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樹》:循著“花兒”的足跡

“美麗的薔薇脫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荊棘也差不多。

我把荊棘當做鋪滿鮮花的原野,

人間便沒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陰間即使派來牛頭馬面,

我還有五斤大蘿卜!”


大西北暖融融的陽光下,我(章永璘) 去鎮南堡趕集歸來,行走在自由的荒灘上,卵石和砂礫在我腳下咯咯作響,我大步地穿過荊棘,走在這久違的廣闊天地里。

?跟隨著章永璘,我又一次走進了五十年代。

“我們的命運是和國家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的”,讀那個階段的故事會驚訝于人性的太多面,笑中帶有淚,悲痛之中絕望至極,屢屢觸目驚心。然而讀張賢亮類似于自傳的《綠化樹》,感覺到的卻是生生不息的力量,那股來源于西北花兒的高亢、悠長、爽朗的力量,那股來自于淳樸人性的力量。

?“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卻能自由地飛翔。”過去的詩神章永璘度過了四年勞動改造的生活,卻依然繼續著精神上的享受。 “睡了四年號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為什么都要經過一番“面壁”。是的,墻壁會用永恒的沉默告訴你很多道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現實粉碎了精神碎片,這時都聚集攏來,用如玻璃似的鋒利的碴子碾磨著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時刻。”

在偏遠的農場,瘦弱的章永璘遇到了熱烈的西北花兒,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馬纓花。

?“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熱烈得顫抖的歌聲,發現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膽、豪放、雄奇、彪悍不羈。什么“我的太陽”、“我的夜鶯”、“我的小鴿子”、“我的玫瑰花”……統統都顯得極為軟弱,極為蒼白,毫無男子氣概。于是,我二十五歲的青春血液,雖然因為營養不足而變得非常稀薄,這時也在我的血管中的激蕩迸濺。它往上沖到我的頭部,使我腦海里浮現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渾身不可抑制地墺熱起來……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時候溢出了淚水。”

?我也忍不住地打開了花兒,在時而悠長婉轉,時而高亢嘹亮的歌聲身臨其境。 “只有這種純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長的地方語音,才能無遺地表現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調、旋律、方音,和這片土地渾然無間,融為一體。聽那波利民歌,腦海中會出現藍色的海洋,聽夏威夷民歌,眼前會出現迎風的棕櫚,但那只是歌聲引起的聯想和激發的憧憬。此刻,身臨其境,我感覺到的是,這田、這地、這風,這被吹來的云、這天空、這空中的山鷹……即刻被這歌聲撫摩得歡快起來,生動起來,展現出那么一種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這片土地驀然變得異常嫵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個融進了這絕妙的情景里。”

?“重要的不是他的歌聲,而是他的歌聲喚起了這蒼茫而美麗的土地的精靈,喚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詩情。”

就在這農場短短幾個月的時光里,章永璘經歷了內外的一次次變化。張賢亮就是通過海喜喜和馬纓花一次次的花兒對唱,通過章永璘每一次讀《資本論》的收獲,悄無聲息地記錄著每一次成長。

?饑荒的年月里,章永璘經歷了饑餓的時光,之后又因為馬纓花的資助改變了現狀。

?饑餓之中他在思考,“身體虛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識、能感覺到虛弱的每一個非常細微的征象,而不在虛弱本身。因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到。實際上,要真昏迷過去倒也不錯。當我意識到,我才二十五歲,又沒有器官上的疾病,卻如此虛弱的時候,我真有些萬念俱灰。”盡管如此,他還是會去想,“大自然賦予我這樣大的耐力,難道就是要我在一種精神墮落的狀態下茍且偷生?難道我就不能準備將來干些什么對社會有益的事情?”

?曾經體驗過饑餓的滋味,你才會懂得多年沒吃飽的年輕人第一次見到白面饃饃時的那種滋味。“它沒有經過發酵,還飽含著小麥花的芬芳,飽含著夏日的陽光,飽含著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氣,飽含著收割時的汗水,飽含著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一邊吃著,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了。“她的“唉”不是直線的,而是詠嘆調式的。表現力豐富,同情和愛惜多于憐憫。她的嘆息,打開了我淚水的閘門,在“營業部主任”作踐我時沒有留下的眼淚,這時無聲地向外洶涌。”

?一次次去馬纓花家吃上各種糧食:面粉、大米、黃米、玉米、高粱、黃豆、豌豆…… 章永璘的身體也開始變化。

“最近,我分明地覺著我身體里洋溢著充沛的精力,有一種我二十多年來從未體驗過的清新感。這種感覺,比我到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到過的、長滿奇花異草的大花園更令我驚喜。因為這個大花園不在外部,而在我身體里面。很多小說都寫過夜晚能聽到植物拔節、種子破土的聲音,我卻有夜晚睡在破網套里,能聽到自己體內細胞分裂的啪啪聲的獨特體驗。”

?“我身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潛在的力量無阻擋地釋放了出來,而且感到潛力之下還有潛力。這種發現叫我感到無比的欣慰,無比的喜悅——我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而當身體開始慢慢生長,年輕人體內的各種能量也開始聚集。

?“這時我越干越有勁,倒不完全是為了向他(海喜喜)應戰,而是我歡快地感覺到了我青春的活力。我已經解開了我棉襖的扣子,在十二月的暖融融的陽光下,敞開了我像手風琴鍵似的胸膛。在一叉一叉中間短暫的間隙里,我偶爾也摸摸這兩排琴鍵。它是濕漉漉的,熱滾滾的,然而又是有彈性的。它竟會使我聯想到蘇聯紅軍歌舞團訪華演出時演奏過的《馬刀舞》。這兩排琴鍵正奏著一曲帶有哥薩克風格的凱歌。”

章永璘的內心里開始慢慢變化,對于馬纓花和常在她周圍的海喜喜又有更多復雜的感情。

馬纓花的花兒使他感動,也改變了他的生活。

?“她的歌詞中沒有什么向往與追求,但聲調里卻有一種希望在顫抖,漫不經心地表現了凄惻動人的情愫。”

?“即使她唱的聲音很輕,也帶著高亢悠遠的格調,表現出他所屬的那個民族爽朗豪壯的性格和對愛情的雄奇熱火的追求。從來沒有一支歌曲,甚至是大型交響樂能如此直接地滲透進我的心,像注入填充劑一樣,使我的個性堅挺起來。”

“也許是因為我正在那么尷尬、那么困窘、受人捉弄的時候,是她來把我帶出鋪滿干草的單身宿舍,領到她那充溢著溫馨的小屋里去的緣故。并且,她又是一個異性,一個如此美麗可愛的女人,因而我離開了那鋪著干草的塵世,到他燈光明滅的小屋里,更有一種異樣的充實,不是無我、無你、無他,而是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具有一種新的特定的意義。”

?“這種意義只有我能體會得到,這就是人的正常生活的恢復;不是出世,而是又回到人的世界中來。本來,對過去的記憶已經淹沒在沉重的陰影當中,就像月亮被疾馳的烏云所吞噬。但是在馬纓花那里,總有這樣那樣的東西,包括他幼稚而又洋溢著智慧的幻想,使我把中斷了的記憶聯系起來,知道自己是個人,是個正常的人。”

?而生活里的一次次變化又讓他內心有過無數次的矛盾。

?一方面,章永璘覺得“簡單的體力勞動,也可以表現出一個人的智慧、個性、氣質與風格…..”,然而,“生理上的發現,使我產生了一種感傷的激動,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徹底地向我認識到的“筋肉勞動者”的方向跑去。過去的是不會再來了,我要和詩神永遠的告別了。這里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識不會給我現在的生活帶來什么益處,只能徒然的不時使我感到憂傷。我懷著既是與最親愛的人分離,又是去和最親愛的人相會時的那種悲愴與歡欣,到馬纓花家去。”

在馬纓花的家里,聽著海喜喜和馬纓花的花兒,他內心復雜。“他倆唱的調子是“信天游”,或者說是“爬山調”。一唱一和的唱詞有不盡的弦外之音。我非常模糊、朦朧的想象里,好像有兩只山鷹在一上一下地在薄薄的、如絲棉一般的云層中盤旋。我吃著,想著,聽著……驀地,很清醒地意識到他倆是非常合適的一對。我還意識到,在這座荒村中的這間簡陋的小土房里,在這昏黃的、被霧氣和柴煙弄得閃爍不定的油燈光下,我完全是個多余的人!是不知從哪兒飛來的一只蒼蠅。吃完了,蹬蹬腿,抹抹嘴,又飛走了。哪兒也不屬于我,我哪兒也不屬于,在整個世界上我都是個多余的人;和亞哈隨魯一樣,被開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猶太人……現在,我像被人隨意釘上的一個楔子,打入了他們的生活。我自以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卻使他們本來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

于是章永璘經歷了一整夜的內心風暴,甚至觸碰過死亡,終于又重生。“我非常奇怪:他們竟然對我昨夜的內心風暴沒有一點覺察。可見,不管是我的死也好,我的內心風暴也好,我成為死人也好,我成為新人也好,對一些只關心自己的人的影響其實是非常微弱的。這里的人們的神經似乎被一種停滯不動的生活磨鈍了。在一堆麻木的神經中間,我要悄悄地開始另一種生活是非常容易的。這種想法驀地使我振奮起來。我把棉花網套一掀,一骨碌爬起,用濕毛巾擦擦臉就去打飯……”

?“內心的風暴平靜下去,從心底開始升起一片頌歌:和諧、明朗、淳樸、愉快,好像置身在鳥語花香的田野里,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死固然誘惑人,但生的誘惑力更強。能感覺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種感覺,悔恨也是一種感覺,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經歷,所以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幸福。”

章永璘的束縛解脫了,他要去追尋自己的愛情,而海喜喜決意放棄,又去繼續漂泊。

“一切都是這樣的簡單!我暗暗地想,這兩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對人和生活顯然有另一種雖然粗糙卻是非常現實的態度。曠野的風要往這兒刮,那兒刮,你能命令風四面八方全刮一點嗎?”

“我想象海喜喜在這茫茫的雪夜中,背著沉甸甸的行李,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山根下跋涉的情景,幸福感頓時消失得無蹤無影。因為這種情景使我非常清晰地看見,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

?然而,章永璘和馬纓花的幸福還沒開始就戛然而止。因為又一次無中生有的告發,他們從此天各一方,他再一次被下放,先后勞教和入獄,直到將近二十年之后。

“知識分子對人和生活的那種雖然纖細卻是柔弱的與不切實際的態度,是無法適應如狂飆般的歷史進程的。在以后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著感激的心情,來回憶她在潛移默化間灌輸給我的如曠野的風的氣質。”對于馬纓花的念想,章永璘只能通過文字來寄托。《辭海》里,馬纓花又叫“綠化樹”,就是那些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麗而圣潔的“綠化樹”,那生命里出現的溫暖的“綠化樹”,會讓章永璘懷念一生。

深夜里,我讀著“夜合枝頭別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斂盡芳心不向人”,我聽著《尕心兒牽給著你上》,如同聽到了馬纓花那么清晰,那么悠揚,那么婉轉,那么情深的“花兒”;我哽咽了,“啊,生活啊生活,艱辛得和美麗得都使我戰栗!”

而這部發表于1983年的作品,不也是他22年錯被“勞動改造”的印記?盡管經歷了太多磨難,卻依然相信人性的美好,循著馬纓花和花兒的足跡,有機會我一定要去大西北親臨其境:

“莽蕩蒼涼的田野,以它毫無粉飾的雄渾氣概,又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把你嚴峻雄偉的氣魄給我一點吧!哪怕我只有那一塊泥土疙瘩的淳樸性,我就能夠站起來,并超越自己!”

?“嘰喳、嘰喳”,麻雀從我頭頂上飛過去,一邊扇動著小小的翅膀,一邊還東張西望,向那更高處飛去。啊!這樣一個小生命也在想超越自己。”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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