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們會在某個時間特別鐘愛某一首詩,也許不是因為詩歌本身的藝術成就,而是因為那首詩的發生場景和千年之后的某個場景重合在一起,詩人用我們無力做出的表達喚起了我們深刻的共鳴。
開元二十三年的長安,唐玄宗親臨五鳳樓,恩賜百姓宴飲狂歡,還讓三百里之內的地方官帶歌舞團進京,在樓前表演競技。場面熱烈得不像話,險些就要發生群體踩踏事故了。
這是開元盛世的一個剪影,歌舞升平成為時代的主旋律。就在這一年的長安城里,年僅二十四歲的杜甫考場失利,一顆壯懷激烈的心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杜甫的家境并不寬裕,僅余的盤纏扛不住長安的物價,也沒有親友可以長久投靠。這種境遇,就像今天背井離鄉,懷著滿心的熱誠和理想到一線城市打拼,卻拼不出一線光明的年輕人一樣,甚至更慘。因為杜甫除了參加科舉,再沒有別的求職門路了。
這樣一個讀書的天才,這樣一個要像古代圣人一樣輔佐明君、治理天下的有志青年,除了做官還能做什么呢?本以為天大地大,卻忽然被殘酷的現實一棒打倒,爬起來又發現這里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今天我們很多人也遇到過同樣的境況,那么到底是狼狽回家還是咬牙隱忍,真讓人左右為難。我們會怎么辦呢?豪邁一點的人總會取出最后的積蓄,暫時從競技場上抽身出來,去旅行、去散心。世界依舊天大地大,不妨養好精神回馬再戰。
杜甫的選擇跟我們一樣,一路喂馬劈柴,周游齊趙大地(也就是今天的河北、山東一帶)。
旅行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點就是擺脫舊環境帶來的負面聯想,因為在你深深受過傷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有可能讓你觸緒傷懷。
第二點是幫你擺脫工具意識,因為在熟悉的場景里,你看到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會工具化。
比如當你站在十字路口,隨便看看或者哪怕不看,你都知道這一條路是通往公司的,要在什么時間坐車才能避開早晚高峰;
另一條路是美食街,下班的時候可以來這里放松一下,填飽肚子。
你還知道哪一棟樓是醫院,掛號要從哪個門進,哪一路公交車能把你載到哪個朋友的家……一切對你來說都是達成某個具體目標的工具。
一個人如果常年生活在工具化的心態里,一定會面目可憎、一臉俗氣,連他自己都覺得乏味。這時候,就有必要換到一個陌生的場景。
即便那里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沒有任何優美的風景,但也會讓人產生審美的快感,因為陌生的環境總會讓人對生活拉開審美距離。
當你站在新的十字路口上,你并不知道每一條路通往何方,也并不急著趕路。這就意味著,這個路口對你來說并不是通往某個目標的工具。這樣的話,就算走錯了路你也不會生氣,只會用悠然的心態欣賞街景。步子快一點或慢一點都無妨,因為沒有了目標,就不需要執行力;而不需要執行力,當然就不需要苛刻的時間表。
今天的很多人之所以把旅行搞得很疲倦,也不覺得有任何審美體驗,就是因為不懂得這個道理,沒有在時間和空間上讓自己和環境拉開足夠的審美距離。
我們知道距離產生美。你可以從這句話里試著理解一個生活中的場景:當男人成功迎娶了愛慕多年的女神,可感情往往會由濃轉淡,這僅僅是因為喜新厭舊的天性嗎?并不全是。愛慕可以幫人拉開審美距離,而婚姻生活是工具化的。工具化一定意味著零距離,零距離一定會讓美感消失。
最好的審美距離不但要“遠”,還要“高”。即便你沒有出門旅行,但只要登上你所在的城市的制高點——也許是一座山,也許是一棟高樓——這個時候,你就和現實生活拉開了審美距離。在俯瞰的視角下,一切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是因為所有的街道和房子雖然并沒有發生任何實際的改變,但原有的空間關系突然消失了,你的新視角給它們賦予了一整套全新的空間關系。
詩的美感其實就是這么來的。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哪一首詩的內容完全超出了人們的生活經驗呢?打動我們的那些詩句,喚醒的不都是我們熟悉的經驗和情感嗎?為什么同樣的內容,用日常語言講出來就平淡乏味,寫進詩歌就激蕩人心呢?道理就是剛剛講到的那番道理。
詩歌所表達的內容就像你所在的城市里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子一樣,而詩歌語言運用了倒裝、比喻、押韻等等修辭技巧,形成一種和現實生活拉開了審美距離的新語言。
這就讓原有的空間關系突然消失了,而新語言帶來的新視角給它們賦予了一整套全新的空間關系,這種由距離帶來的陌生感產生了美。
“詩”和“遠方”從“登高”的角度來看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它們才能成雙成對。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很難理解詩歌之美,也不能領會旅行的意義。
“新文化運動”的時候,胡適帶頭提倡白話詩,之所以轟轟烈烈很多年之后終于以失敗收場,就是因為胡適和他的追隨者們不明白美學的這一套基本原理,不明白用白話充當詩歌語言是不可能拉開審美距離的。
詩的語言,一定要和日常語言涇渭分明。
所以我們可以說,以登高為主題的詩給我們拉開了雙重的審美距離。反過來看,如果一個人既不登高甚至從不旅行,也缺乏對詩歌的感受力,那么他的嘴臉就容易顯得俗氣。從美學角度定義俗氣,就是人和現實生活拉不開距離,一切所想所做都是工具化的。
俗氣倒也不能說是壞事,因為它往往意味著腳踏實地的生活,做一切事都追求性價比。但為什么我們不喜歡俗氣的嘴臉呢?這是因為俗氣的人生會把人的動物性體現得淋漓盡致,即便坐擁金山也活不出高級感來。
高級感總是和實用性背道而馳的,登高也是一樣,攀登的既是物理意義上的制高點,也是精神意義上的高級感。
當杜甫漫游到山東地界的時候,迎面遇上了高聳的泰山。雄渾的景色讓他心旌搖蕩,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還只在泰山腳下,從遠眺到近觀,被山勢激起豪情,決定登上山頂“一覽眾山小”。變小的當然不僅僅是“眾山”,而是凡俗的一切??婆e失利又如何,理想一時無法實現又如何,種種瑣屑的苦悶只因為站得太低、看得太近。既然生當盛世,年輕的熱血總不會結冰的。
詩人此時僅僅在山下想象登高,想象登高之后的上帝視角,就已經可以從挫折當中滿血復活了。這就是盛唐氣象下的健全人格,讓后人不斷從詩句里心慕手追,感動于詩人的感動。