟灑的女船長,綁著那種海軍藍色的腰帶,會在風里飄起來。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她英姿颯爽地站在船頭指揮前進的畫面,忍俊不禁。
如果是這樣,你的父母真為你取了一個好名字,遠洋,架船一直駛到海的最深處。
名字這東西,有時很邪門。叫做楊柳的恐怕常常遇見柳樹,叫做淑嫻的可能真的變成溫慧善良的女孩。你呢,除夕,也許同你父母一樣,在除夕夜遇見命中注定的人。而我,說不定哪天真的去做船長了。她開心地摸摸腦袋。總之這一生,跟船,跟海什么的,扯不清楚關系。
困意再次襲來,我向她道晚安。她用唇語擠出一個Good night。
那是遠洋給我留下的最后印象,在雪夜里抄寫詩句的要做船長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頭略微疼,下樓后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離開了。洗好的餐具白燦燦地斜靠在漏水籃里,她用過的米白色浴巾掛在了浴室欄桿上,卡朋特兄妹的唱片裝在了盒子里,地毯卷起了一角。還有桌上,留下了她抄寫的那頁詩,詩后又添了一句:若可再見,能飲一杯?
我把紙拿起來細細看,一陣香氣襲來。仍然是她的氣味,一開始鮮明且張揚,轉而苦澀辛辣,現(xiàn)在只留下淡淡的皂香,掛在海風里的白襯衫的味道。如果再見到她,可以問一問她這瓶香水的名字。
就在遠洋的氣息即將在我記憶里淡去的兩年后,我去了挪威出差。
這兩年如何度過的,在我看來不過一日復一日。我縮在冷暖自知的安全區(qū)域里,偶爾會因為突然接到新的海洋課題而忙上一陣,沒日沒夜地查閱資料和寫報告。但是這樣極其偶爾的錯亂也尚在接受范圍之內。久而久之,自己似乎變成了蝸牛,在這個寂靜的鎮(zhèn)上遲鈍地生活著,喪失了五感卻無心找回。飛鳥不停遷徙著,更改著棲息地,但我并不是云層上的生物。
你只是希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高大的金發(fā)外國同事笑話我。
父母沒有再來過北歐,但他們會在電話里焦急地催促我結婚。象征性地,我同幾個外國女孩約會過,她們獨立且爽朗,時而講幾句俏皮話,時而放聲大笑。反而是我,不太愛用英文聊天,有時候沉默寡言,讓她們覺得局促。
如果不回中國,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看天空的時候我會有這樣的想法。
研究所派我去挪威出差,希望我能在那里和一位著名的海洋研究者共同做一個小課題,大概持續(xù)兩個月。心里雖然有些抵觸,但收到公費購買的船票時,我又忽然心安了。海洋總能撫平我內心的焦躁。況且往返船程就有接近一個月時間,相當于帶薪休假。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在海上好好放松一番。
簡單收拾了行李,我便上了船。
又是冬天,海水格外冰冷。夜半若是徘徊在甲板上,不出十分鐘就全身凍僵。所以我染上了一個癖好,就是觀察甲板上的情侶,計算他們能夠忍受嚴寒而持續(xù)浪漫的時間。如果擁抱,大概三分鐘,他們就會用圍巾包住腦袋回到室內。如果親吻,大概一分半鐘,雖然意猶未盡,但寒意畢竟更加冷酷,只能狼狽地倉促逃離,大概再多十秒鐘嘴唇就會黏在一起吧。對于一個像我這樣酷愛寒冷而且無聊的人來說,夜晚,就是坐在甲板附近的椅子上,裹著厚重的大衣,端著一杯加檸檬片的威士忌,一邊盯住甲板一邊打發(fā)而過的。效果意外地好的一種休息方式。
行程快過半的時候,船停在了一個商業(yè)港口。那天的天空很藍,我一大早被陽光曬醒,倦意全無,決定下船去稍微逛一逛。港口上有等待進出口的工業(yè)制成品集裝箱,有售賣食物和鮮花的商販,當然,還有許多商店。忽然,一陣熟悉的香味飄來,海風,柑橘,小豆蔻。眼前一群戴著深藍色毛氈寬檐帽的典型北歐女孩正從一家相當高級的香水店走出來,也許是剛剛試了香,香水味清晰濃烈,不過分明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進入店內,向店員詢問了剛才那群女孩試用的香水。她拿來一瓶造型奇特的香水,倒墓碑形狀的透明玻璃瓶,銀白色的旋轉式蓋子包裹住了瓶身,盛滿了淡淡的金綠色液體。旋出噴頭,對著空氣噴一下,一個鮮紅色的身影突然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氣味同記憶,有時存在妙不可言的關系。
店員告訴我這瓶香水的名字叫做Voyage,航海旅行。
除了能夠調制美妙的氣味,還能為之取一個美麗的名字,這才是真正頂級的調香師吧。我跟店員聊道。
美好的香水才足以配上您這樣美好的人。店員極富推銷技巧地回應。
我毫不猶豫地付錢買下了它。
歡迎您的再次光臨,我走出門時,店員在身后鞠躬。我回頭看了看這個小港口和頭頂少見的藍天,明白大部分東西都只能夠一期一會。
我把香水放在船艙房間的桌子上,考慮了一番,決定帶它回去放到書架的頂端,那副裱好了的《問劉十九》詩頁框的旁邊。
當晚,我照例在甲板上喝威士忌,想著Voyage這個詞的源來。牙齒咬住嘴唇,發(fā)出V的音,然后緩慢轉成圓潤的i,最后由g關住喉嚨結尾。念起來也是很美的詞語。
我走神的時候,甲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跳舞的女孩。等我注意到她時,已經(jīng)無法計算她停留了多長時間了。我只得遺憾地把腕表收起來。
她跳的舞引起了我的興趣。如此冷的夜晚,她穿一條及地的絲絨長裙,套了一件巨大深綠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灰色羊毛圍巾遮住了大半部分臉。伴著船艙宴會廳里模糊傳出的三拍音樂,她在跳著恰恰舞。輕巧的舞步點著地,旁若無人地轉圈,月光傾瀉在她身上,不真實得像一個夢境。
一個鬼佬上前去搭話,嘿,美麗的女孩,這樣的舞蹈不適合一個人跳。
她沒有停,小喘著氣卻冷靜地回答,也許你需要試著跳一跳才能明白是否適合。
鬼佬把大衣裹緊了一些,悻悻走開了。
她輪廓清晰的側臉在微光里勾勒出來,電光火石間,我覺得她像是那個女孩。
像是被某種魔力牽引著,我走到她身旁,試探性地叫了一句,遠洋?
她愣住,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我,眼神疑惑,似乎是在很努力地回憶。她的香氣,Voyage,被海風吹到我鼻尖。美好的香水才能配上美好的人。
看來她并沒有想起我,我略帶失望地笑: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她的眼睛突然發(fā)起光來,臉上綻放出孩童般的欣喜:除夕?吐出的兩個字在冰冷的空氣里瞬間結成了冰塊,清脆地砸在我的心上。
停止了跳舞,她似乎忽然變得冷了,不停呼出白色的氣。
我們跳舞吧,除夕。邊跳舞邊聊吧。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宴會廳的音樂變成了舒緩的華爾茲,她領著我開始了舞步。
你怎么在船上?貼著我的胸口,她吐出溫熱的問題。
我打算去挪威做一個研究。
挪威是一個好國度,那么,你的研究內容是?
海洋。
她一邊跳舞一邊笑起來:我見過研究藥物、芯片、油畫的人,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研究海洋的人。
是嗎,海洋占地球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積,至今仍然有很多未被探索過的區(qū)域。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研究,好像無知的蒼蠅面對浩瀚的宇宙,渺小而無謂。
人類當然不能完全了解海洋,就像一個人不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這是上帝的秘密。她抽出手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但是那絕對不是無謂的事,在巨大的命題面前我們所做的每一步微小探索,對于我們自身而言,都是偉大的。
她的話讓我精神一振。你呢,為什么在船上?
隔了兩年沒有來歐洲,還有好多錯過的小國度小城市需要重新走一遍。我不愛坐飛機,飛機總是飛到云層之上,模糊了城市和城市之間的差異。如果坐船或者火車,總能看到更鮮活的城市模樣。
所以你的下一個目的地是?
秘密。她轉一個圈,裙擺掃到我的褲子,隱隱騷動。
天氣真冷。陸地已經(jīng)零下,船上尤甚。你穿著裙子跳舞,大概會有兩種觀眾,一種覺得你性感,另一種覺得你是瘋子。
所以,跳舞這件事,永遠不要為了觀眾。
你一直都這樣瀟灑?
如果你也能一年三百天以上都在異國徘徊,瀟灑會成為所有題目里最簡單的那個。
如果是我,應該會懶得去思考任何一個題目吧。我自嘲地搖頭。
哈哈,她又笑起來。醒醒吧,安于現(xiàn)狀先生。我們現(xiàn)在跳舞,就應該忘掉你那溫暖的房子和穩(wěn)定的工作,這里的海風和嚴寒可不會允許你絲毫懈怠。
一曲華爾茲結束,她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好了,今天的運動結束了,我需要去完成下一件事情。她向我揮手示意。
下一件事情?
我在織一件毛衣,希望能在下船前完成。
你總是被不同的事情填滿。我也向她揮揮手,轉身回到椅子上拿回像是在冰箱里放了一周的威士忌。一口飲盡,喉嚨似燒不燒,既烈得厲害,又冷到了極點。
第二天,我滿船地尋找她,差一點去敲每一間房門。最后在甲板側面看到了她,席地而坐,膝蓋上放著筆記本電腦,正在寫著什么,大概是她的稿件。
她認真工作的時候,習慣略略撅著嘴。目光鋒利地掃過眼前經(jīng)過的每個人,似乎能在一秒鐘之內將他們看穿。我絲毫不懷疑她具有這樣的能力。那樣亮的黑眼珠,一定總是讓人感覺赤身裸體無處遁形。
她泡了一杯咖啡放在身旁,寫到某些時候,會拿起來喝一大口,然后撓一撓她鼻尖淺灰色的痣。有許多文學工作者都是這樣,能通過某個特定的動作找到靈感。
海面上波光粼粼,天空高且深邃,偶爾有海鳥飛過,甚至會停在她身后的船舷上。工作的她儼然變成了一座雕像。
然而這一切,最讓我難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角落如此仔細地觀察著她,仿佛查看一件精致工藝品。
待到中午日上竿頭,我靠近工作著的她,光把她的香味襯得很暖。
遠洋。我叫她。
她頭也不抬地繼續(xù)敲打著鍵盤,嗨,除夕。
可否邀請你今晚共進晚餐?
如果我能夠在那之前把這篇稿子完成的話,當然。她右手比出一個OK的手勢。
一大股海風涌入她的頭發(fā),烏黑烏黑的發(fā)絲四散揚起,她絲毫不理會,專注于屏幕上移動的光標。她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我眼里,她就像希臘神話里的美杜莎女妖,詛咒的魔蛇在風里扭動,我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石像無法動彈。
對了,她補充一句,連續(xù)幾小時站在甲板上會導致膝蓋關節(jié)疼痛,下午別再繼續(xù)站在那兒了,躲進船艙里避避風吧。她不經(jīng)意地撩起耳畔的秀發(fā),嘴角揚起詭譎的笑容。
我一剎那面紅耳赤,原來她早就發(fā)現(xiàn)我站在甲板的角落了。
那么,希望晚上能夠見到你。我向她微微鞠一個躬,轉身離開甲板。
回到艙內,口干舌燥,我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喝水。冰涼液體進入胃部,這才漸漸冷靜下來。季遠洋,連她身邊的空氣都讓人緊張。而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過我這般的緊張感。
我拿出收進背包里的Voyage,它被裝在一個懷舊的小麻質布袋里。盒子里還有一張它的縮小版概念海報,一匹馬跑在海上,馬蹄濺起水花。流浪,勇氣,不羈。這恐怕是它想傳遞的概念。我曾見過一個高大的外國女孩在手臂上紋一個中國的“勇”字,復雜的筆畫用藏青發(fā)黑的墨汁雕刻入皮膚,充滿力量地盤踞在小臂外側,那個字對于她,也許已經(jīng)接近某種宗教。
晚上,我拿出行李箱里唯一一套正裝穿上,灰黑色西裝,襯衫外先套上馬甲背心,袖口處別上袖扣。
她還是穿著昨天那件毛呢大衣,趴在欄桿上寂寥地看海,白色的耳機線穿過圍巾,那里有一段旋律正抵達她的耳朵。
第一次見到失神發(fā)呆的她,在海風里寂寂的。走到了她旁邊,她竟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看到她眼角的液體像鉆石一樣反射出皎潔月光。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瑟瑟一抖。
還好嗎。我問。
她取下耳機,轉過頭對我微笑,小顆小顆的牙齒露出來。
Nice suit。她打量了打量我的西裝,走吧,該吃飯了。
走出兩步,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低下頭手法嫻熟地迅速給頭發(fā)挽上一個暨,用荷包里的細枝黑色鋼筆固定住。潔白的后頸露出來,鋼筆好似一個造型巧妙的發(fā)簪。她轉過頭,對我露出快樂而得意的表情。
Nice coiffure。我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抹去她眼角始終殘留著的淚珠。也許是海水,我說。
她坐在圓桌的對面,紅色法蘭絨桌布襯得她的臉色蒼白。一如第一次相見,她很快地吃完了盤子里的牛排,開始小口飲紅酒。
沒關系,你可以慢慢吃。我總是這樣,比同桌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快結束用餐,不過還好我比較擅長講話,所以不會讓人覺得難堪。
紅酒呢,為什么要小口小口啜?
酒同一般的食物可不太一樣。如果說一般的食物是普通民眾,酒就像是亞里士多德那樣的存在。它有更深邃的想法,你要慢慢啜,慢慢聽它講。這樣才是對它的尊重。
這樣的話,豈不是一杯酒就有一個故事。
嗯。如果你停下來慢慢聽,即使是身邊最不起眼的小東西也有它們的故事。甲板上的一顆釘子,被風吹跑的女孩的寬檐帽,包括你袖子上的那一粒精致袖扣。但是你聽的時候,千萬不能動用自己的思考。必須處于完全放空的狀態(tài),把自身的思考能力鎖進柜子里,變成一個空空的容器,這樣才能得到絕對真實客觀的,宇宙的故事。
但是這很難,她聳聳肩,人作為思維動物,腦袋里的細胞總是蠢蠢欲動。所以我們聽到的故事往往不夠純粹,摻雜了自身的評判和記憶,按照我們的心意隨意地扭曲了細節(jié)和主題。下次你可以試著在甲板上,聽一聽風里的詩句。它們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時而悲傷時而喜悅,我懷疑那是戀愛的孩子們在漂流瓶里寫的話。
我咽下一塊糯軟的牛肉,這樣看來,作家和普通人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能夠聽見風里的故事并且記錄下來,而普通人只能聽到寂靜。
釘子、寬檐帽、袖扣的故事不足以成文,作家最需要的材料,是人。觀察不同的人,從他們的動作里看出他們的習慣,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最能傳達潛意識里的性格和情感。你需要在很快的幾十秒時間里,像畫家一樣為眼前的人描出一張凸顯特征的速寫圖,塞進你腦子的庫存里。這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同時很有趣。我常常把它當做一種訓練,讓腦子在高速運轉之中不至于生銹。
腦子生銹未嘗不是件好事,我說,像嬰兒一樣進入睡眠狀態(tài),舒適甜美。
睡眠不是個好東西,她癟癟嘴,至少對我而言。
那你的畫冊里一定儲藏了很多張速寫照了。我轉換話題。
我想是吧。她陷入了回憶。我曾經(jīng)在印度尼西亞的一個旅游城市里,因為錢包被偷而求助于一位專門接待游客的面包車司機。他身材矮小,皮膚黝黑,顴骨高高地突出來,會講簡單的中文、日語、英語。我請求他載我回到酒店。路上告訴了他我的錢包被偷的事情,他義憤填膺地譴責涌入這個城市肆意妄為的印度人,提醒我夜晚十點以后最好不要出門。經(jīng)過加油站,他停下來為車加油,順便去便利店買東西。我正拿出筆記本查閱能夠提供幫助的朋友。他突然敲了敲車窗,遞進一串香噴噴的雞肉烤串,怕我的手弄臟,他特地掏出紙巾把簽子的底端包住。我咬了一口,眼淚就留下來了。人往往會被這些細小的善意突然擊中,一剎那打碎所有堅強外殼,直抵最柔軟的中心。所以很多年過去,我仍然記得他和他的雞肉串,也許永遠都不會忘。
她轉而看著我,當然,也不會忘記北歐大雪之夜收留過我一晚上的,泡覆盆子茶的做海洋研究的中國男人。
我也記得一些旅行里遇見的人,我說。大概是大學剛畢業(yè),最血氣方剛的時候,我一個人跑去尼泊爾做背包客,住在一個民宿里,一群十幾歲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在那里做雜活。一來二往,我和其中的幾個孩子也熟絡了。某一天早晨起來,我突然發(fā)高燒,臉上手臂上長出奇怪的疹子,吃了隨身攜帶的藥物也絲毫沒有好轉。一個叫修的孩子經(jīng)過窗戶時,我叫住了他。他見到我身上的疹子,眼神驚恐,說我一定是喝了不干凈的水感染了當?shù)氐哪撤N細菌,非常難治。他先打來一盆水,為我擦了擦發(fā)熱起疹的地方,把冰冷的毛巾放在我額頭上退燒,然后就出去了。過了好幾個小時,迷迷糊糊中,看到他端著一碗熬好的藥進來,喂我吃下。我才知道他徒步穿過了整個鎮(zhèn),去找了當?shù)貙iT治療這個病的醫(yī)生,開了偏方藥回來。喝了這個藥不能睡,他說,很有可能一睡就醒不來了。于是修搬來椅子坐在床邊跟我聊天,原來他是孤兒,父母在幾年前的地震中喪生。當?shù)赜泻芏嘁驗槟菆龅卣鹱兂晒聝旱暮⒆樱麄兘M成了小聯(lián)盟,一起找臨時工作一起相互依靠著生活。我躺在異鄉(xiāng)潮濕的床上,聽陌生的孤兒談起他和父母的往事,養(yǎng)小狗,放風箏,去寺廟朝拜,那些細小得往往被我們忽略的回憶,卻是他永遠珍藏的寶物。那是我頭一次離死亡這么近,而一個異鄉(xiāng)的孤兒用他瘦小的懷抱救活了我。離開之前,我留下了一本童話畫冊作為禮物。修,至今都忘不掉的名字。
在我講這段往事時,盤子里的牛排已經(jīng)涼透了。餐廳里放著李斯特的鋼琴曲,服務員時不時為我們的酒杯里添酒。
修厚厚嘴唇下的一口白牙閃過我的腦海。那次旅行之后,我對陌生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恐懼和懷疑,開始習慣僅僅活動在雙手可以把握的安全地帶。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遠洋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右手懸空拿著紅酒杯忘記放下,雙肩不停發(fā)抖,眼睛失去神采,瞳孔發(fā)散。我趕緊起身,給酒保留下我的房間號,然后把她扶到房間里躺下。一接觸到床和枕頭,她就沉沉地睡去。印象里的她總是在忙碌著,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填滿自己所有瑣碎的時間。頭一次看到她睡覺的模樣,輕輕撅起嘴巴,眉頭舒展,身體隨呼吸均勻起伏,香甜靜謐得像襁褓里的嬰童。我撿起她滑落在枕頭上的鋼筆發(fā)髻,墨黑色的精致小鋼筆,筆身刻了一串英文:memory hurts。
她輪廓鮮明的臉頰,得體的呢子大衣和羊絨圍巾,海藻般漆黑的長發(fā),如此完滿的外殼,卻似乎裝滿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我靠在沙發(fā)上,困意襲來。
清晨的海鳥叫聲吵醒了我。床上已無人影,被單和枕頭整理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冷清而富有層次的木質清香。一張便利條貼在墻上,鋼筆字跡:快來甲板上,我請你喝東西。
我披起衣服走出船艙,看到了她的身影。深藍色絲巾環(huán)繞在脖子上。
她趴在欄桿上牽引著一根線。走近一看,線底部栓著一個小塑料杯,她試圖用這個裝置杳起海水來。
好啦,就是這一次!她喊著,憋足了氣將手一甩,等杯子浸入海中,小心翼翼用雙手將其拉起來。一寸一寸,最后拿住剩了半杯海水的杯子。她轉過身大笑,對我比出勝利手勢。
瞧好了,除夕。她從包里拿出一瓶果香調制雞尾酒,倒出半瓶,將杯子中的海水摻入瓶子里,與雞尾酒飲料混合。然后蓋上蓋子,姿勢專業(yè)地搖動瓶身,瓶子里產(chǎn)生少量的氣泡,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一分鐘后,她打開蓋子,毫不猶豫地飲一口,暢快地呼了一口氣。
來,喝吧。她遞過瓶子說,海水和雞尾酒,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將信將疑地喝一口,甜中混著咸,又有些辣,果香和海水味混合在一起,爽口至極。不由得再喝一口。
怎么樣,不錯吧。她咯咯地笑起來。即使剛剛得知股市行情大跌虧了一百萬,喝一口它,也能瞬間忘掉煩惱,只剩下海風和陽光。
她搶過瓶子,大口大口地灌入飲料。
噢,經(jīng)過小島了。她說道,扯下脖子上的圍巾拴在腰間,海藍色的絲巾,在風中瀟灑地飄動著。她爬上船舷,右手高高舉起,用中文大聲講:左右滿舵,雙車三分之二航速前進!陽光照在她的鼻尖上,淺痣閃閃發(fā)光。
我瞧瞧她可愛的模樣,忍俊不禁。把她從船舷上拉下來,擁入懷中。
每天我們都花很多時間待在一起。我喜歡坐在她旁邊靜靜看著她工作,集中精力認真無比的樣子。從電腦前離開稍事休息的時候,她就拿起正在織的毛衣作業(yè),仍舊是目不轉睛地盯住一針一腳,生怕出錯。經(jīng)過看報紙的我的身邊,她有時惡作劇地弓起手指彈我的額頭一下,啪地一響,看到我疼痛和責怪的表情便哈哈大笑。偶爾我們會去宴會廳跳舞,總有鬼佬踱到附近要求交換舞伴,她便會狡猾地把我推到鬼佬跟前,用英語對鬼佬說,給你這里最好的舞伴,然后輕快地走到酒臺上皺著眉頭喝一口杜松子酒。鬼佬向我攤攤手,無奈地抱怨道,是不是亞洲女孩都難以靠近?
她矯健的身軀似乎裝著源源不斷的能量,馬力十足地全速前進。時而古靈精怪,時而惡作劇,時而睿智得讓你五體投地。我總是將她和Voyage海報上的那匹馬聯(lián)系在一起。遠洋,桀驁不馴的馬輕盈地奔向海的深處。
到達挪威前三天,船開始頻繁地停靠碼頭,讓旅客上船下船。我們趁著一個好天氣,下船到小鎮(zhèn)上逛逛。她雙腿接觸到陸地,就開始顯露出長年背包客的本色。路走得極快,我?guī)缀醺簧稀Q凵癫煌咭曋志昂托腥耍蛔_始運轉的速寫機器。她被吸引走進一座瓷器店,著迷于展示架上一只描摹著復雜花樣的瓷碗,一枝丹紅色桃花枝描在碗心,像是藏在盒子里的一封情書。她愛惜地伸出手在空氣里感受碗的形狀質地。五分鐘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鋪。
喜歡為什么不買?我追上去。
擁有常常使喜歡變質,不如留在記憶里,留下它最美的樣子。她說。
經(jīng)過電影院,她提議看一場電影。我們買了最近的一場,是部恐怖片,全場氣氛緊張,音樂會突然變大聲,不時出現(xiàn)暴力血腥的場景。她有點害怕,在駭人的鏡頭出現(xiàn)時會下意識地寒戰(zhàn)。我剝開剛買的橘子,撕下一瓣喂入她嘴中,冰涼酸甜。下一個恐怖畫面出現(xiàn),我伸出手掌輕輕擋住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吐在我的手心,溫熱,漸漸平靜下來。
走出電影院,兜售花朵的小販經(jīng)過,我上前去買了一串可以戴在衣襟上的白色香花,送給她。她把花朵放在鼻子前猛吸,笑起來時眼角有微微的細紋。
天空真藍,藍得像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她低聲感嘆。
過去無法忘記,未來也難以避免。我拉住她的手,緊緊攢在手心里。
你愿意留下來嗎,留下來陪我生活。我問。
她瞇起眼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沉默著不說話,將一只耳機塞到我的耳朵里。女歌手用重搖滾的聲音憂傷地唱著:也許所有的語言,都不能表達心愿……
姜昕,她說,我喜歡的中國女歌手。當年被王菲搶走了竇唯,敗下陣來。有人問她,她說,不是王菲也還有別人。在愛情面前那樣自卑絕望。
我想要再追問一句,已經(jīng)走到了船前。她迅速爬上階梯,留下一路憂郁的香氣。
這是個難題,我想。該不該馴服一只狂奔的野馬,如何讓它為你而停下來。
那天晚上,她敲響了我的房門。穿著兩年前那件鮮紅的外套,手里拿著兩瓶烈酒。她歪著腦袋緩緩問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立馬披上外套陪她走出去。收音機里在播放今天的天氣,海上已經(jīng)到達了近零下二十度。甲板上空無一人,大家要么縮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事,要么在室內跳舞喝酒。
我們在靠近欄桿的地方坐下,打開酒瓶。烈風打在我的臉頰上生疼,像一個接一個的巴掌。遠洋見勢取下自己的巨大圍巾,在我面前蹲下,細致地把我的頭整個包起來。然后拉起外套上的帽子蓋在她自己頭上。
這樣就不冷了,她說。
如果你是個男人,一定非常紳士。我說。
那肯定有許多的女孩為我著迷。她喝一口烈酒,嗆得咳起嗽來,便咳嗽邊笑。
今天是中國的除夕夜,她說。你跟父母通電話了嗎?他們會尤其想念你。
我拍拍腦門,糟糕,移動電話在船上沒有信號,或許父母沒能聯(lián)系上我。等會一定要用船上的電話給他們打回去。不過,好些年了,這樣的日子我都是一個人在國外度過的。春節(jié)對我的意義,就是格外想念家鄉(xiāng)河流的日子。
我也是,總是在路上度過。常常通過旅店或餐廳里的電視,看到中國除夕夜的新聞,紅色的喜慶景象,節(jié)日的意義在于讓置身其中的人毫無由來地變得快樂。
你看,天上很多星星。我朝天空一指,腦子因為酒精的作用暈暈的。
她驚呼,拉著我躺下來。身體緊貼著甲板,隨著船上下起伏,就好像直接浮在水面上,被水流帶往不知何處的何處。
你知道嗎,除夕。她說。我是個沒辦法停下來的人。上帝最壞的發(fā)明,就是記憶和思考。一旦停下來開始思考,我就完完全全地被記憶占據(jù),那些恐怖的殘忍的荒涼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將我整個人從內往外地撕裂。你明白撕裂的感覺,那時候,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扭曲了,滿世界都是舊電影的雜色點,你不再能感覺到身邊在發(fā)生著什么,它們時而暫停時而快進。你的心就像烤架上的羊,一層一層被剝開,一層一層,疼痛難忍,直到只剩最里面的那條跳動的神經(jīng)。若是不能及時停下來,那根神經(jīng)也會被咔嚓剪斷,然后一切消失。
她慢慢說出這些話,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但是眼淚卻分明地留下來。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遮住所有恐怖的畫面。
我常常跟朋友們通郵件。我的朋友不多,剩下的都是摯交。我請求她們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情,那些能夠讓我打發(fā)時間的。比如書法抄寫,比如織毛衣,比如海水與酒。我將自己放到這些事情當中,便能暫時忘掉自身的存在,變成一種雖然虛無卻簡單的快樂形態(tài)。
當我被侵蝕在恐懼之中,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告訴我可以旅行。于是我變賣了自己所有的家當,揣著可憐兮兮的一包錢便上路了。我的第一站是柬埔寨,貧窮卻充滿信仰的國度,坐在吳哥窟巨大的廟宇底下,看瘦弱的玩耍著的的孩子們,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陰影。不停地走著,我內心的絞痛便慢慢停息。然后我發(fā)現(xiàn)旅行的日記可以幫助我賺錢,而錢又能資助我繼續(xù)走下去。旅行,寫作,我?guī)缀鹾翢o選擇余地的被推入這個職業(yè)。
最窮的時候,要忍受睡在滿是螞蟥的帳篷里,冷得發(fā)抖,冷得沒有力氣去趕走身上那些吸血大蟲。沒有錢買飯,就跑去游戲室,幫那些玩紙牌打臺球的鬼佬跑腿,他們會分一點吃剩的食物給我。從雜志拿到第一筆稿費的時候,我為自己買了一瓶香水,Hermes的Voyage,它很貴,但我為它的味道著迷。從那以后,再疲倦再難受的時候,我也能靠嗅著它活過去。一遍遍重復著,堅定,勇氣,力量,活過去……
她流著淚笑,把手腕放在鼻子之前,生猛地吸氣,好像下一秒就不能呼吸似的。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撫摸她的頭發(fā),說著,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突然,一片雪花落在我臉上。黑暗的海面上,零下二十度,飄起了細絨毛似的雪花。船艙里的人沉浸在他們的美食音樂里,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下雪了。這是只為我們兩個人而下的雪,還為甲板上兩瓶未喝完的辛辣的龍舌蘭。
真美。遠洋喃喃,伸出手接雪粒,看著它被手心的溫度融化。
我轉過身,把她拉到身邊,抱進懷里。她正在發(fā)抖,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鹿。
遠洋……我沉吟。
除夕,你愿意跟我走嗎?忘掉你的研究,跟我一起遠洋。她低聲問。
我無法作答,雙手將她環(huán)繞得更緊。我們就這樣,抱在一起,躺著蜷縮在甲板上。她的圍巾包住了我的腦袋,溫暖的香氣,讓我沒辦法停止大腦的運轉,只有悲傷不斷地從神經(jīng)細胞里分泌出來,不斷地涌出來將我淹沒。
我無法作答。
我開始懷疑耶穌的存在,懷疑四季的更迭,懷疑生命的循環(huán),懷疑風里的故事。影影綽綽地,遠洋似乎抱住我的臉輕輕吻了一下,她冰涼的眼淚濡濕了我的臉頰。酒精完全占領,我沉沉睡去。
遠洋就這樣消失了。
伴隨著劇烈的頭痛,我醒過來。自己躺在船艙的床上,桌上擺著一件柔軟的毛衣,還有一串已經(jīng)枯萎的白色花朵。海鳥沒有煩惱地大聲鳴叫,嬉戲不已。
船停在港口。甲板上,宴會廳里,餐廳中,直到我確定,遠洋已經(jīng)離開了。
只是她不能留下來,我不能跟她走。
船長在廣播里沉著地播報,下一站即是挪威。我的Voyage即將結束。遠遠的城市的模樣浮現(xiàn)出來。云的輪廓,水紋的輪廓,島的輪廓,都是她的輪廓。沒有人記得昨晚那一場短暫的雪,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邂逅了一個裝滿傷痛卻仍然天真的中國女孩。
下船后,我在路邊的一家露天咖啡館坐下,買了一杯雙份意大利濃縮。一飲而盡,不含糖的百分百苦澀伴隨著咖啡香充斥口腔,被寒冷麻痹的神經(jīng)逐漸清醒起來。
我拿出手機,塞上耳機,搜索姜昕的名字,找到了那日她讓我聽的歌。名字叫做《秋日》。這個感性的搖滾女歌手用她極富特色的聲音對著我的耳朵唱起歌來:也許所有的語言,都不能表達心愿,一枚紅葉相贈與,在千古如一轍……
歌曲播送到一半,我接到了挪威研究所聯(lián)系人的來電。
通話結束,音樂重新傾瀉出來。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一直不愿離開的軌道。想著想著我竟難過得不能自已。
從包里取出那瓶Voyage香水,獨特的旋轉蓋,優(yōu)雅又靈動。我閉上眼睛,嘗試著聽它講故事。
嗨。一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歐洲小女孩同我打招呼,她有藍寶石一樣的眼珠。
小朋友,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膯幔课覇枴?/p>
她拉開我身邊的座椅,驕傲地揚起下巴,說:我的媽媽正在里面為我買飲料。我能跟你交換嗎,我把媽媽的雜志給你看,你把你手上的玩具借我。
她揚了揚手里的雜志,旅行雜志,北歐特輯。
有一種預感在我內心升起。我把香水遞給她,接過雜志。是一年前的舊雜志。
第二十七頁,Voi的旅行日志:
……
這是一個安靜卻充滿人情味的小鎮(zhèn),然而我在這里遭遇了突然而至的暴雪。漆黑的夜晚,我敲開了陌生人的家門,開口才知是故鄉(xiāng)人。他剪著利落的平頭,指甲短而干凈,一覽無余的向陽的臉。根據(jù)家中布置可知他常年居住在此,可能不愛移動。
他的名字充滿了意味,是中國的平安夜。在他端著面包和覆盆子茶走向我的時候,我想,所有的愛情都是意外。
……
一整夜我都在問自己,能否停下來。窗外風大雪大,或許停下來會是正確的選擇。但是我仍然害怕。
……
最后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走,我會為他而停留。如果他愿意陪我流浪,我將能克服所有的恐懼,忘掉幼時的那場海嘯,和海嘯里逝去的父母。我一定能放棄那些傷痛的幻覺,放棄流浪,留下來陪他生活。爸爸,媽媽,你們說是嗎?
但是我猜,他不會愿意跟我走。
……
這樣一個小鎮(zhèn),也變成了一期一會的記憶。
文章結尾附了作者的照片,是露出牙齒微笑的鼻尖長痣的遠洋。我的雙手抖動,淚流不止。耳機里姜昕正在唱我未曾注意過的一句: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要為你再等候。
嘭,伴隨著一聲巨響,檸檬,辛香料,小豆蔻,茶葉,花朵,綠葉,木頭,麝香,所有味道向我涌來。女孩尖利的叫聲劃破空氣,還有她母親篤篤篤的高跟鞋聲和道歉聲。香水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行,我必須找到她,季遠洋。我要立刻買回程的船票,去她下船的城市。
我站起身來,嘴里喃喃念叨著。
我必須立刻買一張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