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月 ▍《不歸河》
9.失控的局外人
他們立在當地,面對著面,她狐疑地打量著程立偉,此時此刻的他太陌生了。
The river of no return
9
夕陽漫天,天空中飄著魚肚云。太陽在漫天絢麗的云彩中放出萬道光芒,燦爛卻不熾熱,涼涼的秋風吹著,令人生出無限的閑適。
身邊有摩托車“突突”地駛過,人們紛紛擦肩而過。人潮人海中的世生百態,不去深究,不刻意地去窮根究底,這樣熱鬧繁華的場景讓她平靜。
記者偏偏是要對任何問題深究到底的職業。
楚黎登上一輛停在路邊的公交車,刷卡后坐到最后排的位子上。
剛剛做記者時,這是她經常做的事情:坐著公汽跑線兒找新聞線索。
那時候,腦袋里全是書本上的字句,不知道怎么辨別有價值的新聞,只好有聞必錄,丁點小事都不放過,本子上記得密密麻麻的。
沒有目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新聞發生,她只能時刻準備著。
前輩說,多跑,就會有新聞。一句話就把她丟到無盡的人海中,她在不斷的跑動中感受著不同人的生活,體驗著各種情緒,見識人生百態,有時候還會在別人的傷痛里,流自己的淚。
旁觀深究別人的事情,是一種安全地體驗人生的方式。
母親楚惠媛近年去聽仙緣寺的和尚講經,回來告訴她:人生是一場漫長的修行。
楚黎剎那之間就和自己的職業聯系起來,經過而不停留,記者這個行業像是最好的修行方式,旁觀眾生的貪嗔癡孽,不管“能持”“不能持”。
如今,這是她獨特的放松方式,特別是遇到繞不過去的坎兒的時候。
人們陸續上車來,“叮當”一聲扔下硬幣,在座位上坐下。
司機端了大塑料茶杯,里面的水和茶葉各占一半,喝這樣濃的茶水,是為了提神,每天這么一圈圈地跑下來,體力消耗不大,精神卻時刻保持高度集中。
戴著耳機的少年,隨著隨身聽里的音樂有節律地搖頭,踮腳,在地板上輕輕地打拍子,神態癡迷。
拎了一袋蔬菜的年輕夫妻,丈夫拎著袋子,抓著扶手,立定;妻子雙手環著丈夫的腰,兩人不時相互看一眼,都不說話。
車子“哐當哐當”地開起來,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繞來繞去,不時要避開從旁邊斜穿過來的車或人,司機不耐煩了,頭伸到窗外,老實不客氣地猛喊一嗓子:“找死啊!”
她靠在座位上,這一切,真實,平凡,卻生動活潑。
把自己丟進人群里,不用帶了職業的眼光去分析,去辨別,多么美好。
走走看看,停停走走,車子一站站地開過去,有人上來,有人下去。
她不著急下車,或者一定要去哪里,就這樣坐著,吹著涼爽的風,目光流連在車里車外,既身在其中,又超脫在外,局外人似的。
戚姜說她置身世外,跟現實的生活隔了一層塑料紙。
“你這是做記者的職業病,一定要刻意從人群中抽離出來才能客觀公正?還是你是一個怯懦的勇者,刻意地逃避生活本身?”
她被他問住了。
她喜歡看別人的生活,看別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但不參照別人的生活,來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她不愿意過多地去想她自己的生活。
最近發生的一切卻在逼她去面對。
這讓她失控。
她以為自己是沒有目的的閑逛,當車停在終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城鐵站門口,還身不由己地刷卡走了進去。
她進了回濱江的城鐵。雖然前兩天程立偉特意告訴她,楚惠媛可能不在家。
剛剛走到樓下,就看見院外停了一輛高級轎車,旁邊還有一輛裝滿沙子的小貨車,有人正往下卸沙子,很小心地往地上的鐵皮桶里灌。
誰家裝修房子?
樓道里走出來一個人,挑著一擔空桶。看到她,那人愣在原地。
她本能地轉身,俯身裝沙子的人也直起身子,那是程立偉。
他們立在當地,面對著面,她狐疑地打量著程立偉,此時此刻的他太陌生了。
程立偉忽然微微笑了,笑得很勉強,還拉住了她的胳膊:“楚楚!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給媛姨擔幾擔河沙到樓頂,據說河沙曬得滾燙后,躺進去,對媛姨的風濕病有好……處。”
他急切地解釋著,盡力緩解尷尬,讓一切顯得自然些。
她不發一言。
“楚楚,別,都……這么多年了。”程立偉低聲哀求。
她穩穩心神,掙脫他的手,大聲說:“對不起,讓一下!”
加快腳步,她只想盡快離開,剛拐過樓角,忽然覺得有一只手從心底伸出來,緊緊地掐著喉嚨,揪著心臟,又痛又酸澀的感覺令她幾乎窒息。
她不得不停下,雙手按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氣。
追過來的程立偉從后面抓住她:“他一直關心著媛姨和……你!”
楚黎憤怒地揮掉他的手:“多謝!他不用好人壞人一肩挑!”
“那些事,你不一定都明白!”
“如果我都不明白,誰明白?”
程立偉不愿意這樣激烈地爭吵:“他也曾生你養你……”
“他也親手毀了一切!”
“毀掉了,并不是不存在過!”程立偉針鋒相對。
楚黎怪異地看著他,第一次發現他的口才原來這樣好。
程立偉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一字一頓地說:“你那么同情弱者,拼命為他們打抱不平,追求客觀公正,你這樣是客觀和公正嗎?你只知道你和媛姨,就不能稍稍從他的角度想一想?”
楚黎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滾下來:“他給了你多少錢,你這樣替他說話?”
“他是錯了,可我也看到這十幾年,還有另外一些事情!”
“他不安了,愧疚了,想讓我們原諒了!可這些年來,我媽過的又是什么日子?”
程立偉沉默了,片刻才喃喃說:“楚楚,他為了治媛姨的病……”
“我媽為什么得病?”她扶著墻,冷冽地看著他,程立偉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她轉過身,腳下虛浮,沒有一絲力氣。
“媛姨都原諒了他,你又有什么放不下!?”背后的程立偉似乎孤注一擲。
僅此一句,足以將她胸口的酸澀瞬間砸成了劇痛。
她像一條離開水的魚,連呼吸都痛。
是的,楚惠媛都原諒了他,只一剎那,楚黎徹底變成了一個孤立無援的人。
她這么多年刻意忽視的恨意和極力維護的一切,在“楚惠媛都原諒了的”事實面前土崩瓦解。
楚黎終于淚流滿面,聲音抖得她自己都聽不清:“我不……”
“我希望我們結婚的時候,不是……只有雙方的母親。”
程立偉的聲音低下去。
即使明知道他的過去,楚黎也無法體會程立偉說這話的心情。
他難過地看著她,滿眼憂傷;看到她冰冷決絕的眼神,他可憐巴巴地徒勞地伸著想要扶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