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漂滿香菜的豆腐湯

人們說,香菜是“半輩菜”,你小時候不愛吃,長大了興許會很愛吃;你小時候愛吃,長大了也許就不再愛吃了。我不知道這句話適用于多少人,但在我身上,這句話確實得到了驗證。

小時候雖然家貧,但我卻很挑食,不吃白菜、不吃蘿卜、不吃茄子……,總之我們家地里種什么,我就不愛吃什么。但唯獨香菜,是我家地里沒有,而我卻最不愛吃的菜。

“香菜不香“”在我的童年世界里就是一個不容辯解的真理。

但就是這不起眼的香菜,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留下了深深的一片印記。

那一年,我七歲,我們家像往年一樣,種了很多菜,主要是以蘿卜、白菜為主。每天父母把已經(jīng)成熟的菜收好,晚上再由父親開著拖拉機拉到菜市場去賣,一賣就是一整夜。我基本幫不上什么忙,但晚上我會嚷著跟著父親去賣菜,因為賣完菜父親會帶我去吃一碗炒刀削面,肉絲豆芽炒的,在我人生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炒刀削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

每天到了菜市場,已經(jīng)是晚上了,但菜市場卻燈火通明,跟村里過年一樣。各類吆喝聲此起彼伏,很熱鬧,很好玩。父親忙著向每個路過菜販子推銷的時候,我就在一旁跑來跑去的玩,有時候也會學大人的樣子吆喝幾聲,總會換來大人們的一陣嬉笑。玩累了,父親便會把我安頓在車廂里睡覺,那會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因為等再醒來時,我就可以去吃炒刀削面了。

有一天,因為父親要澆地,賣菜的事便由母親去做。與往常我嚷著要去不同,這次是父親命令我去給母親作伴。父親擔心我們晚上不安全,便讓我們白天去。

早晨天剛蒙蒙亮,父親便開車把我和母親送到了菜市場,自己又開車回去了,留下我和母親還有三大袋蘿卜。

早晨的菜市場不比晚上好玩,到處都是爛菜葉子,上面還飛舞著各種蟲子;熬了一整夜人們也都累了,蓬頭垢面,懶懶散散,毫無生氣。

白天來收菜的人很少,母親一聲也沒有吆喝,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都在那靜靜的站著。有長得肥頭大耳的市場工作人員來收稅,母親也是很快就給錢了。不像父親,總要跟他們扯上半天皮,開上半天玩笑。

我越來越覺得沒勁。遠處有人因為價格吵了起來,我想跑去看,但母親死死抓著我的胳膊,不讓我去。無奈,我坐在一袋蘿卜上,獨自生起了悶氣。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母親叫醒我時,幾個人正忙著把我家的蘿卜裝車。

菜賣完了,我歡喜的以為母親會帶我去吃刀削面。但母親卻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只是緊緊的拉著我的手站在原地等著父親來接。我實在忍不下去了,便向母親喊餓,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帶我去了。

時間已是晌午,吃飯的人很多。父親常帶我去的那家面館前坐了好多人,路過的時候,母親沒有停住腳步,我以為母親會帶我去另一家面館。可沒想到母親最終把我?guī)У搅艘患屹u豆腐湯的餐館面前,那家餐館里只零星的坐著幾個人,我抗議說要吃刀削面,但母親卻不予理會。母親找了一個最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要了兩碗豆腐湯,我雖然不開心但我知道這無濟于事,哼哼了幾聲便不再鬧了。

可當豆腐湯端上來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了了,因為那豆腐湯上面漂著密密的一層香菜。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開始對吃豆腐湯這事進行最激烈的抵抗。母親似乎也沒有預料到豆腐湯里邊會有香菜,因為我感覺到當時渾身一怔,但母親并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拿起筷子開始將我碗里的香菜夾到她的碗里,

看到此景,我哭得更大聲了。突然,母親“啪”的一聲放下筷子,轉(zhuǎn)頭對著我說:“不許哭!”聲音像是從她胸腔里發(fā)出來的一樣,不大,卻特別有威懾力。

我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得渾身一顫,但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母親看著我的眼神里有些慌亂,我能感覺到母親按著我的手在猛烈顫抖,我并不知道那是為什么,但它卻真的讓我止住哭聲。

見我不再哭鬧,母親轉(zhuǎn)身又開始夾起了香菜。等母親夾完,我開始吃飯,盡管它仍舊有一股很濃烈的香菜味,但我卻不知不覺的全吃完了,因為當時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會讓母親的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不安。

那個眼神在我的記憶里沉睡了很多年,我始終理解不了,直到我19歲那一年,我才找到答案。

那一年,我第一次從部隊休假回家,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去北京乘火車。在偌大的北京西站里,我轉(zhuǎn)了很多圈卻始終沒有找到哪里是賣火車票的,我不好意思去向陌生人問路,甚至不好意思去飯店吃飯,我第一次感覺到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身邊沒有一個你認識的人是多么的無助與慌亂。

望著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群,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家菜市場里,在那家沒有幾個客人的餐館里上,母親看向我的那個眼神,那個眼神里的不安與慌亂,正如迷失在北京西站的我一樣。

我一下子理解了,那天發(fā)生在菜市場里,母親一切不合理的行為。我理解了母親為什么賣菜卻不愿意去吆喝,理解了母親為什么那么痛快的向市場人員交稅,理解了母親為什么要帶我去沒幾個人愿意去吃飯的地方吃飯,理解了我當時因為不愿吃香菜的哭聲為什么會讓她的眼神里充滿慌亂。

母親自小受苦,結(jié)婚后的日子更苦,整天是在莊稼地里沒日沒夜的刨吃食,從來沒見過什么世面。那應該是母親第一次進城去賣菜,周圍除了我和那三袋蘿卜,所有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她不愿意去吆喝是因為不好意思張口,她痛快交稅是因為不敢有所怠慢,她帶我去客人最少的地方吃飯是因為她想避開人群,她的眼神慌亂是因為我的哭聲讓她陷入了極度的窘迫。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可以拼盡一切為我們遮風擋雨的父母,也有著他們各自的煩惱與苦衷,很多時候,我們對他們的行為不能理解,那是因為我們沒有走進過他們的世界。

如今,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可它卻像刻進我的記憶一樣,每每想起來,心底總會為自己當年那不懂事的哭聲好一陣自責,也會為母親感到一陣陣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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