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的傳遞
談到信息不得不提信息論的創始人香農,本篇講述的主題信息傳遞就跟他的香農第二定理相關。
香農第二定理:
只要信息傳輸速率小于信道容量(反映了信息通道所能傳輸的最大信息量),就存在一類編碼,使信息傳輸的錯誤概率可以任意小。
而信道容量是由下列兩點決定的:
帶寬:在固定的時間可傳輸的資料數量
信噪比:指一個電子設備或者電子系統中信號與噪聲的比例;信噪比數值越高,相對噪音越小
這個兩個數值越高,信道容量越大。
信噪比
盡管公司能指揮雇員們的工作,惠普員工個體所掌握的信息加起來要比公司能得到的多得多。
——《信息的社會層面》(The Social Life of Information)
這段話的背后反映了兩點:
1)個體掌握的信息難以也不會完整分享;
2)信息的傳遞過程中會遭遇摩擦。
所以現代企業管理制度花了相當大的力氣來減少這種摩擦,比如麥肯錫著名的金字塔原理。
無獨有偶,政府為了減少信息傳遞的摩擦也會花相當大的力氣。中國人信奉“話糙理不糙”,糙話是一種非常原始的表述方式,極具煽動力,但是通常在相互熟悉的語境下(熟人社會)才能讓人信服。
1992年春,88歲高齡的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指出:“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深圳的重要經驗就是敢闖。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就走不出一條好路,走不出一條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業。”
這是一種非常糙但是又相對體面(官方)的語言表述,既讓文化水平較低的群眾明白了意思,也是一種官方的背書訊號。
看人下菜是一種需要修煉的能力,正如費曼所說,如果不能讓一個孩子理解你的意思,那說明你的理解本就不夠深層。
場景脫離
Derek Bickerton 在《 Adam’s Tongue》講述了研究語言起源的突破點就是「場景脫離」,這也是人類語言與動物語言之間的根本區別。
Bickerton 注意到動物交流難以脫離場景。發現危險時,動物會向同伙發送信號,但指涉對象必須處在雙方感知范圍內。人類談論某事或對象,該對象不必存于當前場景(歷史),甚至可以是虛構(小說)的。這種看似十分簡單的能力,起初連人類也不具備。首先,當信號接收者發現場景中沒有該信號本應代表的對象時,會認為自己被愚弄或欺騙了,因而得到一個消極反饋,使得交流和信號確認與強化的過程都無法進行下去。
這種能力是在無數次生存危機下誕生的,人類文明早期,為了召喚同伴去視野之外的地方獵食,需要描述哪個方位有多少獵食對象,需要派多少個人一起去圍獵。人類不像食草動物可以遍地獲取食物,也不像傳統的肉食動物擁有強大的捕獵能力,為了獲得食物生存下去,人類需要合作,于是不得不開發出這種能力。
也正因為「場景脫離」能力的產生,人類不再需要“眼見為實”,信噪比隨之而生。
孔子說“言而無文,行之不遠”。
在以前話語是傳不遠的,一段話傳遠了就變得面目全非。有了文字,話語就可以原樣傳播很遠。不僅是空間上的遠,還有時間上的遠。如今我們可以在電子書上讀《論語》、《詩經》,在以前,隔個兩三代就不知道之前的人是怎么說話的。
書籍增加了帶寬,但依然會受到依附于語言的信噪的干擾,而這個干擾可能是故意的。我們都知道小紅帽的故事,狼為了進屋,跟小紅帽撒謊。隨著語言應運而生的謊言,是信息的噪音,人不得不時時刻刻面對它們。
除了帶有明顯傷害意味的謊言,隱瞞也是非常致命的信噪,正如《馬耳他之鷹》中的經典臺詞,“真相只說一半便是彌天大謊。”
信息的接收
信息的起源:事件 | 第一層篩選:意識哨兵
信息可以通過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來獲取。
喬納森·米勒以信息學術語重述了麥克盧漢的論點:“傳播方式涉及感官的數目越多,利用副本可靠地傳輸發送者的思想狀態的可能性就越大。”
信息的維度越多,就越能從多個方面,共同還原出表達者的意圖。比如語音相對于文字,有語氣、音調,這些會影響到一句話的意思。這其實是增加了信噪比,但是同時降低了效率。
信息的載體不同,所面向的人群與場景也不同。比如有些人就是喜歡閱讀,而有些人則沉浸于短視頻。
信息可能是我們看到的一幅圖(從筆觸和色彩判斷不同的畫派),聽到的一句話(哭腔表示委屈),聞到的一股臭味(水果壞了),吃東西嘗出來的味道(加了糖),觸摸到的溫度(孩子發燒)。
但這些都是我們的心智模型施加判斷后的結果,起初引起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信息,而是事實/事件(facts/events)。
事件的第一個篩選機制就是意識哨兵,來自于我們的感知和意識,它會過濾掉我們不感興趣的,篩選我們感興趣的。哨兵篩選事件的強弱取決于兩點:
好奇心。每個人都有好奇心,只是廣闊與狹窄之分,通常一個文科生不會對旁人對理科的討論產生興趣。
事實本身的信號強度是否高。比如母親對孩子說“早點睡”的強度低,孩子只當是耳旁風,聽過就忘,而“今天必須把作業做完"的強度較高,孩子會思考到底有沒有可能做完,能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做完。
孩子、優秀的作家、高階產品經理總能發現普羅大眾難以覺察的點,因為他們的好奇心足夠廣闊,被過濾掉的事實很少。
篩選后的事件:數據碎片 | 第二層篩選:建筑師
事實經過篩選的同時變成了碎片,碎片就是數據,是信息的最小單位,未經過處理,不帶任何含義。
此時第二層篩選機制上線了——建筑師,它負責用我們的心智模型(mental models)將剛吸收的碎片數據和既有的關聯認知塊(relative chunks)組建成高樓大廈,而加工后成為建筑的碎片才能稱之為信息。
心智模型又稱思維柵欄,源于芒格的多模型理論,旨在讓不同學科的思維碰撞,產生奇妙的結果。
但現實情況是多數人最常用的模型數量不過一兩個,擁有并使用多模型的人并不多。
要想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你必須擁有多個模型。而且,你必須將你的經驗,無論是間接的,還是直接的,都放到構成這些模型的網格上。?——查理·芒格(Charlie M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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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模型就是建筑師手里的施工藍圖,如果沒有對應搭建方法,有些數據碎片不得不棄之。這也象征著我們的思考能力,如果搭建難度極高,就可能引發深度思考,進而優化/擴充心智模型,當然前提是具備充足的動力,因為這個過程枯燥乏味。
還有一種常見的情況,我們的水平真的不夠,鼓足了動力也沒法組建出自己的信息。一個文學專業的學生鼓足了勇氣去閱讀一篇生物學論文,但礙于自己的生物學心智模型還停留在高中水平,只能解讀出一些簡單的信息,更深的部分無論如何都組建不起來。但是假如這位學生不氣餒,勤奮地去閱讀關于生物學的基礎讀物,一點點塑造自己的生物學模型,總有一天能夠流暢地閱讀并理解最前沿的生物學論文。
如果心智模型塑造得不夠強,就容易出現”有一把錘子,看什么都像釘子“的現象,這是活生生把工具用成了玩具,工具的特征是高效率,用得時間越少越好,而玩具的任務就是吸引你去用。比如在非自身專業領域頻繁分析輸出的人群里,有相當多這樣的人。這樣的錘子只得其形,而未見其意,塑造心智模型應該“得意忘形”。
索引支柱 Index Pillars
被“棄置”的碎片信息被輸送進了我們的索引支柱(index plillars),也就是我們的資源庫,它支撐著我們的生活、行為邏輯,因為它存儲著從出生到現在基于生活經驗/社會規則/學科知識生成的所有認知。如果說心智模型是錘子,被篩選出的數據碎片是釘子,那么索引支柱就是塑造錘子的材料。這些材料由成千上萬的認知塊(chunks)構成,而認知塊就是已經被心智模塊加工完成的信息。
一個咖啡師聽到客人要點了一杯巴拿馬翡翠莊園的瑰夏,被意識哨兵放行后的碎片數據里,有巴拿馬,有翡翠莊園,有瑰夏,而索引支柱里所有跟著幾個詞的有關系的認知塊都會被當做關聯認知塊輸送給“建筑師”使用。建筑師從發現瑰夏對應的是認知塊里的瑰夏咖啡豆,但如果是英文語境下,瑰夏就是”geisha“,除了咖啡以外還有另一種意思——日本藝伎,如果這位咖啡師恰好是一位抖音深度用戶,可能還聽過有一首叫《Geisha》的歌;用各種設計圖一一對照后發現,日本藝伎、《Geisha》這首歌與巴拿馬、翡翠莊園沒什么關聯,倒是瑰夏咖啡豆符合咖啡心智模型里的素材。
看起來復雜無比的識別過程在熟練的咖啡師腦子里就發生在一瞬間。
另外有一個悖論,既然索引支柱只收納加工完成的信息,那沒用上的“數據廢料”是怎么進入我們的索引支柱的?源于索引支柱中的一個特殊區域——似曾相識區,后面統一講述。
認知塊源于打引號的“西蒙學習法”,參考自少楠老師的文章:
信息開始流動 | 第三層篩選:審查員
最后的一層過濾機制,審查員,代表著我們的審美區間、身份認同、政治光譜。它會審查掉一切我們不喜歡聽的話,阻止它們進入我們的索引支柱進而影響我們的行為。
例如游戲圈中常見的歧視鏈,玩主機的歧視玩 PC 的,玩 PC 的歧視玩手游的。張三喜歡玩英雄聯盟,收到室友的邀請晚上開黑,他特別興奮,可以一展操作了。但是當他聽到玩的是王者榮耀,審查員認為這不符合身份認同,說玩這個游戲非常沒品位,于是拒絕了室友,他也因此失去了一次更室友建立友善關系的機會。
一旦這些信息被處理,我們就可以選擇將其納入我們的世界觀,或者完全拋棄。?這是由最后的瓶頸決定的,身份的過濾器。?要定義身份,可能需要一篇長文,簡單來說,身份是你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定位而持有的信念、想法和真理的集合。?無論你認為自己有多獨立,身份總是在與你并存的其他東西的關系中被構建出來的。?如果你是一個作家,那是因為別人的作品影響了你,或者你所在的文化能夠接受這種表達形式。?如果你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這是因為你是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價值觀主導對話的系統的一部分,其中一個對你來說比另一個更有說服力。
——Λ-Reading《信息如何塑造我們的心靈及知識管理》(源鏈接丟失)
一個常見的審查流程是這么展開的,例如,最喜歡的歌手被曝早期原創曲目抄襲自一個外國作曲家,此時一場審查大會召開,對這個信息做評估、討論、審查:版權意識審查員認為這是決不可原諒的;歌迷審查員認為歌手早期比較窮,為了生存才這么做,要寬容;外貌協會審查員認為歌手長這么好看可以原諒;法律審查員認為這是侵權,不能原諒;食物審查員表示對這個不熟悉,沉默了;飲料審查員也不予置評。最終的輸出結果取決于不同審查員的意見強度,比如版權審查員的強度很高,那么結果可能是不原諒,如果各方強度持平,結果可能就是”要是歌手道歉就原諒“。
通過審查的的信息形成了我們的觀點(perspective),被反饋給了思維緩沖區,也就是我們的 cpu,它會把這些觀點作為新的認知塊歸檔在索引支柱。但是在審查的過程中,審查機制也有著局限性。剛才的例子里可以看到,除了意見強度特別高的審查員以外,也有很多對此不熟悉的審查員,它們或許對此感到陌生、不真實,甚至是怪誕,但就是不理解。如果經過組建的信息不夠清晰(通常是接收信息時不求甚解或誤解,因為完全不理解的東西在信息塑造階段就會被當做廢料送入似曾相識區),就會有漏網之魚,它們也會被思維緩沖區輸送給到索引支柱中的似曾相識區,在很長的時間內我們不會記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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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緩沖區 CPU
思維緩沖區的概念是從Λ-Reading的#21人腦思維緩沖區溢出攻擊了解到的,原文引用了Christopher Hadnagy 的《社會工程 》
無論系統有多安全,總有方法攻破它。通常,系統中的人是最好欺騙和操縱的。制造恐慌、運用影響力、采用操縱策略和建立信任感等方法都可以讓受害者消除戒備。
崩潰是找到軟件漏洞的第一步。對人類來說,人類的思維可以像程序一樣被改寫。
和預期定律有關,即人們通常會遵循一個預期(溢出時植入命令)。人們常常遵循他們感受到的別人的期望或要求來作決定。利用這個定律,你可以將惡意“數據”植入到對方的腦部程序,我們稱之為預設。
嵌入式指令的原則寫成一個方程式,大致會是這樣:
人類思維緩沖區溢出=預期定律+思維鋪墊+嵌入式代碼
——Christopher Hadnagy 《社會工程 》
大致可以這么理解,思維緩沖區是處理信息的中樞,它就像電腦的 cpu 一樣,一旦負載,就會變得非常脆弱,病毒輕而易舉就能攻破。以下手法都具備讓受害者消除戒備的效果,一旦戒備消除,三道過濾機制(意識哨兵、建筑師、審查員)會面臨一定程度甚至完全程度的癱瘓:
制造恐慌(冷戰時期審訊間諜)
運用影響力(KOL 的光環影響)
采用操縱策略(PUA)
建立信任感(非暴力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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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Déjà vu)
前文提到的悖論——既然索引支柱只收納加工完成的信息,那沒用上的“數據廢料”是怎么進入我們的索引區的?索引支柱中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似曾相識區。這里裝載著一切的我們處理不了的數據碎片和不完整信息,也是識別信號最弱的索引。當其他索引區不停地建造著新的信息大樓時,似曾相識區無動于衷,可能一個月才出現那么幾次。
被意識哨兵送入似曾相識的 facts/events
“這個畫面我好像見過。”——可能是被好奇心過濾掉的事件以另一種形式重現,被注意到可能是此時的好奇心可能變強了,或是事件被設計得識別信號更強了。
被建筑師送入似曾相識區的 shards
“《夜晚的潛水艇》的文風總覺得很熟悉,但又說不上來。“——或許你曾經在某個公眾號斷斷續續看過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叉的花園》,但當時的文學心智模型并沒有被培養好,經過一段時間的文學熏陶,「似曾相識」里的博爾赫斯碎片動了,但是不清晰,或許有一天重讀博爾赫斯時就會恍然大悟。詩人西川在播客《隨機波動》中提過類似的現象,原話忘記了,大致意思是他擁有強大的文風判斷力,一看就知道誰是海明威那派的,誰是菲茨杰拉德那派的。這源于他強大的文學心智模型。
被審查員送入似曾相識區的 information flow
暫時沒想出例子。
靈感(Inspiration)
思維中絕對少不了的一環——靈感。
靈感的發生依然不是憑空而來的,依然要經過審查機制。也就是說,審查嚴格、視野狹窄的審查委員會將遏制靈感發生。
結合韋氏詞典(merriam-webster)里兩條對靈感的定義:動智或動情的動作或力量(the action or power of moving the intellect or emotions);影響或建議意見的行為(the act of influencing or suggesting opinions),以及一些中文釋義中,會涉及到的神靈感應、創作沖動;我認為靈感是這樣發生的:?部分信息流經過審查后被識別為較模糊的信息流,成為漏網之魚,放入似曾相識區中,它們在似曾相識區里的tag可能會有一條“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等到有一天跟它契合的信息流作為拼圖通過了審查區,這個時候靈感就發生了,神靈感應其實是索引的感應,只是之前它的識別信號太弱了。?由于思維緩沖區的存在,信息過載后,審查區很有可能癱瘓,哪怕是不符合審查的聲音也會進入。
冥想促成的靈感
首先冥想要“切斷”五感與外界的聯系,按理說靈感需要外界的刺激才能發生,但冥想也可以。導演大衛·林奇天天冥想,他本人也說過很多想法都是在冥想中得到的。所以我認為其實信息流(information flow)的確存在于大腦里,但是信息量過載和大量的碎片數據可能未經心智模型的嚴格塑造以及審查員的審查,趁著思維緩沖區接近癱瘓的時候偷偷溜進了似曾相識區。
冥想讓自己進入了索引區,回顧曾經的“記錄”,發現了那些偷溜進來的碎片,這時候是一個近乎無審查機制的自我,像個孩子去玩lego 積木一樣,手動拼接。
原子筆記法(Zettelkasten)不管怎么樣感興趣就先記下來的原則,正是為了這個做鋪墊,當然首先要有好奇心。?然后周期的回顧(我覺得加上條件,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周末,在家里),把記錄的東西再次復盤,這可能就是拼接的過程。
作家毛姆談靈感
記得我已經說過,偉大的小說家需要各種各樣的才能,不光是創造力,而且要有敏銳的知覺、留意的眼光、從體驗中受益的能力,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對人性的全情投入,以上因素幸運地結合到一起,他才能成為這類小說家。可是,為什么這些才能被賦予到一個人而非另一個人身上,為什么這些才能的擁有者,如此匪夷所思地居然是一個鄉間牧師的女兒、一個無名醫生的兒子、一個詭辯律師或者一個靠不住的政府職員的兒子,對于本人而言,這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這些小說家究竟是如何獲得這些奇才的,誰也說不出。此事似乎取決于個性,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個性好像都是由可估測的品質以及陰險的缺點構成的。??藝術家的特殊才能,他的才華,或者說他的天賦(假如你愿意用這個詞的話),就像沉睡中的蘭花種子,偶然落到熱帶叢林中的一棵樹上,馬上就要發芽,它從樹上得不到任何養分,而是從空氣中獲得養分,結出了一朵古怪而美麗的花;可是樹被伐倒用來做木材,或是沿河漂流到鋸木廠,于是,這塊長著絢麗而奇異花朵的木頭,就跟原始森林中成千上萬的其他樹木沒什么兩樣了。
優秀的作家,偉大的藝術家,心懷宇宙的科學家,孩童大概是世界上自我審查機制最弱的人群,放任信息流在腦海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