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八十一

陳翾飛今年已經(jīng)九歲了,落成了個十足的美人坯子。但這種美卻又與國中尤物常見的清麗溫婉不太一致,是柔里呆著剛強、秀中藏著英氣的美。她的身上一半是江南煙雨里的潺潺流水,一半是漠北狂風下的烈烈沙石。一半是通達詩書的文靜,一半是爭強好勝的颯爽。或許正因了這份獨特風情,宮中的諸人得以不去計較她母親與皇上的不睦,對她本人都是一般的眷愛。這其中就包括了右軍將軍韓子高,右軍將軍是宿衛(wèi)頭銜,雖然名為將軍,卻不外出征伐,而是常駐宮中,作為皇帝的私人護衛(wèi)。

朝中人人心知,皇帝之所以將如此要職,委于這個年輕人,其一自是因為信任。更重要的則是為了那層說不破點不明的關(guān)系。因而他們在談?wù)擁n子高時,往往都帶著一臉鄙夷,把他當做是賣身求榮的佞臣宵小。

但陳翾飛年才九歲,這種偏見絲毫不存在于她的心中。她只知道皇上若居處宮中,則韓子高必時時陪在左右。可皇上常常忙于要務(wù),四出宮門晝夜不回。每當此時,韓子高就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她這個小公主身上,時而拉著她的小手,時而讓她騎著肩上,帶她到皇城之內(nèi)各處玩耍。隔三岔五還會領(lǐng)著她到秦淮河畔,搖槳劃船,采摘蓮花。時間一久,兩人也就建立了跨越年齡和身份的深厚友誼。

雖然韓子高只比陳翾飛大了十來歲,但陳翾飛自六歲時失去父親后,便把韓子高當做自己的父親看待,這個父親從來不會在她面前板著一副威嚴的臉孔,更不會舍得施加責罵和懲罰。她敏感幼小的心里,經(jīng)常會失落地感到,她從父親身上從來沒得到過半分的關(guān)愛,他的心思從來只在軍國大事——和他遠在長安的兒子身上,而從未真正在意過自己這個近在眼前的女兒。自她與韓子高相熟以來,這份父女親情的空白,才多少算是縫合了她心頭的這塊傷痕。

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阿母那么不待見子高?每次見我和韓子高待在一起,她都會匆匆跑過來,拉著我、像掙脫一個怪物般離開子高,可是天底下哪里有子高那么明麗俊美的怪物?更何況他對我又那么親切。事后我每次問阿母,阿母都是像是難言之隱的樣子,她只會說:“韓子高他不是個什么正經(jīng)人”。可是子高哪里不正經(jīng)了,我問阿母,阿母又總是答不上來。”

“你說阿母為什么老是不喜歡你啊!”陳翾飛見此刻阿母不在,偷偷跑到韓子高身邊,撇著嘴問道。

陳翾飛的這句無忌童言很快便觸動了韓子高心中痛處。他暗嘲自己:“是啊…她當然不會喜歡我,全國上下,人人都把我看成是媚亂宮廷的寵人,和那妲己褒姒沒什么兩樣….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我?難道我對子華的心意還不如那些歌功頌德的佞臣真摯?”韓子高的雙眸很快就黯淡下來,眉頭也鎖了起來。陳翾飛見韓子高的眉目鎖成一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滿懷愧疚地伸出小手,放在韓子高額上,替他舒展愁眉:“飛兒是不是說錯話了...可是子高不要傷心,至少皇上是真心待你的啊!飛兒也是真心待你的!”

陳翾飛的這句話很快讓韓子高的內(nèi)心暖和起來:“對啊,至少子華是愛我的,旁人要去議論,就任由他們說好了。都抵不上子華一句暖心的話語。”他又低頭看了看眼前的小公主,溫柔地笑道:“公主殿下也是對我很好的。殿下,你長大懂事之后,會變嗎?會繼續(xù)如此待我嗎?”

陳翾飛聽了韓子高這話,兩頰鼓起來,氣嘟嘟的:“子高你這是什么話,本宮像是那種….那種見利忘義的人嗎?”

韓子高見她小小年紀學著大人自稱“本宮”的樣子,被她逗笑:“我當然知道殿下不會,可是殿下….見利忘義這個成語,可不是這么用的啊。”

陳翾飛站起身,揮舞著袖子說道:“我不管…還有,你剛才說我什么“長大懂事”后,難道我現(xiàn)在還不懂事嗎?”

“懂事懂事...全國上下,怕是沒有那個九歲孩提,有公主殿下這么懂事呢!”

陳翾飛更加生氣了,“你為什么要重點說“九歲孩提”!”

“我并沒有重點強調(diào)啊!”

陳翾飛說著說著,不覺眼神就黯淡下來:“飛兒不是不懂事,母后這些天來的心情變化….飛兒都一一看眼里,飛兒也心里難受…”

韓子高見陳翾飛說著說著就要哭了起來,趕忙輕輕將其拉到身邊,給她擦拭眼眶之中的淚珠。他心底當然明白,公主說的是什么事,他更是通曉這背后的故事。陳蒨在枕邊對他說過。“子華的心里也很歉疚,我雖然不在帝王家,可我知道他身為一國之尊,自有他不能對人訴說的苦楚....就和我一樣。”

韓子高心里涌起一番往事,但他也只能輕輕拍打著陳翾飛的肩膀安撫,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慰。

“你見過我的阿兄陳昌嗎?”

韓子高愣了一下:“沒見過。”

“聽娘親說,他特別聰明俊秀、討人喜歡….可是我卻再也看不到了。”陳翾飛抽著鼻子,低聲啜泣著說。

韓子高低頭不語,心情也跟著失落。陳翾飛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接著說道:“子高,我覺得昌哥哥死得不明不白的…”

韓子高陡然被陳翾飛的這番話驚到:“殿下….這是?”

“我覺得是有人害了阿兄,皇上親自下令建造的大船,怎么會在中途毀壞,難道國中的能工巧匠….”陳翾飛說著說著,就漸漸靠近了韓子高,湊近他的耳旁接著說道:“我覺得侯安都,他兇神惡煞的,一看就不像個好人!我聽人說,他在運回兄長遺體的當日,就在家中擺設(shè)筵席,歡聲笑語的,阿兄明明死在他的護衛(wèi)途中,他卻一點愧疚都沒有。”

韓子高受到驚嚇,不由打了個冷顫。他沒料到,陳翾飛小小年紀,推理就能如此細致…“所幸她還沒懷疑到子華身上…”韓子高一年及此,又忽而送了口氣。“殿下…這種無憑無據(jù)的話以后不要說了,讓人聽去了惹麻煩。”

“我知道,所以我只說給你聽。”陳翾飛說完,就把頭埋進了韓子高的胸口。

兩人又一起談心說了有好幾個時辰,陳翾飛這才戀戀不舍地回到房間,一踏進門檻,就吃了一驚,見到章要兒佇立在堂前,臉上還掛著新添的兩道淚痕。

“母后…”陳翾飛小聲說著,低下頭把兩手縮進袖子。

“又去見韓子高了?”

“是…”陳翾飛的聲音更加細小了,像蚊子嗡嗡一般。

“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他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子高對我真心實意,哪里不正經(jīng)了?!”陳翾飛撅著小嘴,聲音突而就大了起來。
“他…他和陳蒨整日廝混在一起,能是什么正經(jīng)人!”章要兒急于讓女兒脫離韓子高,這次終于不再回避這個話題。

“母后…你是不是不太喜歡皇上…”

章要兒見陳翾飛會錯意,趁著對陳蒨滿腹的怨恨無處發(fā)泄,此時干脆就著錯話說下去:“對…我就是不喜歡他。”

“那…是不是和兄長的溺死有關(guān)。”

陳翾飛突然拋出這話,令章要兒猛地一驚,立時便恢復了理智:“小女兒家整天瞎想些什么,不關(guān)他的事。這種話你以后千萬不要再提。”

“好嘛,孩兒遵命。”陳嬛飛見母后不想回答,自己也就不再問下去。

章要兒突然走近,蹲下來緊緊地抱住陳翾飛,淚水滴答滴地就落在了女兒身上。“母后從此….就是個孤寡老人了。”

陳翾飛也伸出兩手,學著方才韓子高的模樣,拍拍自己母親的肩膀,安慰道:“母后,你還有飛兒,飛兒會好好愛您,侍奉您的。”

章要兒哽著淚:“可是...可是你..終究不是。”章要兒說到此處,就驟然停下不言了。

這一天,整個剩下的時間里,陳翾飛思來想去的都是這樣同一件事:“子高心里有話瞞著我不說,母后也是方欲開口,又止住了。我要自己查個明白….天底下不該有這么多見不得人的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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