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七月初來乍到的雨似乎比六月的雨更加性情溫和些,它像兀自生長的蕨類植物那般不吵不鬧,沒有一絲嘩眾取寵的驕縱。饒是這年安城風雨交加的夏天也比去年的安定了許多,它生長于六月,卻在七月與八月間跋山涉水,直至九月壽終正寢。
聽聞了你的事后,我獨自來到了你的故鄉西鎮。西鎮是一座沒有河流的小鎮,當你走在那兒曲徑通幽的巷口時,你會看見青石板路上爬滿了青翠的蒼苔,磚瓦凹凸不齊的邊緣像是歲月的手雕琢過的刻痕。我用手輕觸石青色的墻面,像是置身于同里百轉千回的巷尾,又或是端坐在烏鎮流水旁的人家中。
早晨的西鎮剛剛從漫長黑夜中醒來。破敗的茅屋立在遠山之邊,稀稀疏疏的院落躲藏在陽光禁止通行的地方。門前擺攤的人家述說著各自的家長里短,朱砂坍圮的門楣一副岌岌可危的破敗樣。我背著包走過西鎮炊煙裊裊的家家戶戶,好像慵懶的早晨就藏在那里若無其事地呼呼大睡著。
夜晚里的西鎮最神秘,這是你鄭重其事跟我反復強調過的。相比烏鎮,西塘這些江南煙雨里的古鎮,西鎮只能算得上是半個古鎮。
你知道的,夏天的晚上并不如冬夜那般萬籟俱寂,嗶嗶剝剝的蟲鳴聲與窸窸窣窣的草木摩擦聲摻雜在喜怒無常的晚風中。在我住的那家旅館旁的樹林里一直有斷斷續續的蟬鳴聲傳來。
聽說村東有來自安徽宣城的戲班來這兒表演,于是我早早地出門,踩著萎蔫的落葉與揀不盡的寒枝舉步維艱地向東走,一直走到一個交叉口時我遇到了一個劉海壓眉的小男孩,剛上小學四五年級的年紀,他一邊指手劃腳地跟我講著東村西鄉的風土人情,一邊向我炫耀著他出類拔萃的學習成績,而我已經記不清那晚去了多少人,以及那晚的月色多么旖旎,我只記得那些濃妝淡抹的人在臺上舞槍弄棍,你來我往,上演著一段亂世里的愛情故事。
第二天離開西鎮前,我在旅館旁草木皆深的樹林里用樹枝在空地上劃出你的名字,盡管字跡歪歪扭扭,但我依然孤芳自賞地仔細端詳了起來。
安城的夏天始終風平浪靜著,當我坐在去往寧波的火車時,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我的周圍神出鬼沒著,也許它正趴在我的背包上嘟囔著嘴悶悶不樂著,也許它正徜徉在火車內的甬道里自言自語著。怪獸一般的火車駛過緊挨著的村莊,我悵惘地望向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也許那個叫做遠方的地方永遠都不會有終點。
我的身旁沒有人坐,那兒原本是你的位置,可是如今卻只有我孤身一人在路上漂泊。天色漸晚,我昏昏欲睡起來,閉眼前乘務員拍拍我的肩示意我有東西掉了,我撿起地上的照片,那是你14歲時在西鎮幽靜的巷子里拍的。
我忘了自己是何時到的寧波,只知道那時夜濃如墨的路旁停滿了私家車,兩邊的商店基本已經打烊。下車的人群密如蚊蚋般從車廂魚貫而出,我慌慌張張地出了站,然后準備打車去你小時候去過的那個街區,你說過那個街區距車站只有幾里路,但不熟悉路線的人很難找到。車上還有一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侶,從窗外投射過來的閃閃爍爍的破碎燈光映照在他們面若死灰的臉龐。
司機對我說那個街區已經很少有人去了,那兒年輕力壯的人都去北漂打拼了。某一年摧枯拉朽的臺風將那兒近一半的居民區夷為平地,剩下的一半還在拆遷的風風雨雨中苦苦支撐著。司機說完這些后點了《流年》這首歌。
途徑一個十字路口時,司機跟我說快到了,我在內心反反復復地祈禱著你在寧波曾經住過的房屋沒有被那場臺風毀于一旦,那樣至少我還能找到在你離開寧波前留在墻上的刻字。
我在新街住下了,旅店老板始終不冷不熱著,時常還叼支煙,好像整天都在全神貫注地清算賬目。舊街區到新街區只有幾步路,早晨我去舊街區的時候,那兒還有幾處坑坑洼洼的積水,被暖風過濾后的純凈陽光躡手躡腳地行走在墻體陰影的邊緣。
老舊的店鋪已經無人問津,我在店前停留了幾秒鐘,店里已經無人照看?;翌^土臉的樓房上懸掛著老人穿的衣服,陽臺上的綠植開的潑潑灑灑,走過某家時還意外地聽到了老式收音機低沉如牛的聲音。
我按照你說的關鍵建筑尋找著路線,終于我找到了你提到的那個悠長的小巷,你說你的家就藏在它的另一端。你一定沒想到這時的巷子已經沒落地像一座空城,這里的天空不似安城那般清脆湛藍,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著,也許你能來的話,你看到這里杯盤狼藉的景象也一定會安安靜靜地找個僻靜的處所兀自哀傷著。
我沒有表現出物是人非的憂傷,獨自枯坐在一戶人家的臺階上玄關無人地啜飲了半瓶水,然后繼續往里走。巷子夜一般的死寂,走在這里你可以清楚地聽見鞋子落在地面沉重的蹬踏聲。
來到你家門前時,已經是正午了。你說你家的門一直是漆紅色的木門,至少臨走前還是這樣的。我小心翼翼地推開半掩的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屋里有幾個破破爛爛的竹凳,還有一些舊報紙被胡亂地放置在地上,我又向里屋走去,里屋的窗戶殘破不堪,乖張的風從窗口推推搡搡地擠了進來。日久年深的白墻早已不復當年的靜美,地面上四處可見從墻體剝落下的白色碎片,像一地的流質控訴著時光的原罪。
你小時候得過的獎狀和證書都已躲進了歲月,你的外婆忙忙碌碌種植的盆栽如今只剩下外表皸裂的陶盆,好像那樣歇斯底里的裂口藏著老屋難以言表的話語。我在一個類似臥室的房間里找到了你的刻字,你一直故弄玄虛地不告訴我內容是什么,可是現如今我卻把你刻的每一個字都看得真真切切,像虔誠地敬讀千年的碑文。我知道你不舍得這里,于是你刻下“我要快快長大,早點回到這里”這一行字。
也許只有你自己知道年僅8歲的你心里裝下了多少個童真的愿景,但是你卻永遠回不來了。我找來一塊瓦片,鄭重其事地在那一行字下刻了“后會無期”四個字,然后就離開了你的寧波故地。
你說寧波的教堂是從街道邊緣生長出來的奇異建筑,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們像游弋在深水處的魚,夜晚前的黃昏時海鷗流浪的最佳時刻,遙遠而靜默的遠山一個挨著一個面面相覷著,飄散的霧嵐遮擋住它們眺望的視線,于是我情真意篤地走在那里,在肅穆的教堂默默為你祈禱數分鐘,也在街道上泯然眾人成為你口中的魚,在黃昏里坐過幾站公交車去看海,看著海鷗奮不顧身地飛向天空。
一路舟車勞頓到達大理,那天的天空藍的很不真實,仿佛一融化就會變成海水漫溢而來。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讓你朝思暮想的遠方。
大理很美,美的不像這個世界里的城市,如果你心無旁騖地漫步在深巷里,你會聽到磚瓦細微的回聲,它們把流動的風當做傳播的媒介。青瓦白墻的房屋在你的身旁巋然不動著,它們是世世代代定居在大理的生靈。
你一定沒看過蒼山洱海吧,那次去大理我只是去了洱海之邊,你一定也沒看到一望無際的洱海有多么令人心醉。我站在洱海邊朝遠處看時,洱海的水是完完全全的藍色。風起時,洱海起伏的波浪像慢慢鼓起的胸膛,洱海岸的白塔在風中形銷骨立著。我從岸邊找來一塊核桃大的石子甩臂一揮扔了出去,像是把你的思念與抱憾一并扔進了洱海底,蒼山邊。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從大理出發還要轉幾次車,少了你的旅途終歸失色了不少,去年長發飄飛,眉目如畫的你還在校園落花的小徑蹦跳著說畢業后你要去大理,而如今卻是另一番境地了。
2011年的夏天,我去了你的故鄉西鎮,也去寧波找到了你的刻字,翻山越嶺去看了大理,在漫長的旅途中和一個長得很像你的女生合了影。即使時光再遙遠,我也會幫你記得那時我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