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關山月 4 密談

且借明月指迷津,

再看清風何處來。

老者待身上松動,便撥開士兵的手,撩起前襟,依舊跪坐好,向趙嬰齊行了一禮,卻不言語。段機退到趙嬰齊身邊,一揮手,士兵們便都退開,按開始的位置各自站好。少年活絡了下筋骨,依舊不言語,只是靜靜地坐著。

趙嬰齊敲了敲案幾。段機便道:“快講!”老者依舊不言語,只是斜了段機一眼。段機心中一動,臉上倒是不動聲色。“你們幾個,去為太子殿下準備膳食,把門帶好,送過來時,到門外記得敲門!”

“我,我也餓了……”少年忽然搭話。

“嗯,確實都餓了,段機你怎么安排的?月亮都這么高了,還未準備?”趙嬰齊道。

“殿下,其實早準備好了。只是您一直沒醒,我等有哪里有心情吃食?”段機臉色活絡起來,“快去,快去,讓伙房熱熱,送四……五分過來。還有后面這位姐姐。太子殿下的小心些,把門帶好!”

士兵們唱了聲諾,便退出去把門帶好。段機走過去扣好門,轉頭對老者說。“現下可以講了把?”

趙嬰齊心想,這段機倒是個角色。

老者微微一笑,不緩不急地開口道:“太子手諭,兩大謬誤,小的誤事,大的要命啊。”

“老朽爺孫倆這幾年各地流亡,在揭陽也呆過一段時間,揭陽橙氏在百姓口中可是飛揚跋扈,無惡不作!奈何氏族豪強,家底豐厚,加上又出了個太子妃,日后便是母儀天下,國舅一門,地方上誰敢動他?從百姓到地方官員只怕都是苦不堪言。太子此令一出,便如虎添翼,火上澆油,到時候只要他橙氏無叛國之舉,還有何人何事可以制衡?此其一。”

趙嬰齊一陣冷笑,“老丈這話很不中聽啊?橙行云為我死身,趙橙氏為我生養,家門豪強又如何?欺幾個草民小官又如何?皇家辦事,還需看百姓臉色?”

老者搖搖頭。“太子性情果然不同常想。貴不護民,民何附之?殿下這點不在意,那么就聽這其二,看看老朽講得是否有道理。咳,咳,咳……”

段機端了案幾上一碗水,看了看趙嬰齊并沒什么表示,也就沒有遞過去,只是靜立側聽。

“不過這其一也還不打緊,日后若要動他對皇家來說也并不是什么難事,只是文死諫,武死戰,橙將軍英勇昭烈,護主有功,論功行賞便是了,如太子這般自構陷局,到時候要脫困雖非難事,終究落人口實,這又是何必呢?”

“你說其二。”依舊是冷酷的聲音。

“其二,這‘永為世家’是你一個入質長安的儲君該說的話么?”

哐當一聲,段機手上的木碗跌落在地上,段機忙不迭地跪了下去,拜地伏首,不敢直起腰來。

趙嬰齊嚇出一身冷汗,差點沒有軟倒在案幾后面。南越開國以來,平時口稱世家,皆百姓浮夸,可皇室御封“世家”并非兒戲,是要皇上蓋玉璽認可的。僭越之罪,天下第一。我真是昏了頭了,即使不是入質長安,在番禺穩做太子,這些事情也想都不要想。平時在宮里作威作福慣了,出了什么岔子到父皇母后面前認個錯便萬事大吉,如今要以身入險,前路危機四伏,后面的那些弟弟,二娘,三娘們誰不在等著自己出錯,看自己的笑話,甚至是最好別回來了。母后臨行時千叮萬囑別捅出什么亂子來讓人抓住把柄,就算不治罪,一去經年,因為這些小問題而被父皇疏離那就真的得不償失了。結果自己還真是不成熟啊。他又想起橙行云蠕動的滿是鮮血的嘴唇……忍……一時沖動已經害死了最貼心的護衛將軍,又一時沖動差點滿盤皆輸。我要忍,我答應你,母后,行云,不但收斂脾氣性格,更要忍人所不能忍,看清是非輕重。我的忍耐總會有盡頭,但是我不能在盡頭之前因為一些小事喪失自己的生命或位置。你們相信我。幸虧物證已無,就剩下這一屋子的人證該如何處理?

趙嬰齊冷冷地點點頭:“受教了,老丈。”回頭一手扶起段機。“送橙將軍回都城,附簡報,極言橙將軍救我之功,請父皇論功行賞。”

“是。”段機雙手執諾,不敢多說半個字。

“我記得你的,段機。”趙嬰齊轉過身去,拿起橙行云的配劍。“真是一把好劍啊。”

橙家是真有錢,居然定制到這么一把好青銅劍。劍長三尺,兩面開鋒,劍身微微隆起,一條簡潔的漢紋從劍尖蜿蜒到劍柄。燈光下微微泛綠,不知道是殺敵吸血所致,還是青銅本身的亮色。劍柄上小篆“行云”二字,果然如行云流水,刻在劍柄,顯得既樸實卻又工巧。

“行云啊,好劍不殮,殺敵長生。”趙嬰齊把劍豎起來,彈一下,果然沒有近來各種鐵劍,環柄刀的蜂鳴。他便執劍緩緩地走到少年面前,將劍遞給少年,少年一臉茫然,不知所謂。

“你救了我一命,我贈你此寶劍,望你繼承將軍遺志,為國殺敵,為劍飲血。”

“我不大會用劍的。”少年雙手舉著劍,頗有些不好意思。老者拍了下他的頭,他就不言語了,彎腰行禮謝過。

篤篤篤,房門響了起來。段機連忙過去開了門,士兵們便走馬般把膳食端了上來。把太子位和婢女位安頓好,然后端了三張小幾放在老人少年前和另一邊。又匆匆退下,掩上門出去了。段機這下倒是有些尷尬地望著趙嬰齊。

“你也坐吧。”趙嬰齊往幾上看去,雖然抵不上宮內琳瑯滿目,倒也不是民間粗陋食物。“你這關守得還可以啊。”

“太子殿下,我們這絕頂死地,也沒什么特產,只是來往商隊的一些孝敬罷了。”段機這會是誠惶誠恐,生怕說錯一句話。

“有本事,我記得你的。段機。”趙嬰齊揮手讓婢女割開牛肉,轉頭對老者說:“老丈,還未請教,尊姓大名?來自何處?為何出現在靈溪小澗,怎么這么巧就救了我了?”

少年已經饕餮開食。老者緩緩喝了一口湯,回道:“我們是爺孫倆,秦一統之前先祖便已逃難到嶺南,如今家道凋零,我兒子,就是他爸死在閩越兵手上,我們沒有關牒,但是想回長安尋宗,所以才會走靈溪小徑,我孫子,看到閩越流兵就殺,倒是機緣巧合救了太子殿下一命。”

“難怪還在用秦矢,比起如今的鐵箭,弓弩上秦矢還是好用,傳家技啊。”趙嬰齊笑道。“您倒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真神面前不燒假香。”老者又喝了一口湯。對段機說:“軍爺,你那靈溪小徑可以偷偷出關的,你真不知道?不然閩越流兵為何從哪里進出?”

“老丈不要開玩笑了。”段機驚慌失措,連忙推開案幾站了起來,對趙嬰齊行禮:“那小徑直通澗底,卻還有幾十丈絕壁才能到達下方靈渠,確有流民想從哪里跳下去出關,不過全都摔死了。所以絕無可能。”

“這不我們都打算從那里跳么。”老者笑笑說。

“我立馬派人封鎖。”段機不再多說,對趙嬰齊鞠躬就轉身出去。片刻又回來,行禮后入座。

“你倒是個角色。”這次趙嬰齊說了出來。又轉身問老者:“老丈尊姓大名?”

“老朽姓嫪,單名返。我孫兒叫嫪歸。”

“這是怎么地都想回長安呀。又歸又返的。”趙嬰齊頓了一下,“嫪?這個姓不是已經滅族兩百多年了?老丈騙人么?”

嫪返從貼身衣物里掏出一塊巴掌大的玉璧來。

“老朽的祖上確實就是被世人污作‘嫪毐’的嫪公博。”

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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