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個女朋友還是養條狗

交個女朋友 還是養條狗

很多朋友不能理解阿暢的選擇,花全市最貴的房租,租住在市中心那片拆不掉的老舊住宅區。這院子原來是市里某工廠的職工宿舍樓,隨著城市半徑不斷擴大,這一帶成了炙手可熱的黃金地段,加上周圍寫字樓、商場、學校林立,即使外墻上姨媽血色的“拆”字赫然在目,物業和院內衛生,全憑老職工們志愿組織開展,依然租戶不斷。

這一兩年,地價大漲,本市樓市卻日益疲軟,后來竟然連常駐大門口的拆遷辦都走了。阿暢跟房東租房的時候,那位年逾半百的老太太將他們志愿者協會和拆遷辦,斗智斗勇的故事講的繪聲繪色,并一再強調只要不拆,這里以后肯定是要改造的,怎么說也是市中心,是一個城市的顏面,不好太磕磣的。阿暢就和氣溫柔的笑,爽快簽了合同。

其實她不關心那些,只因一向害怕麻煩,這里離工作單位很近,步行不過十分鐘,她每日可以比同事們多睡半小時,小區西側就是菜市場,北面隔條馬路就是大型連鎖超市,買菜做飯采購生活用品都十分方便,出門有十幾路公交通向城市的四面八方,偶爾犯懶的時候,叫外賣,選擇也很多。

沒想到這一住,竟然就是三年,而且舒服到完全沒有心疼高額房租的自覺,朋友說樹挪死,人挪活,她笑說:我就是一棵樹。

不過老舊也有老舊的麻煩,像人上了年紀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一樣。

剛入冬的時候,小區停了一次水。正值周五,她加了會兒班,回來天已經黑透,看到志愿者們張貼在門口的告示:由于二號樓水管斷裂,正在搶修,大院八棟樓都停水了,請大家到四五號樓之間的蓄水池處按需取水。對于偶爾的停水停電她很習以為常,到家換下高跟鞋把圍巾隨手扔到沙發上,趿拉著棉拖鞋,就拎著水桶下樓去。

天氣預報說有雪,卻沒想到她上個樓的功夫,竟然真的飄起雪來,氣溫沒有很低,都是雪粒子,被北風裹挾著洋洋灑灑的打在臉上,還真有點疼。她后悔沒戴圍巾出來,半張臉都埋在棉外套里,快步往蓄水池那走。

取水口旁站著一個人,腳邊放著四個藍色的桶,水流很細。阿暢微微蹙眉,這下可有的等了,又實在受不住雪粒子的折磨,索性躲到旁邊的車棚里去。雖然車棚也四面漏風,但好在腦袋頂上有個遮擋。一個人在外,她媽最擔心她生病,有個頭疼腦熱給她知道了,就要舟車勞頓的趕來看她。這可不是她想要的,所以還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站在車棚里,她終于得以張開一直半瞇著的眼睛,再次望望取水口,看清楚正在打水的是個年輕男人,風雪似乎不能令他動容,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兩米外的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從阿暢站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見,那人頭頂落了一層雪花,而他渾然不覺。

水流時快時慢,她冷得跺起腳來,不禁把手也放到嘴邊哈著氣,忘了手里還拎著水桶,那兩個大玩意碰撞在一起發出“砰砰”的聲響。

聲音驚動了站在那的男人,他扭頭看見她,似乎是不好意思,咳了一聲,伸手在水閥上撥弄了一下,頓時水流如注,地上的桶很快滿了。阿暢詫異的看向他,那人也不解釋什么,關上水閥,拎著唯一一只滿了的那個桶走了。

惡狠狠的望著那個人的背影,阿暢有些生氣,大步走過去,把桶放好就去擰水閥。結果一下沒控制好力度,開的太大,強力的水流直擊桶底又濺出來,全噴在了她褲腿上,她下意識往后跳了一下也沒能完全幸免于難,還連帶著弄濕了拖鞋。急忙從側面迂回過去,把水閥擰回去一點,接好了,再換另一個桶。

等她打好水,發現剛才那人去而復返,正站在一旁等著。離得近了,才發現他個子高大,她目測自己只能到他胸口。而他保持著剛才那個姿勢,站的筆直如一顆小白楊。

“我打好了。”她彎腰一左一右拎起自己的水桶。

“你是...阿暢?”男人突然開口,不確定地問。

阿暢停住,疑惑的看著他。

男人放好水桶,開的又是涓涓細流,做好這些才解答她的疑惑,“經常在小區大門口的耳房里看到你的快遞。”

這小區雖然不大,也有幾百口人,他怎么確定呢?

不等她追問,他就笑起來,“我常去幫忙寫各種告示通知,不過是在里面曹爺爺的書桌上,聽到你跟他打招呼,取走東西。”

這么說是從聲音來判斷了,她有些詫異,這樣的鬼天氣,而且她這兩天有點上火,痰多,聲音其實不如平日里清亮,可他聽力真好。

“你住哪棟,叫什么?”信息不對稱,她覺得很不舒服,所以就把水桶放下來,和他說話。

“大家都叫我阿亮,姓弓長張。很好記的名字,聽說最近有一位同名者很火。”

那檔親子節目阿暢也在同事珠珠的強烈安利下看了兩期,所以了然的笑起來。“我叫劉暢,據說全國十幾萬人叫這個名字。”

阿亮笑了,“據說每個人生命里都會遇見一個叫劉暢的人,看來我認識的就你了。”

“我寧可不要這種榮光。”她聳聳肩,提起水桶往自己的樓棟走。

“住幾樓啊?要不要我幫你?”阿亮在后面大聲問。

“不用了。謝謝。”她動了動胳膊發現手上負重,無法完成后背擺手的動作,這讓這個拒絕的高冷程度大打折扣。

停水持續了三天,周末阿暢宅在家里看書。用水不便就不能洗菜做飯,只好叫外賣,周末的樂趣少了一半,她懨懨的在家呆了兩天,每天都是估摸著小區里的住戶都不出門了,才裹上及腳踝的大衣出門去打水,竟然每次都能碰到阿亮。

兩人也沒什么交流的欲望。就靜悄悄的更換水桶,各自回家。

周日晚上,她打滿最后一桶水的正準備走的時候。有人從五號樓二單元出來,大約是冷吧,迅速跑過來,可見到阿亮又剎住了車,很熱情的與他打招呼,然后小聲嘟囔:“不知道現在水多寶貴嗎,你一個人早晚兩次,每次四個大桶,有沒有公德心啊。”

“沒辦法啊。金條每天都得洗澡,不然鬧得我沒法工作。”

“要我說金毛也沒那么矯情吧,你就是慣得它。”

“可不。”阿亮有些無奈,但話語里還是寵溺的。阿暢聽得分明,后面他們說什么,距離遠了,她已經分辨不清。

隔了半分鐘,聽到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左手上的重量一輕,阿暢扭頭去看,發現是阿亮跟了上來。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發,“我記得你好像買過一個大功率的吹風機,能不能借我用用,我家里那個昨天突然壞了,沒來得及去買。”

阿暢從未覺得身為一個資深剁手黨是件恥辱的事情,直到這一刻,這人是不是把她的快遞信息都記下來了啊,不禁氣惱的瞪他,“我那是人用的。”想奪回自己的水桶,卻被他躲開去。

“那也拜托你今天務必借我,不然金條洗完澡沒吹干會感冒的,明天我再買個新的給你。”他不依不饒,跟著她進了樓洞。

“那行,這個也給你。”阿暢把另一只水桶遞上。自己蹬蹬跑上了五樓,從浴室柜的抽屜里取出吹風機。她以為她足夠快,可以在樓道里截住阿亮,沒想到等她要沖出門,他已經站在了她家門口,水桶放在門框里,他站在外面張望,“收拾的簡潔明快,不錯。”

“給你。”阿暢對別人的自來熟很不適應,吹風機扔到他懷里,手就扶上了門,算是下了逐客令。

“謝謝。改天請你吃飯。”阿亮笑了笑,轉身下樓,下了一層,他的聲音才傳來,“把門鎖好嘍。”阿暢翻翻白眼,大力合上了防盜門。

阿亮依諾來給她送新吹風機的時候,兩人閑聊了幾句,她才了解到他住在這里也兩年有余,每日進進出出的阿暢都沒怎么注意過。而且阿暢有點臉盲,住了三年才勉強認得對門的一家三口以及負責收水電費代收快遞的曹爺爺。

不過人一旦相識,這個人就會不斷的出現在你的生活里。

阿亮早上上班要走的時候,常會碰到穿著連帽衛衣、運動鞋褲遛狗歸來的阿亮。兩人揮揮手就擦肩而過。聽聞他是做設計的,自己在家搞創作,沒有上下班打卡的約束,而阿亮因為離單位近,總是拖到最后一刻,踩著點奔向寫字樓。所以沒什么時間停下來和他閑談。

周末的早上,阿暢會早早起床,跟著買菜的老頭老太太去趕早集,東挑挑西看看,比之高強度的工作日放松愜意的多,市井氣息總叫她貪戀。

阿亮看起來也不像其他設計師那樣,喜歡深夜或者凌晨伏案工作,而是作息規律,周末他遛完狗也會到菜市場去,不過并不是買菜,而是在賣早點的檔口買一個蛋腸夾餅,多要一根香腸,拿在手里喂金條吃。

那大金毛站在它身邊,一人一狗一風景,路過的老奶奶們都慈愛的看著他。這個問他要不要吃餃子,那個說家里今天燉魚要他一起去。他都禮貌得體的拒絕,吃完夾餅,就拉著金條回家,在小區門口停一下,將早點的包裝紙扔進垃圾桶里。

有時候阿暢下班回來,去門房拿快遞,會見他呆在里面,和曹爺爺對弈,或者弓著身子一筆一畫的寫東西,原來小區門口張貼的那一張張頗有特色的字畫都是他弄的。之前,她只以為慈祥友好的曹爺爺是位隱于市井的大藝術家呢。

阿亮見她來拿快遞,總會打招呼,隨口問又買了什么好寶貝呀,涉及個人隱私,她都給店家留言要求快遞單上不要標明物品內容,對他的問話高興時候理理,不高興了就干脆不吭聲。不過他也不是那么執著的人,非要得到答案,她猜他純粹就是為了和人搭話。

這周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阿暢在早市上逛得無聊時粗略統計了下,那一人一狗在路邊吃東西的間隙,有十個男女老少過去,邀請阿亮去自己家做客。阿暢撇撇嘴,他那種好人緣,她是羨慕不來也做不來的,在這里住了三年,她認識的鄰居十個手指能數的過來,有些還只是點頭之交。

她轉身繼續往市場里面走,按著手機里的菜譜要求,在常去的那家菜店挑好需要的食材,付了錢,慢吞吞的往回走。故意跟那一人一狗隔著很遠的距離。今天阿亮似乎沒用太多時間呆在路邊吃東西,手里拎著一個袋子,也不知買了什么,反常的走的很慢。她盯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他就察覺了,扭頭來看,見是她,就干脆停在了路邊,沖她招招手。

阿暢不解的看著他,他又勾了勾手指,“COME ON!”

“什么事啊?”

“那個,排骨,你會弄不?金條想吃。”阿亮把手里的袋子拎到她眼前晃了晃。

“想吃你直接扔給它不就得了嗎?”阿暢不解。她家里幾年前也養過狗,媽媽總把炒肉時候的邊角料丟給狗狗直接吃了。

“不行。金條吃生肉會拉肚子。”

“我去!”阿暢忍不住翻白眼吐槽:“你這狗還有沒有點身為狗的自覺和尊嚴啊?”

“沒辦法,被我寵壞了。”

“寵壞了你就自己伺候它啊。我為什么要幫你。”

“上次我不是說你借我吹風機,我請你吃飯嗎,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肉店老板給我割了三斤多肉,我們可以弄個土豆排骨,我家里還有幾罐啤酒,一起吃飯怎么樣?”

阿暢無語,“我可不要和一條狗爭吃的。”

“金條吃不了那么多。我那也沒有冰箱。”阿亮完全沒有聽出她的抗拒,堅持請她吃飯,“我每次弄都是黑暗料理,就拜托你了。”說完就往小區行進。

“我今兒吃齋念佛,買的都是素菜。”阿暢氣呼呼的在他身后嚷嚷。

“那你也得給我指導下,好歹不能餓著金條。”

阿暢第一次走進一個設計師的家,只覺得無處落腳。阿亮的家里,堆滿了書和設計稿,床上、桌上,敞開的衣柜里,甚至廚房料理臺上也有兩本,他似乎也意識到屋子里亂糟糟的,這樣貿然請外人來有點丟臉,就把狗繩塞到她手上,“你先跟金條玩會兒,我收拾下,很快,五分鐘。”說完就在屋里快速走動,把隨處亂扔的東西一一拾起來,全部摞在寬大的書桌上。

阿暢看到陽臺上的木制狗屋,耐不住金條的拉扯,跟著去了陽臺。那里倒是拾掇的很干凈,也沒有異味,再看看自己手里拎著的排骨,只得感嘆,“人不如狗啊。”

“嗯?什么?”阿亮吧一張紙夾進了畫夾子,沒聽清她的話。

“沒什么。騰出地方就開始做飯吧,幫你弄完我還要回去做我自己的那份兒。”

阿亮走過來,把金條的項圈拆下來還它自由,還小聲囑咐,“排骨一會兒就好了,耐心等等哦。”

阿暢先燒了一鍋熱水,分出一半排骨焯水,然后切好蔥姜蒜爆香,把排骨煎到兩面金黃,倒一些溫水進去慢慢的燉。

阿亮在一旁半蹲著,仔細的削著土豆皮,她邊洗手邊看他的姿勢,還挺熟練,那雙設計師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讓她覺得叫他干這種粗事是暴殄天物。

“狗是不能吃鹽、蔥蒜的,你知道吧?”他頭也不抬的問。

阿暢愣了愣,往前在家里,她都是直接丟老媽燉好的肉給狗狗,但今天畢竟是受人之托,只能忠人之事了,“知道了,事兒真多。我原本也打算給它用高壓鍋另外做一份,省的餓壞你的狗。”阿亮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等土豆排骨差不多了好了,早過了飯點兒,阿暢自己也已經饑腸轆轆。囑咐阿亮自己出鍋,就拎著菜回自己窩了。

平日里她業余愛好就是研究菜譜,自己搗鼓創意料理。今天實在趕不及,只好簡單弄了一個蒜蓉菠菜、一個荷蘭豆炒蝦仁。飯菜剛上桌,就聽到有人敲門。她一個人住自然警覺,從貓眼望出去,一人一狗站在走廊里。

打開門,阿亮一手拎著雙層飯盒,一手拎著剛才的生肉袋子,笑嘻嘻的說,“說好一起吃的。”金條雖然不會說話,但乖乖的蹲在了阿暢腳邊就不肯動了。

“我說了我今天不吃葷。”

“那你讓我嘗嘗你的素菜總可以吧。”他站在門口已經聞到食物的香氣。“還有,我那里沒有冰箱,剩的這些排骨能寄存到你這兒嗎?”

阿暢無語,都這樣了也不能再叫他拎回去吧,來來回回飯都冷了,吃的鬧肚子,他要又來怨她。

之后連著五個周末,阿亮都會打電話來,要求她幫忙煮兩根排骨,理由無外乎一個:金條想吃。

都不必問他為何知道怎么聯系阿暢,快遞盒子上不上都寫著嘛。阿暢再度有些煩惱,考慮要不要換個號碼,也許以后的快遞也寄到單位去?但眼下她更煩惱的是:“你為什么不自己弄個冰箱?”

“我試過了,不能有冰箱,那會打亂我的生活規律,因為一旦家里有存貨,我總是懶得出門覓食。”

“那你麻煩我就好意思了?”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么人緣兒好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盡管她確實好奇。

“我猜的。”阿亮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鄰居們那么待見我,照顧我,是因為我總麻煩他們,曹爺爺幫我聯系的房東租到了我現在住的地方,李奶奶跟五金店的老板是舊相識,她幫我以低價買到了鍋碗瓢盆,張阿姨的孫子在美術班,帶話說那邊正缺一位臨時代課老師,看我窮的快揭不開鍋,她主動打電話推薦,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不是也跟你借了吹風機、借了冰箱嗎?”

這人還真是厚臉皮啊,阿暢一邊掃地,一邊腹誹。他卻不那么想,“我小時候住在那種住戶很雜的弄堂里,大家相處的都很好,誰家有個大事小情,說一聲大伙都去幫忙,很熱鬧。我選擇租這里,就是覺得這種老舊小區,大家以前都是一個廠的老同事,彼此認識,來往的頻繁而親密,不那么多戒心。不像城市的其他商品房住宅區。”

“是這個道理。”阿暢忽然想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一直不愿意挪窩,記得剛住進來不久,是國慶假期最后一天,那天她打家里回來,下車已經很晚了,夜里風大,她拖著行李箱,在單元門口停下掏鑰匙,結果半天沒翻著,箱子卻給風吹跑了,滑出一段兒距離‘啪“的摔在了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得她尖叫一聲。幾秒鐘后小區門口便利店的老板就沖出來,問她怎么了?一會兒二樓三樓也有幾戶人家打開了窗戶,問她需不需要幫忙。當時她眼眶一熱,差點感動哭。

進入春天,阿暢公司的產品也到了銷售旺季,她每天不得不起早貪黑的趕進度,偶爾周末還要去加班。根本沒有時間網購了,碰到阿亮的次數也屈指可數。直到雨水前一天晚上,他們住的這條街突然停電,她接到了阿亮的電話,問她能不能幫忙照顧金條一會兒。

“大晚上的,你又要去哪鬼混?”阿暢胡亂猜測,現在兩人已經算是熟識,特別是交流過關于鄰里相處的觀點后,說話就不像以前那么客客氣氣了。

“我有個活兒,約好了今天交稿的。”阿亮似乎很急,“你趕緊下來一趟,把金條領回去。”

“你請我幫忙,至少把那狗送上樓吧。”

“來不及了。快點下來,拜托。”

阿暢也聽出異樣,急忙披了衣服下樓,阿亮正好也下來了,沒解釋什么,把狗繩塞到她手里,就跳上了自行車,風一樣的騎走了。春風吹起他風衣的一角,阿暢摸摸身邊安安靜靜的金條,很同情它,“你爸不要你了,今晚你就跟我住。”

金條似乎聽得懂她的話,對著阿亮消失的方向嗚嗚嗚了一會兒,像小孩子憋著氣在哭。她由著這狗難過了一會兒才牽著它上樓。

第二天她給金條準備了食物,就照常上班去,等中午回來,那狗還趴在食盆邊,里面的食物分毫未動,她問了兩句,那狗只會嗚嗚嗚,拿腦袋來蹭她的腳踝。

阿暢很無奈,只得下樓,跑去超市買了一袋狗糧回來。一折騰,自己的午飯都沒時間做了,只好泡了一盒面匆匆吃完就趕去上下午班。

傍晚給阿亮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再一個小時。阿暢體貼朋友辛苦,就做好了飯等他。

一個小時后準時有人敲門,進來的阿亮卻結結實實把她嚇了一跳,濃重的黑眼圈,下巴上密密匝匝的胡子,頭發也油膩膩的,衣服上都是煙草和汗水混雜的味道,聞著令人作嘔。

阿暢用手扇著空氣跳開一點,“這一天一夜你干嘛去了,怎么弄成這幅鬼樣子?”

“在網吧,加班趕稿。”阿亮一邊給金條套狗繩,一邊解釋,“本來我弄得差不多,結果停電,一下全沒了。得重新做,不能按時完成就算違約,賠償金翻倍。不過我跟對接人解釋了下,多要了半天時間。總算弄好了。”

“傻瓜也知道重要的東西得備份吧。”

“我做設計不愛備份,找不見了就重新來過,總能有新的發現和創意。”

“好吧,隔行如隔山。”阿暢嘆息,“哎,飯都弄好了,吃點兒再走吧。”

阿亮吸吸鼻子,才聞到飯菜味一樣,特自我陶醉地問:“特意給我做的?”

“我也要吃的。”阿暢微囧又補了一句,“金條也要吃,我可不敢餓著你的寶貝。”

阿亮嘿嘿一笑,“你先吃吧,我回去洗漱下再過來,這一身餿味兒我都受不了了。謝謝你啊,阿暢。”

過了半個月,阿亮設計的廣告海報、產品包裝出街,贏得無數人贊譽,連阿暢辦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討論,他服務的那間上市公司這次的創意特別好。阿暢很想跟他們說這個人其實就住在離單位不遠的地方,而且跟自己熟識,有需要設計師簽名的她可以幫忙。但一想到自己給阿亮當經紀人的情形,就忍不住發笑。

出街面對世人品評的自然都是極好極好的東西,可有誰知道那些完美創意背后,設計師付出了怎樣的艱辛,那天阿亮來吃飯的時候,才聊起來,在這那之前的兩個月里,他每天都在不停的畫畫,創意設計,和客戶溝通,修改了十幾版才最終敲定內容,沒想到尾聲時又鬧出停電丟資料這種幺蛾子,害他連續50小時沒能合眼。

“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啊。”阿暢感慨,“我算是理解了,去年因為一個做美工的同學不肯幫我們公司設計LOGO,我還挺惱她的呢。”

“我可以幫你做啊。”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她笑了,那事兒后來經理做主找了一個藝大美術學院的大學生搞定了。

“我早就注意到你。”阿亮回答,“我每天去遛狗回來,總能看見你踩著高跟鞋,目不斜視大步流星的出門,隔一周的每周二還會去超市采購。”

“因為周二是會員日。”

“哦。原來如此。”

海報出街半個月后,阿亮收到了全部的設計費,說要請她一起出去慶祝,感謝她當時幫忙。

“不用這么客氣。”阿暢推托。

“遠親不如近鄰嘛,我幾個朋友也去,一幫年輕人出去玩玩而已,我看你平時好像也沒什么交際,多認識幾個朋友不好嗎?”

阿暢被他說中心事,最近她媽媽也老在催她,說起來,她大學畢業都快四年了,一個人來陌生的城市打拼,除了公司的同事,確實鮮少有親密往來的朋友。

阿亮見她動搖,急忙加碼,“我那幫朋友都挺會玩兒的,周六晚上,我們打算先去小區附近的公園賣藝三小時,然后再去吃飯娛樂,賣藝得來的錢打底,剩下的我請客。”

這聽著真新鮮,平時看他深居簡出的,以為也是個獨來獨往的,阿暢還曾經沾沾自喜,在這個人身上找到某些與自己相似的東西。原來他不是離群索居,而是做事就專注,玩就恣意放開,在兩種極端里游刃有余的行走。

阿亮把金條安置在家里,領著阿暢一路步行去的公園。他那幾個朋友已經先到一步,布置好了音響、話筒,還有兩個美女在招攬觀眾。他介紹他們相互認識。阿亮的朋友都對阿暢很友好,發熒光棒給她,還關心她工作忙不忙,請她點自己喜歡的歌,并不要介意唱的難聽。

天氣熱起來以后,公園里散步的、鍛煉的人就多了,他們的小小舞臺是跟公園的保衛處申請的,在一片丁香樹圈出的空地里,只有一盞不太亮的路燈,五顏六色的塑料小凳子整整齊齊排了十排。那兩位美女實在厲害,不過半小時就拉來了許多人,凳子都坐滿了,其他人都圍著場地站著。阿亮和另外一個叫劉淼的在臺上調著吉他、麥克風,主持人陳昊分享的段子,逗得大家合不攏嘴。

徐風拂面,一群平凡人圍著另外幾個平凡人,注視著他們自己搭建的小小舞臺,傾聽著他們毫無炫技的真誠歌聲,跟著揮舞熒光棒,哼唱。阿暢融在其中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了大學時代,覺得十分的輕松快樂。

阿亮和劉淼壓軸合唱了一首老牌搖滾經典,何勇的《姑娘》

我知道這個夕陽也披不到你的身上

我不能偷也不能搶 我不能偷也不能搶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

姑娘姑娘姑娘姑娘

你鉆進了汽車 你住進了洋房

你抱著娃娃 我還把你想

交個女朋友 還是養條狗

奇怪怎么最后一個音符落下,那幾個人齊刷刷地看著她,但等阿暢回過神來去觀察,發現并沒有。

夜里十點,溫度降了許多,人群散去。六個人把樂器、凳子等物品收拾上劉淼開來的小卡車,準備去吃飯。陳昊數著琴盒里面積攢的錢,歡呼一聲,“整整五百三四塊,我們太厲害了。”

一個美女杵了他一拳,“瞎得瑟什么呀。就這點錢,都不夠阿亮請我們吃的大餐費用的十分之一。”

“啊?我們要去哪兒吃飯...”阿暢原本對于吃飯這事兒沒想太多,純粹為了熱鬧。

“金芷餐廳的豪華十人餐啊。就我們六個包圓兒了。”另外一個美女也是個自來熟,拉著阿暢的手就介紹起來。金芷在本市的名號沒有人不知道,阿暢沒去過,但聽經理說過,他也只在接待歐盟大客戶的時候才有幸去過一次,真正的消金窟。她發現阿亮是個惡趣味者,養條金毛,名叫金條,吃飯的餐廳叫金芷,都是金字輩兒,這是一輩子和銅臭味兒杠上了嗎?

到了金芷,包間里面的裝修首先讓阿暢震驚了,盡管她努力想表現出見過世面的樣子,但服務員上菜間隙,聽那幾個人談論的設計風格啊,食材原地啊之類的,她有點蒙圈。

阿亮在她旁邊落座,遞了熱手帕給她,“別緊張,想吃什么自己隨意。也不用管他們,這幫人湊一起就愛鬧騰。”

“雖然這很不禮貌,但你能不能透露下,那個案子做成,傭金是多少?”

“真不多。這頓飯下來,再去娛樂城玩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來來來,為了亮子一戰成名,咱先走一個。”陳昊走到哪里都是主持人的角色,大家很快響應。

“恭喜恭喜。以后去了美帝,掙了美刀,可別忘了咱哥幾個。”劉淼說完杯中酒一飲而盡。阿亮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其他兩個美女也輪番送上祝福。

后知后覺的阿暢這才知道,原來他有些設計在國外比賽中得了很好的獎項,兩周前有一家五百強公司重金聘用他,要他到洛杉磯去負責亞洲地區的營銷創意工作。

一餐飯吃的熱熱鬧鬧,之后大家又去娛樂城打了會兒臺球,玩桌游。阿暢從來不善此道,但阿亮耐心的教她,她不耐煩,他卻執意要教會為止。

散伙的時候,那幾個人都擠上了劉淼的小車,跟他倆道別。阿亮挨個抱了抱他們。阿暢站在一旁,只揮了揮手。

“打的走吧。”送走小車,阿亮站到路邊去打車。

“也不遠,我想走回去。”阿暢沒再說,徑直先走了。

聽到后面阿亮說了句“不好意思”關上了出租車門。

身后又有急促的腳步聲,讓她想起那個下雪天氣,他追上來找她借吹風機。

“怎么突然這么沉默?”他安靜在她身邊走了約摸五六分鐘,到底好奇起來。

“喝多了酒,頭疼。”阿暢隨口回復。

“他們平時也不愛勸酒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張亮似乎也頭痛,伸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

“大概是你要離開了,舍不得吧。”阿暢望著路燈下,兩個人拉長的身影。

“早著呢,手續還沒辦完。”

“哦。”

“抱歉,我最近實在太忙了,沒提早告訴你飯店的事。”

“我要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目光淺薄,反過來責怪你的不告知,那才真叫抱歉。”阿暢淡淡的說。其實她介意的不是這個,而是關于阿亮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定,她是由別人轉述才得知的。

在她的認知里,兩人雖然沒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但怎么也稱得上是要好的朋友吧。他麻煩了她那么多次,連這么一個如今社會上,人人覺得廉價而肆意販賣的"我一朋友"的稱呼都不肯給她。

“你這是話里有話嗎?”阿亮問她。

“我光明正大。”她不自覺的梗了梗脖子。他沒再糾纏這個問題。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回了小區,抬眼望去,還能看到他家里陽臺上亮著燈,應該是特意為金條留的。

還真是人不如狗。她心底失笑。留給他一個背影,舉起手來揮了揮算作告別,其他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想說。

自從得知阿亮要走,阿暢就自動自的開始疏遠他。早上她會提前二十分鐘出門,趕去公司簡單打掃下衛生,在悠閑的吃個早飯,精神飽滿的進入工作狀態。才發覺以前的自己實在過的潦草。這樣堅持了20多天,竟然養成了習慣。經理對她的變化諸多褒獎,她也蠻佩服自己。

星期六夜里,外面下起了綿綿雨,她應景的看了一部挺文藝的電影消磨時間,里面有句臺詞印象深刻——我是一個懶散的人,而維持一種習慣,總比改變一種習慣要省力氣。

她想,生命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她是不必非等著和某一個人發生點什么呀。

周一她照例提前二十分鐘出門,卻意外碰到張亮。他身后背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帆布包,從外面回來,身邊并沒有金條跟著,看來不是去遛狗了。

本市已經進入夏天,風雨初霽,清早就有聒噪的蟬鳴。阿暢不覺放慢了步子,思索怎么避開。可是高跟鞋在地面敲出的聲響,還是會影響到別人。

“上班去啊?”阿亮還是看到了她。

“嗯。”

“難得見你這么早。”

“人都是會變的。”

“對啊,你最近變得不愛搭理我了。”阿亮搓搓手,盯著她,“還為那天吃飯的事情生氣呢?”

“沒有啊。我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她低頭看了看手表,“先走了。回見。”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原本她早上只是隨口扯謊說工作忙,結果下班時候就被一個報表拖著走不了。一直弄到晚上快九點才發到經理郵箱。人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只想著快點回家,從冰箱里刨食。

轉入小區,感到今日院子里異乎尋常的安靜,門房的燈竟然亮著,曹爺爺沒回家嗎?

她禁不住好奇望了一眼,卻見阿亮頎長的身影被框在里面,白衫黑褲的他手執毛筆,一筆一畫的在認真書寫著什么

阿暢有心惡作劇,貓兒一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嚇他一嚇。結果還差一步的時候,阿亮抬起頭來,四目相接,兩人都停了動作。

他把毛筆擱到筆架上,跟她說話,“終于回來了,又加班?”

“有個報表要出。”

“早上你說你忙呢,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躲我。”

“那你應該為你因多心誤會我而感到慚愧。”

“真有必要的話,我會的。”

阿暢沒接這話茬,轉而手扒著窗沿,踮起腳探頭探腦查看,“咱院兒里又有什么新鮮事兒了?曹爺爺居然半夜叫你過來。”

“曹奶奶傍晚時候去世了,我在寫訃告。”

阿暢折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跟曹爺爺算是比較熟悉了,知道他老伴兒已經因為中風癱瘓在床十多年,兒女都在外地,一直都是年邁的他在照顧妻子。

“到了年紀,都有這么一天。我已經安慰過曹爺爺了,他比我還看的開,囑咐我把訃告寫的簡單些。”阿亮拿起那張白紙看了看,又放下,蘸了點墨,提筆在上面畫了幾筆,一株蘭花躍然紙上。

“這個好,我聽曹爺爺說過,老太太一生最愛蘭花 。”阿暢懂了他的心思。

“嗯。”他應和一聲,收起筆墨,拿起一邊的鑰匙,關上門房的燈和窗戶,走出來,劉暢把鎖遞給他。

兩個人好像因為這個老人的離世,冰釋前嫌了。“阿暢你不著急回去吧。”

“我有點餓。加班還沒吃東西呢。”

“你去那邊的體育器械區坐一下,等我幾分鐘,我有話跟你說。”阿亮交代完,就徑直走了。

房東阿姨沒說錯,這里的房子是一個城市的顏面,既然鬧了幾年沒能拆除,又趕上了政策利好,去年徹底翻修了一遍,加蓋了保溫屋頂,刷了鮮艷溫和的新涂料,院子里都硬化了一遍,連車棚頂上都畫了時髦的圖案,倡導大家低碳出行。這些體育器械是上個月新裝上的,她還沒來得及體驗呢。阿暢走過去,站在踏步機上等著張亮回來。

過了五六分鐘,他拿了一個小盒子從家出來。“我做的簡易三明治,放了生菜葉、煎雞蛋和蘋果片。微波了一下,味道應該還不錯。”

“謝謝。”

“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演唱會的壓軸歌曲?”

“交個女朋友,還是養條狗?”她雖然對搖滾樂不甚關注,但這句歌詞實在印象深刻。

“對的,就是那首。”阿亮說完,就盯著她看了看。

原本正大快朵頤的阿暢,被人盯的不自在,疑惑地問,“怎么了嗎?”

“金條昨晚去世了,今早我把它葬在公園的一顆紫丁香樹下。”

“哦。”阿暢點點頭,其實上次他為了趕稿,把金條留給她照顧的時候,她就發現了,根本不算阿亮寵溺著它,變得矜貴,而是作為一只狗,十歲的金條已經老了。那日它不吃不喝的等著阿亮回來,其實就是怕主人丟下它吧。

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阿暢仍然覺得胃里還是空空蕩蕩,也許是接連聽到有人或者有狗故去、離開自己的生活覺得難受吧,只想再要一個三明治,“還有嗎?”

“早該明白,狗狗熬不過人的。”

阿暢很想抱抱他,但又不敢上前更不敢出聲,生怕驚動他的憂桑。

“阿暢,其實...我有多一張機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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